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夜晚，窗外正下着暴雨，雨滴如同细密尖锐的银针般刺在玻璃窗上，再汇聚成水流一股股滑下，发出“嘀嘀嗒嗒”的声响。


    G市的天气一向喜怒无常，尤其是像近段时间这样的季节交替时期。


    在一栋老旧居民楼的房间里，灯光昏暗，仅有一盏床头灯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嗡嗡——”


    放在枕边的手机亮了亮，提示有未知消息进来。


    萧落翻了个身，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子。


    房间里的空调开得有点冷，吹得她手脚冰凉，于是她用手肘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在枕边乱摸着找到遥控器，把空调关掉。


    她刚想再次躺下。


    “嗡嗡——”


    手机提示又有一条消息进来。


    萧落“啧”了一声，有些烦躁地一把抓起手机，点进了标着红点的微信。


    是老妈谢敏发来的转账信息。


    下面还附着一条：好好学习。


    这很符合谢敏作为律师一贯的风格，准时、公事公办，且没什么人情味。


    就像一部没有感情的机器。


    萧落收了款，退出聊天框后，手指一划习惯性地点进了朋友圈。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动态，便是谢敏的。


    内容是用九宫格拼凑成的，一家三口动物园一日游记，看上去温馨幸福。


    文案：祝我的小棉袄五岁生日快乐！粑粑嫲嫲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爱心】


    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刷到谢敏的朋友圈是在什么时候了，所以严重怀疑老妈发的时候太兴奋，忘了分组。


    萧落笑了笑，鼻尖有些发酸，心说原来机器也是有感情的，只不过没给她而已。


    于是坐起身，点了根烟叼在嘴里，猛吸了一口。


    烟雾在黑夜里蔓延，逐渐变得透明。


    她的父母在和对方日夜不休的争吵和咆哮中，将爱情消磨殆尽，早早便离了婚，各自又组建了新的家庭。


    双方都觉得自己在年轻时遇到了错误的人，步入了错误的婚姻，于是及时止损重新开始，勇敢地追求人生新的幸福。


    这场皆大欢喜的试错，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只有她一个人，作为错误的结果，被抛弃在了原地。


    父母刚离婚不久，萧落原本跟着老爸萧向东生活，本以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自己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度和成熟。


    长期被排挤在一个幸福家庭外的酸涩，总让她忍不住在深夜崩溃。


    没有缘由的。


    说不清是孤独、嫉妒还是羡慕，亦或是其他什么很复杂的感情。


    久而久之，一夜无梦的睡眠便离她远去。


    于是等到高一，萧落便以自己要专心学业为由，在学校附近租下了这套房子，开始了自给自足的独立生活模式。


    但平时基本上都在校住宿，只有周末或者节假日才会回来睡几晚。


    一根烟很快便抽完了，萧落看了眼时间，已经不算早了，得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她放下手机，躺了回去。


    没过多久便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似乎还做了好多个梦，支离破碎的。


    第二天清晨，萧落一早便起了床，洗漱完收拾好后出门乘坐公交回到学校。


    她考上的高中，在G市这样的一线城市里算不上好，中考成绩其实不错，只可惜当时志愿没有填好，很不幸地滑了档。


    学校名为思议，文化生的本科率数据一般，主要是靠着艺术生的本科率招生的，和艺术机构也都有合作。


    高一入学时，便有机构的人专门来宣传成为艺术生的好处：


    专业成绩和文化成绩五五开，能比普通文化生更容易考上理想大学，就算考不上，日后也能有个一技之长傍身………诸如此类。


    萧落当时挺心动的，她从小喜欢音乐，节省父母给的生活费去学钢琴，初三便考到了英皇八级，而且唱歌也好听。


    可当她了解到成为音乐生所要花的学费后，便放弃了。


    并不是家里给不起，而是她不想开这个口找他们要，况且就算开了口，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青春期的孩子总会很敏感，也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在作祟。


    高二已经开学一星期，早在上个学期的期末考便已经完成了分班。


    萧落的选科是全文，她深谙未来属于自己的道理，所以学习还算是认真，考得也很不错，以全年级第二的成绩进了重点班。


    而年级第一，也是个女生，名叫许霞。


    是她新分配的同桌和舍友


    更是曾经与她初中同校的校友。


    在刚刚分完重点班，这种新鲜和激动的氛围里，班里大多数学生几乎都乐衷于认识新朋友，忙着互相推荐加微信好友，甚至有些已经开始物色对象了。


    思议对于手机的管理比较宽松，只是校规上写着不允许携带，实际上老师也不查，看到了也懒得管，所以很多人兜里都随身带着。


    萧落虽然不算太积极，秉承着一切随缘的交友原则，可也多多少少认识了一些人，并和其中几个能说得上几句话。


    许霞则例外，她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去主动认识谁，或者被谁认识，只是默默低着头打游戏。


    班里有几个社交积极分子，在刚分完班时主动找她说话加微信。


    但她也只是微微抬头，用没什么波澜的语气拒绝道：“不了，你们去加别人吧。”


    被拒绝后，他们也只敢耸耸肩走开，背地里小声哔哔几句：“感觉她好装哦。”


    “毕竟人是学霸姐。”


    “服了，都什么年代了，学霸装逼早不吃香了好吧。”


    “那你去教教她啊。”


