第1章 墓园

作品:《穿堂而过

    六月中旬的S市已大剌剌地有了酷暑的架势,即便是清晨六点,才爬得半高的太阳也当得起一句烈日当空了。


    肖望洲被晒得眯着眼睛,蹲下身慢慢收拾着墓碑前成堆的花束,码到旁边归拢整理好,这才勉强现出墓碑前一小块空地来。


    动作间,花束上掉落的露水将这片地面浸得斑驳无状,肖望洲低头盯着这些水渍,没一会儿,湿润的地砖便被太阳晒得褪现出原本的颜色,他这才抬头看了看墓碑。


    【王临罗因之墓】


    这是一块双人墓碑,碑上的照片是一张青年男女的合影。


    上面的女生攀在男生肩头,笑得肆意张狂,毫不掩饰地龇着两排大白牙;男生笑得含蓄,微微侧脸看着肩头的女生,凝固的镜头也抑制不住他眼底荡开的舒爽笑意。


    这张照片选得真好,两个人明媚青春的笑容极具感染力,每个看到照片的人,都会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让人忘了这是在一片静谧隔世的墓园里,这是在一座冰冷沉重的墓碑前。


    肖望洲拿出湿巾,开始擦拭着墓碑,嘴角也慢慢染上清浅的笑意,他低声骂道:“怎么看都觉得笑得真欠揍。”


    一道脚步声轻缓地靠了过来,在离他五六米的地方顿住。


    工作日早上六点多的市郊墓园,竟然还有除自己之外的人来扫墓?这也是个什么悲情故事?


    肖望洲侧头看了一眼,来人背着光,沉默地望着这边。肖望洲被太阳光直射得被迫眯起眼,即使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凭这熟悉的挺拔身姿,他也一秒认出来访者。


    这不是什么别的悲情故事,这还是和他同一个悲情故事里的角色。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笑道:“你怎么真回来了?吕希哥。”


    吕希轻轻地舒了口气:“洲洲…”


    许久没听过的昵称让肖望洲有些恍惚。


    吕希看着站在黑色墓碑前的苍白少年,白晃晃的阳光将他照得近乎透明,和碑上照片里女生及其相似的眉眼,在女性脸上是英气嚣张的锐丽,在少年脸上反倒是温柔和煦的明朗。


    和那女生炸呼呼的头发不同,少年的头发细软漆黑,带着微微的卷曲搭在额前,在他眼中投出一片忧郁的阴影。


    吕希盯着他的脸艰难道:“你真是.....越来越像你姐姐了.....”


    肖望洲嘴角的笑意顿了一下,复又加深:“那当然啊,亲姐弟嘛。”


    说着他便看向墓碑,吕希过来和他并排站住,也低头看着那张照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嗤!”吕希终于憋不住笑出声:“这照片…笑得太欠揍了。你选的吧?”


    肖望洲得意地冲他挑眉。


    吕希笑着摇了摇头:“挺好,完全展现出了你姐不顾他人死活也要秀恩爱的劲儿。”


    肖望洲立马接上:“也不顾自己死活。”


    太地狱了,两人哈哈大笑。


    若是有别的人来扫墓,看到这两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还以为他俩手刃仇人,正在人家坟头蹦迪呢。


    人死了还要嘲讽,缺大德。


    吕希深吸一口气,止住笑声:“哎.....这叫什么事儿嘛?”


    肖望洲又呵呵乐了一会儿。


    吕希弯下身子看了看那堆花束:“这么多花呢?还挺受欢迎。嗯?百合花?”


    两人又笑了起来。


    吕希把百合花的花束都抽了出来,另扔了一堆:“这叫你姐知道了有人送她百合,非得揭棺而起。”


    肖望洲帮着理了一下:“别忙了,等会儿会有墓地的工作人员把这些花全收拾掉的。”


    吕希闻言直起身子,看着快要把墓碑埋住的花山花海:“这工作量大的嘿。”


    六月5号是王临和罗因的忌日。


    每年到了六月,很多他们的朋友、粉丝,都会陆陆续续来墓园这边祭拜。


    肖望洲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都是拖到来祭拜的人少了,才会在清晨避开人群过来。


    每次这些鲜花、花圈、娃娃、玩具、零食,都会堆得连墓碑都看不见,肖望洲无法,只能另给一些钱,让墓园的工作人员来帮忙处理。


    肖望洲斜眼瞅他:“别人送花即便送错了好歹也是心意,怎么你还空手来的?”


