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作品:《柴同学的逆鳞

    蓝城七月的梦,浸在花香里,呼啸在绿茵场中。


    *


    栀子巷小卖部老板穿着夏日三件套,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扇蒲扇。尽管扇得够卖力,燥热依旧不减分毫。


    老爷子用为数不多的耐心扇了一会儿,气得胸闷,龇牙咧嘴对着扇子骂了几句,又把脚丫从人字拖里伸出来,用大拇脚趾挠挠另一只脚背。


    街道上昨天才重刷了斑马线,此刻油漆刺鼻的气味被太阳煎得更加让人头晕脑胀。


    老爷子抬手擦掉额角滑落的一滴汗,东张西望一会儿,终于确定没有某个身影后,起身进屋,轻手轻脚拉开了冰柜门,往里拿了瓶啤酒。


    明明是自己家的小卖部,他还是鬼鬼祟祟得像个小偷。


    就在他松口气的瞬间,人中上的八字胡被轻轻扯了下。还没等反应过来,一张笑脸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底。


    那脑袋就像凭空长出来似的。


    “哎哟———!”


    一时间脑海里窜出无数奇闻异事,惊得撞在了货架上,几包零食哗哗砸落下来。


    老爷子被吓得惊魂不定,撒腿就要跑,结果被一双手逮住。


    回头,视线中的人影晃了晃,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他翻着白眼快要吓晕过去,等看清来人后,跺着脚给了对方背上几巴掌:


    “臭小子!”


    他边捂着心口边把手中的东西往后藏。


    柴邵被这反应逗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任他责怪,一面弯腰捡起零食往货架上摆,一面抽空往老爷子手上瞅。


    “还敢喝冰的呢。”


    “哼,冰的热的都是解渴的,喝点怎么了。”


    柴邵绷着脸抢过那瓶冒冷气的啤酒,手掌冰得一麻,握着摇了摇:“好兴致啊,人家喝冰啤酒,你喝冰沙啤酒。肺炎还要不要好了。”


    胡仁苍不甘地盯着被柴邵没收的啤酒,“我就偶尔喝一次嘛,这天气太欺负老头了。你看看我出的汗,都能挤一盆了。”


    他惯爱用装可怜来唤醒柴邵尊老爱幼的良好品德。


    说着背对着柴邵让他看自己湿透的背心。柴邵无情拒绝,懒懒拖长尾音:


    “不行。你儿子可是交代我了,该忌口的一律不准碰。”


    胡仁苍见没希望,气馁地摆摆手,摇着蒲扇往出走,嘴里嘀嘀咕咕,“等你走了我再喝。”


    “我听见了。”柴邵双手插兜跟在后面:“说过多少次了,心里话要在心里说。”


    他弯腰把啤酒放在太阳底下:“晒化了再喝啊。里面外面都有监控,连接了我的手机。”


    胡仁苍啧道:“你这趟是特意来折腾我呢。”


    “我那是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胡仁苍哼哼笑了两声,坐上摇椅:“嘴贫。”


    柴邵扯开领口扇风,往冷饮柜里取了瓶苏打水喝,掏出五块钱压在赊账本下:


    “我姐让我给你送点花种子,顺便问问你晚上有没有空帮她看看猫。”


    “她的猫又怎么了。”


    “不吃猫粮。”


    “那没事儿。大热天不爱吃饭正常,人还有没食欲的时候呢。跟你姐说多喂小猫吃点儿补水的。”


    柴邵随意应了一声,勾起收银台上的塑料袋走出去,拉了个矮凳坐在胡仁苍旁边。


    小卖部门口有棵老槐树,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躲在底下乘凉本该是炙夏最好的选择。


    可蓝城是出了名的热,尽管这里风景妙雅,应当是旅游圣地,但一了解天气,多数人都会给它打个叉。


    胡仁苍接过塑料袋撑开看了看:“这哪种花的种子啊。”


    “绣球花。”


    “哟。”胡仁苍揉揉眼睛,拿起一颗种子翻翻看看,宏声大笑,“小椰这丫头有心了。我前段时间随口跟她提了一嘴没养过绣球,今儿就给我送来了。好姑娘啊。”


