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孤立无援

作品:《西山晚晴

    「他是悬在峭壁上的鹰隼,而她是岩缝里开出的花,一个俯冲,就搅乱了整个秋天。」


    周六。


    同学们商量着明天去哪玩,好朋友林葳邀她放学去新开的奶茶店。


    “你们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转过身,背对那些繁扰的喧闹,独自走进被城市灯火点亮的街道。


    以前这个时候,父亲总会提前十分钟打着双闪停在校园门口,母亲则会做好饭等她回家。


    车窗摇下,父亲还会笑着问她:“今天学得怎么样?”


    现在,路灯拉长她孤零零的影子,忽前忽后。


    路过父母生前经营的商业区时,她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这座小城依山傍水,旅游业发达,虽然平时人少,但每逢节假日,游客如织。


    眼前是父母留下庞大版图的中心,那座曾经被父亲骄傲地称为“小城心脏”的商场,流光溢彩。


    楼下网红咖啡馆的喧嚣隐约可闻,少女们精心摆拍的身影映在橱窗上;侧翼的仿古商业街飞檐翘角,挂满招揽游客的灯笼,红得刺眼。


    目光向上,越过那些灯火通明的办公楼,最终投向不可测的天空。


    这庞大的、仍在呼吸的商业体,是父母半生心血,如今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化成不知如何处理的困顿。


    她站在街角,看着这一切,只觉得陌生。


    “曲小姐?”忠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是爸爸公司的徐卫民,以前经常来家里做客。


    戴着金丝眼镜,年近五十,西装笔挺,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徐叔好。”她打招呼。


    “正好遇见你,”徐卫民推了推眼镜,没有因为她是个学生就显得怠慢,依旧十分客气:“上季度的利润已经结算好了,你看明天有时间来公司一趟吗?律师也会一起。”


    曲灼接过文件,触到纸张的粗糙。


    “放心,公司运营一切正常,”徐卫民语气诚恳,“曲灼小姐,别怕,我会像跟随您父亲一样辅佐你。该你的,一分都不会少。”


    可信任是一回事,十七岁的肩膀扛不起两代人的江山。


    巨大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漫上来。


    她红了眼,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徐卫民和曲父是几十年的朋友,当年徐卫民创业失败,债务缠身。


    倒是父亲公司蒸蒸日上,困难时父亲拉了徐卫民一把,徐卫民感恩,兢兢业业协助父亲开拓事业。


    徐卫民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小曲总,早点回去休息,有事不管多晚,都记得给我打电话。”


    曲灼目送他离开。


    她一直在逃避。


    父母出门散步被从天而降的钢筋砸倒在地,再没醒来。


    一夜之间,她从事事听家里话的乖乖女,成长为凡事都要自己做主的孤女。


    仿佛不去面对就能当做没有发生,父母还会回家,自己还会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坐在秋千上撒娇。


    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拥有它们。


    车灯划破凝滞的夕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身边。


    车窗降下,池敔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穿着深灰色高定西装,领带扎的一丝不苟,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目光落在她失魂落魄的脸上。


    “找不到路了?”他发问。


    曲灼摇头:“没,只是看看。”


    池敔目光扫过她身后的商业街,又回到她身上:“顺路,上车,这里不好停。”


    不是询问,是陈述。


    曲灼犹豫了一秒,像被命令牵引,拉开车门。


    池敔将烟丢进车载烟灰缸,示意司机开车。


    “去哪?”


    “回家。”


    池敔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王局,我临时有事,晚半小时到。”


    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池总忙,我们等您!”


    挂断电话,池敔看向曲灼:“介意先陪我忙点公司的事吗?”


    她一怔:“我?”


    他语气随意:“我要去海昌阁谈点事,很快。你还没吃饭,隔壁小厅安静,我让人给你备点吃的,等我一会。结束后送你回去。” 然后吩咐司机改道。


    曲灼本想拒绝,见他安排得妥帖自然,毫无转圜余地,只得作罢。


    池敔将她安置在单独的包厢,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餐点,烤鸭、沙拉、桂花糯米藕、一小盅炖得浓白的鸡汤。


    全是外地菜。


    她夹了几口甜甜的糯米藕,就没了胃口。


    偷偷走到门口,看向隔壁。


    池敔身旁坐的那几位有点眼熟,好像是负责招商引资和城建的,她等父亲应酬下班时曾经见过几次。


    这时手机响了。


    是姨夫。


    “小灼啊,明天有空吗?一家人吃个饭。”姨夫声音透着虚伪的热络。


    她握紧筷子:“明天要写作业。”


    “作业重要,但家里的事也得商量嘛。”姨夫笑呵呵的,“你爸妈不在了,姨夫就是你的主心骨!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公司经营?交给姨夫替你操心最稳妥!别听外人瞎撺掇,自家人还能害你?保证比你爸在的时候还红火!”


    声音洪亮得近乎亢奋,沉甸甸砸过来,意图再明显不过。


    曲灼手掐进掌心,气的有点发抖。


    姨夫这些年没少占便宜,父亲生前就说过,他手脚不干净。


    “姨夫,明天我有安排了,去不了。” 说完,不等那边反应,便迅速切断了通话。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略显无助的面容。


    池敔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包厢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亲戚?”