    “谁说我空手来的!”吕希正色,他急忙掏兜,掏了半天掏出一沓叠好的纸,上面花花粉粉的,似乎还印了什么字。


    肖望洲看着那纸,有些莫名其妙。


    吕希不顾他的目光,潇洒地把纸张抖开:“看!我特意给她设计的应援条幅!”


    【上天入地,王临天下】


    条幅上密密麻麻印满了王临的各种表情,或嚣张、或轻蔑、或嘲讽,但每个表情又都P上了小猫小兔的可爱滤镜,配上那行霸气外露的粉色文字,散发出一种奇妙的喜感。


    肖望洲笑得躬下身去,不住颤抖,眼泪都笑出来了,嘴上还骂着:“我操!我真...哈哈哈哈....服了你了!”


    吕希也憋不住笑了,把条幅放到墓碑前,从花山花海里抽出一捧百日菊压在上面。


    他拍了拍手:“她刚出道那会儿,你还小,可能不知道,俱乐部一开始就想把她往这种可爱软萌路线去塑造,结果哈哈哈...她演了三天就本性暴露了,被网友嘲讽得哟...她还乐呢...唉,一晃这么多年了.....”


    两个人嘴角的笑意都未来得及散去,却已经陷入了无可奈何的沉默里。


    “走吧,等会儿就更晒了。”肖望洲抬手遮了遮太阳。


    吕希点点头,下意识想再看一眼墓碑,视线刚转过去一点,便克制地拉扯回来。他闭了闭眼,抬脚往墓园外走去。


    肖望洲慢吞吞地跟上他,闲聊道:“什么时候回M市?”


    吕希嗓子有些哑了:“明天吧。”


    他清了清嗓子:“本来是打算你高考那几天回来陪考的,但没脱开身。现在也只能请个两天假回来看看你,顺便问问你大学志愿的事儿。”


    肖望洲笑了笑没说话。


    吕希问道:“你有想去的学校或者城市吗?”


    肖望洲摇头晃脑地回道:“不知道。”


    “你的成绩去B大肯定是够的。但…你爸在那边…”


    肖望洲又呵呵笑了起来。


    吕希也笑起来:“咱当地的大学?”


    肖望洲没说话。


    吕希摆摆手:“算了算了,一个城市呆久了也没意思,读大学就得往远了读。”


    肖望洲似乎很有兴趣:“哦?多远呢?”


    “要不…出国吧?”吕希犹豫地扭过头说道:“你的绩点申请国外的好学校肯定也没问题,我也有朋友在美国和欧洲。”


    肖望洲顿住脚步,沉默地望着转过身来的吕希的脸。


    吕希垂了下眼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笑道:“M大吧?这学校中不溜秋的,但也不错,尤其是学校风景和氛围特别好。跟我一个城市,也好有个照应。”


    肖望洲又摇头晃脑地往前走着,问道:“M市是不是很热?比这儿要热很多吧?”


    吕希跟上,不置可否:“清蒸和铁板烧的区别罢辽。”


    出了墓园的大门,吕希看着路边树阴下锁着的那辆漆黑的川崎,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高中,嚣张明艳的女生跨着机车冲他挑眉炫耀:“去哪儿?我带你啊。”


    “去哪儿?我带你?”


    吕希回过神,肖望洲正抱着头盔跨在川崎上,询问道。


    吕希一巴掌拍到他肩上:“你本儿拿了吗你就飙?”


    肖望洲嘶得一声,揉了揉肩膀,道:“拿了啊,我也没飙,骑得贼慢,老奶奶的电动轮椅超我车的时候还回头挑衅我呢。”


    吕希乐了:“行吧,反正你小心点。不用你送,我下午再来找你。”


    肖望洲嗯了一声。


    吕希又交代道:“手机该开机了,省得我老找不到你人。”


    肖望洲笑着戴上头盔:“这不让你找着了嘛?”


    吕希轻轻拍了一下头盔骂道:“你以为我找着不费劲儿啊?!个兔崽子!”