    柴邵把水瓶抛到半空,“我姐天生就好。”


    说话间,他伸手接住水瓶,站起身:“那我先回去了,还有花儿没送。”


    男生用冰凉的水瓶贴着额头,走到自行车旁。胡仁苍连忙站起来,嘴里喊着等等,慌张往店里走去,生怕柴邵跑了。


    老人家腿脚不太好,多走几步关节就酸疼,看起来一歪一跛的。柴邵看了心疼:“干嘛啊,你别给我带吃的。”


    胡仁苍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又不是给你带的,我给小椰的。”


    老爷子出声似乎有些费劲,语气都是扯着嗓子的样儿。估计正弯着腰往冰柜里挖他压箱底儿的货。


    好一会儿,胡仁苍才歪歪扭扭走出来,左手拄着根拐杖,右手提了满满一塑料袋小吃。


    柴邵把自行车停好,走了几步上前扶住他,“你这腿就老实待着吧,走坏了我怎么跟胡叔交代。”


    胡仁苍听到这称呼不禁冷哼,摇着头推开扶着他的手:


    “你倒是听他的话,帮他一起烦我。快拿上,我给小椰装了几根冰糕条子,还有点儿棉花糖,果冻,乱七八糟的,别抢她的啊。”


    “偏心。”柴邵接过勾在手心里,把人扶在摇椅上坐好。“行,你好好在这乘凉吧。”


    胡仁苍闻言鼓起双眼,拿蒲扇对着柴邵摇了几下:“凉快吗?”


    柴邵实事求是:“不凉快啊。”


    下一秒蒲扇就落到了头顶上:“不凉快还告我让我乘凉,我这又扇风又躲树,还不是热得脑子冒烟。”


    “……”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电器店,柴邵一眼就看到了门口亮眼的空调,想起自己存钱猪里的声音,嘴角一翘。


    单车已经骑上了人行道,被低坎癫了起来,再往前骑三十秒,就是柴椰开的花店。


    柴邵估摸着时间,到店门口时,捏紧车把手甩了个漂移。


    随着胶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起,塑料门帘内发出暴喝:“柴邵!跟你说几遍了不要在门口炫那破技,伤到你还好说,伤到别人那就完蛋了。”


    “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柴邵满意地笑笑,将车停放在围栏前上了锁,小跑着掀开门帘进去。


    柴椰正坐在服务台给花束包上雾面纸和白纱。


    “我是帮理不帮亲。”她说。


    柴椰穿得清凉简单,白色短袖加短牛仔裤,脚下搭了双白色帆布鞋。


    她头发短到下巴,在耳边扎成两条又细又翘的小辫,习惯性把刘海别到耳后,耳垂上戴着太阳花的耳钉。


    长相是清新类型,一对没修过落尾眉十分自然,眼睛狭长,眼尾上扬,睫毛长而密。嘴唇是天生的微笑唇,没表情的时候也显得很俏皮。


    侧脸轮廓凹凸有致,最抓人眼球的却是她高挺小巧的鼻子。整个人清瘦,又不失活力。


    对于这样漂亮的五官,柴邵从来不去夸他姐。并不是因为全世界的弟弟都觉得姐姐丑,而是因为这样一副五官他也有,无非是细节上有些差别而已。


    他的五官都在柴椰的五官上多加了一条凌厉,脸型也更加有骨感。


    柴椰在这时系好蝴蝶结,边打哈欠边伸着懒腰。“累死我了,今天生意好得太过分了。”


    “胡老爷子说,妮妮不吃饭是因为天太热,让你给它吃点补水的东西。喏,还给你带了点零食。”柴邵把塑料袋放在柴椰面前,拉了张椅子反着坐下。


    柴椰头也没抬:“不是让你别拿么,我又不贪吃。”


    柴邵耸肩,“那我下次只好狂速飙车了。”


    他把下巴抵在椅背上,拿过柴椰刚包装好的花束闻了闻,不禁皱眉:“什么花啊,不好闻。”