    ……


    萧落闻言，挑了挑眉。


    在她的印象里，初中那会儿为数不多的几次擦肩而过，许霞似乎也是如此。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照不进光亮，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手里总是捧着本画册，独来独往，心里仿佛没有他人存在。


    但萧落觉得，许霞的长相其实是很优越的，五官立体，轮廓分明，很英气。


    如果没有她眉梢上那道伤疤的话。


    伤疤有些触目惊心，犹如一道闪电般从她的右边眉梢劈下，和眼尾擦过，成了断眉。


    这令许霞给人的初次印象便不太好，她平时没有太多表情，性格也比较沉默，第一眼看上去像是电视剧里随时会掏刀捅人的杀手，让人感觉不好惹。


    就比如现在，这位断眉杀手正把头埋在桌斗前，旁若无人地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周边仿佛有一道纯天然的屏障。


    她已经一脸冷漠地炸毁了对面无数个水晶，并拿下了无数个人头，夺得MVP连胜佳绩。


    萧落没忍住，偷偷瞥了她一眼，心说游戏技术还挺牛逼，简直可以去当带妹的野王。


    在高中这样的学生时代，游戏打得好是一件很能装逼的加分项，只要她愿意，足够在人群里吃香三年。


    只可惜，许霞似乎不屑于用。


    她手速很快，在屏幕上一通狂拽炫酷的操作让人眼花缭乱，几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人便躺下了。


    萧落看得有些入迷，不知不觉盯着她有点久了，而许霞也有所察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两人刚好对视上。


    许霞的睫毛好长。


    还翘。


    “操作挺溜。”萧落夸赞道。


    “谢谢。”许霞面无表情地又低下头。


    萧落很自然地挪开视线，又把注意力放回到黑板上的知识点。


    周一的早八课是语文，任课老师是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戴着副中老年特色眼镜，人送外号“李老头”。


    李老头的课堂，比想象中的还要枯燥乏味，恰到好处的音量和缓慢的语速，很平静地照读课件上的文言文。


    要命。


    **裸的折磨。


    萧落打了个哈欠，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


    她很想就这么趴下进入梦乡，但又怕错过一些重要考点，便只能一直硬撑着，从老李头连篇的废话里，寻找零碎的知识点做笔记。


    然后她便突然发现，很神奇的是，每当自己听到重点，准备做笔记的时候，许霞也总会在她前后抬手，握起笔在课本上写写画画，标下批注。


    两人几乎同频。


    萧落有些惊讶，她明明戴着耳机，打着游戏，连头也没抬。


    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她心说牛逼。


    许霞的桌面上很整洁，只有当堂需要用的课本和几只不同颜色的笔。


    手边还放着一本画册。


    她们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许霞的画册被风儿不经意间翻动，发出“沙沙”声响。


    天色灰蒙蒙的，窗外正下着绵绵细雨，微凉的秋风从半敞的窗户悄悄溜进，带着股青草和泥土的淡淡清香。


    萧落没忍住，随着风吹多看了两眼。


    画册上多是一些精美的灵感之作，色彩搭配得丰富巧妙，偶尔还穿插着几幅场景或猫猫狗狗的写生。


    她只觉得那几张场景十分眼熟。


    画的好像就是初中校园。


    记忆碎片宛如点点流星陨落般，砸在脑海里苏醒，让她仿佛置身于几年前的时空。


    印象中，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似乎某个下雨天的放学后，她曾经和许霞在美术室里相遇过。


    那时她还没有搬出去一个人生活，仍然和萧向东的后任妻女住在同一屋檐下，放学后也常常在学校呆到天色暗沉，才舍得回家。


    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走进美术室，只依稀记得一进门，便瞧见许霞侧坐在画架前，一手拿着调色盘，一手握着画笔，在纸上轻轻涂抹着。


    她神情很专注，乌黑浓密的发用橡皮绳高高束起，随风飘动，身上原本洁白的校服被斑斓的色彩弄脏了些许。


    萧落觉得好奇，便走到她身后看了看。


    随后被画里的内容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纸上的颜料很诡异地堆叠在一起，红色和蓝色为主色调，在画中相互撕扯咆哮。


    画中一只像是人类的生物，被开膛破肚深可见其森森白骨，内脏清晰得瘆人，心脏那一块地方却空出一个黑洞来。就连四肢也被枷锁缠绕着跪在一片混沌中，表情狰狞，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是……画的什么？”萧落缓缓开口，外面的雨似乎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她的声音轻轻响起，打破了沉寂。


    许霞闻声，意识到背后有人，便停下笔转过头看着她，漆黑的瞳眸望进她的眼底。


    萧落看清了她的脸。


    眉梢上有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淌着血未结痂，也没有做任何处理，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许霞皱了皱眉，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恶魔吧。”


    说完，她便又转过身去，在恶魔身上多添了几笔。


    萧落不知道该回答什么，静静地站在她身后，默默咽了口唾沫。


    “吓到你了吗？”许霞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艺术创作而已，随便画的，不用太在意。”


    “嗯……没事。”萧落顿了顿，她没有想到许霞会担心她害怕而做解释，“你那个伤口……不包扎一下么？看起来挺严重的。”


    话一出口，萧落便有些后悔。


    心说不应该管闲事的，毕竟和她不熟，也不知道这样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很有可能再一次伤到人家。


    但许霞只是歪了歪头，不甚在意地说：“哦……没什么，它自己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