    川崎轰鸣声起,嗡得蹿了出去。


    吕希看着一车一人绝尘而去的背影,挺直的腰背突然像泄了力气一般松垮下来。


    墓园外空旷的石路上,那棵树可怜巴巴地投下几片阴影,落在树下这个沉默的男人身上,他抿着嘴,又回头看了看墓园。


    肖望洲回到布衣巷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附近的早点摊收得差不多了。他两腿撑地划拉着车,街头街尾地晃了一圈,没看到想吃的,只好又划拉回了家。


    这个房子是姥姥的老宅子,两层小楼带个小前院,藏在布衣巷的巷尾。


    姥姥姥爷去世后,市中心的房产和别的资产被舅舅拿了大头,几个小姨瓜分了小头,剩了个既挨不着拆迁也挨不着繁华、被周边 “深厚底蕴”建筑包围的老宅子给妈妈。


    妈妈去世后就是他和姐姐继承,姐姐也去世了,那现在这房子就剩肖望洲了。


    肖望洲把车推进小院子,堪堪把院门擦着车尾关上。


    妈妈原来会在院子里种很多花,在狭小逼仄的院子里生生营造出一种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感觉来,但她一发病又会把花全都挖出来踩烂,把那繁茂的梦幻泡影无情戳破。


    等她恢复了,看到一地幻梦的残肢断骸,又会陷入无尽的悲痛之中,在姐姐的安慰中恢复振作后又热情洋溢地满院子种花,再发病毁掉,再种再毁.....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后来妈妈去世,姐姐把院子里花花草草清理干净,抓来罗因和吕希,三个人像泥瓦工一样把院子铺满地砖。什么也不往上面摆,就光溜溜一片空间。


    虽然三个泥瓦匠的水平很稀烂,地砖没过多久松的松碎的碎,但姐姐和他还是很满意,他们的生活不需要什么繁茂假象,只需要没有冗杂的豁然和清醒。


    肖望洲推开正厅的门,让它敞开着,又径直走进屋把餐厅、走廊、楼梯间的窗户全打开。


    兜头而来的风穿堂而过,吹得家具上盖着的白布飘荡如同鬼魅。


    肖望洲站在楼梯拐角处,低头看着下面白布纷扬,自己身上的白衬衣也被从窗户进来的风吹得鼓鼓囊囊。


    这一刻,他觉得很惬意,感觉自己也像是随风飘荡的鬼魂,无依无存,没有了重力,像是要飞起来了。


    肖望洲醒来时,眼睛还没睁开就判断出自己在医院里,自己太熟悉医院的气味和各种仪表的运作声。他睁开眼,微微偏过头就看到坐在床边低头打盹的吕希。


    自己昨天,是昨天吧?在墓园见到他时,他还是一副挺拔帅气的样子,虽然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情绪,但也算精神饱满。


    可现在他团在椅子上,胡子拉碴,凌乱垂下的头发都挡不住眼底的乌黑,皱着眉毛,睡得很不安稳,狼狈得像是老婆出轨、儿子叛逆、女儿早恋、父母狂买保健品的隔壁张叔叔。


    肖望洲抬了抬手,发现手上正挂着输液瓶,他眯着眼睛想辨认滴的什么药,床单布料摩擦的声音惊醒了吕希。


    吕希瞪开布满血丝的眼睛,醒后的迷蒙没到半秒就被惊讶替代,他靠过来:“洲洲,你......”


    他顿了顿,把肖望洲抬着的手拉下来小心放好,又搓了搓脸,平复了一下语气:“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肖望洲摇了摇头。


    “喝点水。”吕希把吸管送到肖望洲嘴里,肖望洲喝了一口后摇了摇头。


    吕希把杯子放好后又搓了搓脸,坐正身子,轻声道:“你晕过去快两天了,中途醒了一次又昏睡过去。医生说是低血糖和疲劳过度。你..你最近在忙什么?你多久没吃饭了?多久没睡觉了?”


    “我吃饭了....”肖望洲的声音哑得吓人,像砂纸在磨。吕希又喂了半杯水。


    肖望洲清了清嗓子:“我吃饭了,也睡觉了。去墓园那天早上起得早就没吃,可能.....太阳太晒....”


    吕希打断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在骑摩托车的时候晕了呢?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吕希一想到这里就有些发冷,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墓园见他那天就觉得他瘦得可怕,所谓的透明感估计也是因为虚弱,而自己竟然还放心他骑车回家,如果...如果真的...


    吕希屏息,闭了闭眼睛。


    肖望洲用输液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吕希,吕希反手轻轻抓住,渐渐平复下来。


    他将肖望洲的手轻轻放好,抬起眼,盯住肖望洲:“洲洲,向我保证。”


    肖望洲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喃喃道:“我保证。”


    吕希皱了皱眉头:“我还没说保证什么呢你就保证?”


    肖望洲笑了笑,又郑重说道:


    “我保证我会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