    这种花的香味很浓郁,但对于柴邵来说太冲鼻,熏得他的脑袋有点儿晕,手不自觉拿远了点。


    柴椰顺势抢过抱在臂弯,理了理花的位置:“不喜欢还闻,别委屈了我的花儿。”


    帮柴椰跑了一年的腿,接过花就想闻一下早就已经成为肌肉记忆了,柴邵上哪说理去。又不能跟柴椰顶嘴,只好作了个揖。


    “那我给它道歉行了吧。花姐姐们对不起。”柴邵挠着鼻尖,洋洋洒洒:“我不该被你们熏到,都是我鼻子的错。”


    柴椰蹙眉捶他肩膀:“去你的。”


    “那把你的宝贝花给我吧,我得去把你的宝贝花送给别人的宝贝当宝贝了。”


    柴椰嘟囔一会儿,没理清,连花带人踢出了花店。


    柴邵踉跄着好不容易站稳才没让花摔在地上,喘着气喃喃:“这么狠?”


    他两只手都抱着花,正思考着小小的自行车篮怎么塞下两束,兜里的手机就嗡嗡震了两下,接着自己设置的自恋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柴邵将一束花放进车篮,摸出手机看了眼,是备注“姚淑女”打过来的。


    他接通:“什么事儿。”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听起来忽高忽低,少年喘着气道:“你在干吗呢。”


    “送花儿,有屁就放。”


    “嚯,今天又是卖花小男孩的身份啊。”


    “挂了。”柴邵移动指尖,那边忙道:


    “别介啊,有事儿有事儿,宛晨跟咱们球队下战书了,约咱去学校比赛。我正搁体育馆踢球呢,你去吗?欸,话说你这鱼的记忆还记得宛晨吗,上个月和咱们踢过友谊赛的。”


    柴邵听得很敷衍,耳边清晰一句模糊一句,直到听到后面表情才出现了一丝疑惑。


    他踢过的友谊赛众多,实在记不起来和这个宛晨在哪一场踢过。


    反正等会儿是柴椰关门午睡的时间,他闲得慌,玩儿呗。


    “行,送完这束。”柴邵盯着小小的车篮,沉吟片刻道:“对了,你在哪个体育馆?”


    “三中对面那个。”


    柴邵点头抱起花往外走,顺便翻开订单扫了一眼。姚君子所说的体育馆在三中对面,也在栀子巷尽头左拐处,两者中间横着一条街,就是两人最近的汇合点。


    “去荣誉街等我。”


    柴邵摁掉手机塞进兜里,跨上单车。


    到了荣誉街,没见姚君子人影。


    等了两分钟后。柴邵终于看见前方跑得半跪的姚君子,他悠闲地坐在单车上喊:“谁等谁啊,你到底是不是肾虚?”


    姚君子喉咙冒烟道:“车轱辘和腿比赛,你真好意思怪我。”然后抬手就把柴邵从车座上轰了下去,自己往前骑了起来。


    柴邵从车篮抱走一捧花,另一捧交给姚君子。


    路上遇到一个小坎,两个人都没注意,姚君子不出意外要出意外了。


    果然,当时两个人正聊得欢,这货连车带花往前摔去。


    柴邵试着将另一束花朵分一些给坏掉的一束,还是行不通。毕竟花束这种东西缺一朵都不行,会完全破坏掉原本布置好的美感,更别说每一束都少那么多朵。


    姚君子缓慢地骑着自行车,讪讪道:“还是直接赔钱吧。你又不是椰椰姐,弄也弄不好的。”


    柴邵将花放进车篮,“钱是小事,万一人家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呢。


    姚君子单手掌着车,挠挠头:“比如呢。”


    柴邵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说不定这花是人家要拿去表白的。”


    闻言,姚君子盯着花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恍然大悟:“哦,渣男啊这是!”


    “?”


    “表白用得着两束花吗,除非是表白两个不同的女孩。”


    “......”


