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决裂
作品:《一世明棠尽》 黑檀木办公桌的抽屉被缓缓拉开,那本烫金封皮的账册躺在丝绒衬里上,每一页都浸着未干的血腥气。盛世宣的指尖抚过 “军火清单” 四个铅字,指腹下的纸页凹凸不平 —— 那是张若澜中枪前,用染血的指尖在页边做的标记,密密麻麻全是何应仁的名字。
徐衡哲站在阴影里,看着司令将账册与另一封泛黄的信笺叠在一起。那是何徽南临走前交给盛世宣的,信封上印着杳将军的私章,里面抖落的信纸记载着南京高层□□、克扣军饷的内幕,字迹潦草得像在泣血。
“锁进三号保险箱。” 盛世宣的声音低沉,黄铜钥匙在指间转了个圈,“密码用民国元年的年号。”
副官应声时,眼角瞥见账册封皮上的暗红手印 —— 是张若澜的,指节处还有处月牙形的疤,是当年在苏区为掩护盛世宣撤退时,被手榴弹碎片划的。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医院,护士说张小姐昏迷时总喊 “别交出去”,原来她早料到,这本账册会成为悬在何应仁头顶的利剑。
“老师那边……” 徐衡哲迟疑着开口。何应仁待盛世宣如亲子,当年在保定军校,是他把高烧的盛世宣背出疫区,自己染了半条命。
“他捞的好处,够填三条秦淮河。” 盛世宣将保险箱的转盘拨到 “1912” 的数字,齿轮转动的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交出去,张若澜和明棠能活,但何应仁得掉脑袋。留着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飘扬的青天白日旗上,旗角在风中卷出疲惫的弧度,“是给所有人留条退路。”
抽屉深处,那枚张若澜留下的狗牌正泛着冷光。十七年前武昌废墟里的小女孩,如今成了能搅动南京风云的特工;当年教他 “忠义” 二字的老师,早已在权力场里浸成了墨。盛世宣忽然想起冀明棠在信里写的:“主义不分新旧,只看是否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那时他斥她天真,此刻却觉得,这天真里藏着比枪杆子更硬的道理。
“南京的电报又催了。” 徐衡哲递过译电稿,纸上 “彻查军火案” 五个字刺得人眼疼,“何老在府上装病,让您把账册交出去顶罪。”
盛世宣没接,只是从笔筒里抽出支钢笔,在作战地图上圈出陕北的位置。那里用红铅笔标着个小小的五角星,是冀明棠信里提过的根据地。“告诉南京,账册在张若澜手里,人还在抢救。” 他笔尖顿在延安二字上,墨团慢慢晕开,“再调两个团到长江北岸,说是防备共军偷袭 —— 实则守着渡口,等明棠醒了,就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副官的瞳孔猛地收缩:“司令是说……”
“这天下,快撑不住了。” 盛世宣将钢笔掷在桌上,金属笔尖撞上账册的封皮,发出清脆的响,“国民党的船漏了,与其跟着沉,不如找条新的路。” 他望向保险箱的方向,那里锁着的不仅是两个人的命,更是他撕开黑暗的筹码,“何应仁的债,迟早要还。但不是现在 —— 等天快亮的时候,再把这些东西亮出来,才能照亮更多人的路。”
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落,贴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应和。盛世宣走到墙边,摘下那枚挂了多年的青天白日徽章,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锈迹。远处传来新兵操练的口号,声浪里混着隐约的炮火 —— 他知道,这乱世的棋局已经走到了终盘,而他藏在保险箱里的,从来不是退路,是给明天的投名状。
“照顾好张小姐。” 他抓起军帽,转身时军靴在地板上踏出沉稳的响,“等她醒了,告诉她…… 账册我替她收着,欠她的,将来用一个清明的天下还。”
徐衡哲望着司令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忽然明白,那保险箱里锁着的,不仅是军火账册和私信,更是一个军人在黑暗里,为光明下的赌注。
两日后司令部办公室的电话铃像串烧红的烙铁,在空荡的房间里反复嘶鸣。徐衡哲捏着听筒的指节泛白,南京那边的电流声里裹着何应仁的喘息,像头困在笼子里的老兽 —— 这已经是今日第七通催促的电话了。
他瞥向办公桌后的空椅,晨光在真皮坐垫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却填不满那片凹陷的阴影。盛世宣带着张若澜和冀明棠去了城郊别庄,走前只留下句 “任谁来都不见”,明摆着要硬抗南京的命令。徐衡哲望着墙上挂着的 “忠勇” 牌匾,忽然觉得那两个字在簌簌发抖。
“何老,” 他对着听筒压低声音,军装上的铜扣硌得肋骨生疼,“司令这几日风寒未愈,带着二夫人去别庄静养了,医嘱说需得避见外客。”
“避见外客?” 电话那头的冷笑淬着冰,“他是想避着我这把老骨头吧!”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透过电流传来,急促得像催命符,“徐衡哲,你跟着他多久了?当年在保定军校,他发着肺炎烧得说胡话,是谁背着他走了三十里山路找郎中?他从少校升到中将,是谁在委员长面前替他挡了七次明枪暗箭?”
徐衡哲的喉结滚了滚,没敢接话。他见过何应仁书房里的相册,年轻的盛世宣穿着学员制服,站在恩师身后,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那时的何应仁,眼里的光比勋章还亮。
“如今翅膀硬了,” 老人的声音突然哑了,像被砂纸磨过,“为了两个女人,连恩师的命都要卖了?那本账册里有什么,他心里清楚!我倒要问问他,当年我教他‘忠义’二字,是让他这么用的?”
“老帅息怒!” 徐衡哲猛地立正,军靴跟磕出脆响,“司令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账册牵扯太广,若是贸然交上去,怕是要掀起血雨腥风,连您在南京的门生都要被卷进去。他说…… 他说等风头过了,定给您一个周全的交代。”
电话那头沉默了。电流的滋滋声里,隐约能听见老式座钟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头发紧。徐衡哲攥着听筒的手心沁出冷汗,忽然想起昨夜在别庄,他撞见盛世宣对着保险箱发愣,手里捏着枚何应仁送的钢笔 —— 那是当年授衔时给的,笔帽上刻着 “师恩永记”。
“罢了。” 良久,何应仁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破罐破摔的疲惫,“他盛世宣的路,让他自己走。只是告诉那小子……” 老人顿了顿,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他要是真为了女人把命搭进去,我何应仁就当没教过这个学生!”
“咔嗒” 一声,电话被狠狠挂断。徐衡哲握着听筒僵在原地,窗外的梧桐叶正一片片往下落,像谁在无声地落泪。他忽然明白,盛世宣锁进保险箱的何止是账册和私信,还有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师徒情 —— 在乱世的棋盘上,每个人都成了棋子,连 “忠义” 二字,都染着洗不净的血色。
走廊里传来卫兵换岗的脚步声。徐衡哲放下听筒,转身时看见阳光正从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拼出破碎的图案。他不知道这场对峙最终会走向何方,只知道别庄的桂花该开了,盛世宣说过,等桂花开了,就带张小姐和冀小姐去摘花酿酒。
或许,有些债,本就不是用 “交代” 能还清的。有些路,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身后是万丈深渊。
徐衡哲轻轻合上电话簿,将何应仁的号码圈了个红圈。风吹过办公室,卷起桌上的电报,送葬般的纸页声里,他仿佛听见远处别庄传来的桂花香气,混着硝烟味,在这乱世里,幽幽地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