    她不安地点头。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贪婪是他们的错,优柔寡断就是你的问题了。”


    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公司既然在你名下,法律上你是唯一的主人。当务之急,是找到真正可信、有能力的人帮你运营,稳住局面。”


    手在光洁的桌面上点了点,节奏稳定,如同此刻剖析利害的语调:“问题是,你打算当一辈子受害者,还是让他们付出轻视你的代价?”


    曲灼深吸一口气,长久以来压在心底那份对父母心血的责任感,混合着被姨夫一家觊觎的愤怒,终于冲破了迷茫。


    她的声音还有些微颤,眼神却不再游移:“那是我爸妈留下的。”


    转头看向他,不自觉的带着恳切,语气异常坚定:“学习很重要,但我也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心血,被人一点点蚕食掉。”


    池敔眼眸里掠过一丝欣赏与肯定。


    他微微颔首:“知道就好。”


    一只胳膊搭在她的座椅靠背上。


    随即又补充道:“放心,有法律在。你占理。”


    他只当她是个守着父母留下的普通小公司的孤女,盘算着如何四两拨千斤地帮她“智斗”那些贪婪的亲戚,这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游戏心态。


    至于她身后那诱人的商业版图,此刻尚未进入他精密计算的蓝图。


    第二天是父母的尾七。


    一大早,曲灼推开院门,姨夫一家就等在曲灼家门口。


    姨夫叼着烟,满脸堆笑:“小灼,走吧,一起去给你爸妈上柱香。”


    堂弟低头猛戳手机。


    只有小姨,看到她出来,立刻上前几步,粗糙温暖的手握住曲灼,声音哽咽:“小灼,小姨昨晚包了你最爱吃的抄手,给你爸妈也带了。山上风大,记得加件衣裳。”


    那双操劳半生、布满薄茧的手传递着笨拙却真实的暖意,让曲灼心头酸涩,无法拒绝。


    姨夫重男轻女,当年甚至因她是女孩而撺掇抛弃,气得父母几乎与他决裂。


    后来虽表面和解,嫌隙犹在。


    然而小姨的温情,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将她拉上了那辆开往郊外墓园的车。


    墓园里,姨夫鞠了三个躬,敷衍潦草,烟灰簌簌落在墓碑前新鲜的花果上,装模作样地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曲灼啊,你爸走得突然,公司没个主事人可不行。”


    中午,姨夫执意要去她家的酒店吃饭。


    一进大堂,就对着酒店罗经理颐指气使,俨然已是半个主人:“把你们最好的菜都上一遍!澳洲龙虾有吧?来三只!那个什么,红酒也开两瓶!别磨蹭!”


    他声音洪亮,半个餐厅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经理是父亲从小资助到大的学生,一毕业就进了酒店,干了四五年了。此时眉头紧锁,克制地看向曲灼,眼神复杂,带着询问和隐忧。


    曲灼如坐针毡。


    姨夫唾沫横飞,话题很快又绕回产业上:“小灼,你一个女孩子家,读好书就行了。这些生意场上的刀光剑影,你应付不来。听姨夫的,把管理权移交过来,你弟也大了,正好历练历练,将来帮你守着!咱们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拍着旁边沉迷游戏的胖堂弟的肩,那少年头也不抬,含糊地“嗯”了一声。


    每一句“一家人”,都像裹着糖衣的匕首,刀刀刺向她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捏着水杯边缘,指骨绷紧,愤怒和无力感在胸腔里冲撞,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发不出像样的反击。


    教养与骤失双亲的惶然,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缚住了她的声音。


    “罗经理。” 沉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插了进来,瞬间压下姨夫的叫嚣。


    曲灼愕然抬头,看见池敔站在大厅。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嚣张的姨夫身上。


    身后陈晨快走两步在跟罗经理确认:“顶楼套房的网速似乎慢了些,麻烦稍后让人检查一下。”


    “好的,池总,陈特助,马上处理。” 罗经理立刻躬身应道,脸色明显放松了些。


    姨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噎了一下,看池敔气度不凡,随身跟着助理,经理也对他毕恭毕敬,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却仍强撑着:“这位是?”


    池敔这才缓缓扭过头,落在姨夫脸上,嘴角噙着毫无温度的冷意:“我是曲小姐的朋友。”


    继而带着无形的重量:“曲小姐年纪虽小,但产业归属,法律条文写得清清楚楚。罗经理是专业人士,只对业主负责。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姨夫瞬间涨红的脸,和旁边小姨惴惴不安的神情:“喧宾夺主,指手画脚,不合适吧。”


    餐厅里静了一瞬。


    姨夫的脸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池敔那深不见底的目光逼视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池敔转而看向曲灼,温和下来:“需要帮忙吗?”


    不是询问,而是一种变相的支持。


    曲灼看着他,又看看僵在当场的姨夫一家,再看看小姨担忧的眼神,心底翻涌的怒潮和委屈被压了下去。


    她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罗经理,这顿饭记我账上。” 她目光转向姨夫,“小姨,姨夫,你们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朝门口走去。


    池敔对陈晨微一点头,陈晨立刻跟上曲灼。


    身后传来姨夫压抑着恼羞成怒的粗重喘息,和小姨低低的劝解声。


    曲灼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堂。


    池敔那平静而有力的介入,像一把精准的钥匙,为她撬开了被“亲情”锁链束缚的牢笼。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守护属于自己的一切,并非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