    订单地址在荣誉街角落的一栋居民楼,相比周围新建的漂亮大楼,这块小地方寒酸多了。打开铁门的时候,不仅吱嘎乱叫,还落了些许锈渣。


    他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去,好在内外的墙和楼梯都很干净,没让两人视觉和嗅觉上受到冲击。


    唯独有一面墙,五颜六色画了许多小动物。


    “是这层吗,你没数错吧?”姚君子抢过手机查看。


    柴邵没管他,盯着面前的门牌号和旁边白墙上的幼稚涂画出了神。


    这时,门发出咔哒轻响,应该是有人在屋内打开了猫眼盖子。


    “你们是谁呀?”


    “……”


    “……”


    苍老温柔的五个字,听得两人只会干眨眼,他们没想到,订花的是位老奶奶。


    “请问是您在小椰花店订的两束花吗?”柴邵稍微歪了歪头,屋内沉默半晌,将门打开了大半。


    落入眼眶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年妇女,穿着薄薄的碎花长袖纽扣衫,黑色的阔腿裤十分老旧。两条腿显得有些弯曲,黑色布鞋上沾了些灰。老人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缓缓抬起头。


    她脸上皱纹布得很密,两鬓有些棕色的斑,黑白交错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小一团。


    额前几缕白丝垂下,正落在了眼睛上,但老人却并没有觉得碍事,任由发丝飘动。那双瞳珠由于年老变得浅淡,无神无情绪,不眨也不动。


    姚君子向老人挥手:“奶奶好,您订的花送到了。”


    秦守华循着声音将脸转向姚君子,她从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别提买了。比起花儿,她更倾向于把省下的钱留给家里的少年。她也没急,语气平淡:“没有啊,你们是找错人了。”


    柴邵却坚信没看错订单上的地址,将手机递过去:“您看看,这是您家的地址没错吧?”


    老人愣了愣,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门外的两个少年不敢动。


    “哈哈哈。”秦守华笑着摇摇头,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两只眼睛:“不行啦。我的眼睛是瞎的,瞧不见哪。”


    柴邵和姚君子一起怔住了。


    须臾,柴邵低头念出了客户留下的电话号码。


    老人头脑兴许是有些不清楚了,摸摸太阳穴道:“有点像我孙子的号码,我记不太清楚了。”


    这下柴邵有些犹豫不定。


    僵持中,一个声音从后背淡淡传来:“是我。”


    姚君子听到这声音爆了句粗口,又在看到那个冷漠的眼神后闭上了嘴。


    来人是个很高的少年,比姚君子高一些,却和柴邵差不多。通身是莫名文绉绉的气派,五官长得很英气,皮肤冷白。站在昏暗的楼道里阴森森的。


    他的表情和语气一样淡然,看起来不好招惹。


    少年穿着简单的白体恤,手里还提了个塑料袋。看塑料袋透出来的轮廓和颜色,似乎是一包烟和一块蛋糕。


    柴邵记得这个人。


    好像和他们同校同级,具体几班不记得了,毕竟平时没什么交集。


    那少年走近了,柴邵把花递出去:“你好。”


    少年看向姚君子的眼睛微微抬起看向柴邵。这个细微得没人注意的小动作让柴邵心里莫名舒服。


    姚君子凑近柴邵的耳朵提醒:“他是秦删。”


    柴邵沉默片刻,礼貌笑道:“你的花在来的途中被我损坏了。很抱歉,耽误了你的事情,买花的钱会如数退还。要是你不着急的话,现在回去给你取新的好么。”


    秦删脚步一顿,提着塑料袋的手指不自觉捏紧,眼神阴沉极了,直勾勾盯着柴邵的眼睛,盯得柴邵再也拿不出一点儿热情,只觉得那人浑身冒着戾气。


    “笨。”秦删撤走眼神,伸手拿走柴邵递出来的两束花,小心避开触碰,动作快得让柴邵忍不住怀疑自己被嫌弃了。


    秦删越过他和姚君子,扶着老人的肩膀进屋,被老人拍着手臂指责了一句没礼貌。


    许是为了应付老人,秦删在关门前冷漠地甩出一句不太真诚的话,“谢谢。”


    门嘭地关上,气流吹起柴邵额前的头发,眼睛生疼。


    呵。


    柴邵站在原地盯着那扇门,心情差得像踩了一坨狗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