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环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被金钱和效率反复碾压过的味道，冰冷、锐利。贺氏集团顶层，恒温恒湿系统无声运转，空气里只有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响声，像某种精密仪器在运转。


    苏晚意的高跟鞋踩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规律而克制的细微轻响。她左手稳稳的托着一个骨瓷咖啡杯——杯里空空如也，右手食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划动，视线同时扫过桌面上的平板电脑。


    “Alex，”她声音不高，语速却快，“通知法务部张律、风控部李总、市场部Anita，五分钟后，开紧急视频短会。议题：星海科技并购案反垄断审查的最新进展，重点在欧盟区的潜在障碍。所有相关文件，三分钟内发他们邮箱，抄送我。”


    陈特助连个磕巴都没打：“明白，Sylvia。会议链接已生成，马上发出。”


    搞定一项。


    苏晚意目光落在左手空杯上。不行，来不及了。贺扒皮要喝现萃。她快速走进那个堪比小型精品咖啡吧的茶水间。动作快的像开了倍速。


    恒温壶里，山泉水精准的维持在94度。她旋开那个密封性极好的真空罐，巴拿马日晒瑰夏独特的花果香瞬间逸散出来。她从罐里舀出豆子现磨——粉的粗细度严格按照贺扒皮上周“微调”后的最新标准。


    苏晚意熟练的将研磨好的咖啡粉填入专业手冲壶的滤杯中，布粉，轻轻拍平。94度的水流从细壶嘴中倾泻而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和耐心，精准控制焖蒸时间和水流速度。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深琥珀色的液体带着丰厚的油脂，浓郁的花果香和一丝发酵后的甜味，一滴一滴落入骨瓷杯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个仪式。空气里只剩下咖啡滴落的滴嗒声。苏晚意屏住呼吸，内心默数：【……28、29、30！停！】萃取完成，误差控制在0.5秒内。完美！


    “叮”


    手机震动声响起。新邮件提示。发件人：周世坤。看到这个名字，苏意晚眉梢都没挑一下，指尖点开。


    【主题：关于贵司提交的第三季度联合营销方案反馈】


    内容洋洋洒洒几百字，核心就一个：你们方案不行，太保守，缺乏创新，预算分配不合理，总之，得大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甲方爸爸的傲慢和挑剔。


    苏晚意嘴角几不可察的撇了撇。又来了，周扒皮二世。内心疯狂os：【保守？按照您的“创新”，预算烧光了都看不见个水花！上周是谁家发布会现场流程崩成狗，紧急call我们的人去擦屁股的？现在倒是端起架子了？呵！】


    吐槽归吐槽，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的节奏丝毫不乱。回复框里跳出冷静、专业、甚至带了点谦逊的文字：


    【尊敬的周总：您好！非常感谢您抽空审阅方案并提出宝贵意见。您的反馈对我们非常重要。方案中关于新锐媒体渠道的布局及预算配比，我们确实做了更深入的可行性分析和数据推演，具体支撑材料及优化建议已整理在附件1中，恳请您拨冗查阅。此外，关于互动环节的创新设计，附件2提供了三个不同方向、兼具话题性与执行保障的细节提案，供您参考。我们随时准备好根据您的具体指示进行下一步调整。期待您的进一步指导！】


    翻译成人话：方案没问题，是你眼瞎。证据和数据都甩你脸上了，自己看。想挑刺？行，给你三个新方向，够你琢磨一阵子了。最后，赶紧给指示，别耽误我时间！


    点击，发送。行云流水，杀人不见血。


    搞定第二项。


    恒温底座指示灯显示65度，完美。苏晚意小心端起那杯咖啡，刚走出茶水间，就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绊住了脚步。声音来源是走廊拐角，开放办公区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工位。


    新人Ada。刚入职一周的管培生，此刻肩膀耸动，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手里死死捏着一份文件，纸张边缘都被攥皱了。


    苏晚意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用问，肯定是在Anita那里碰了钉子，又被这座“移动冰山”的威名吓破了胆。


    她脚步一转，走了过去。高跟鞋的声音让Ada像受惊的兔子猛地抬头，看到是她，更是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想把眼泪憋回去。


    “S…Sylvia姐！” Ada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绝望又委屈，“Anita姐…Anita姐把我做的亚太区市场动态初步整理…直接扔回来了…说…说这种垃圾也敢往上递？还…还说要是我下周交不出像样的东西，就…就让我滚蛋…” 她越说越小声，眼泪啪嗒掉在文件上。


    苏晚意内心了然。Anita出了名的严厉，尤其对新人。Ada这份东西，估计连Anita那关都过不了，更别说递到贺临舟眼前了——那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精炼、把关的。贺扒皮的时间只用来处理最核心的信息。


    内心弹幕：【啧，移动人形制冷机的威名远播，连新人还没见到本尊就被冻哭了。Anita这刀子嘴…就不能给新人留点缝？】


    心里想着，脸上却是一派温和的专业：“知道了。别慌。”


    她没接那份被泪水打湿的文件，直接从自己西装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张素色手帕，递了过去。“擦擦。文件不重要，思路才重要。”


    Ada接过手帕，胡乱擦着脸，哽咽着点头。


    “现在，立刻，深呼吸三次。”苏晚意语速清晰，指令明确。


    Ada下意识地跟着做了，抽噎稍微平复。


    “第一，打开你的原始文档。第二，把我邮箱里那个‘市场信息基础筛选与提纯指南’调出来。第三，把你收集到的所有原始信息里，和贺总近期关注重点——星海并购案、东南亚新关税政策、以及高端科技消费品动向——相关的部分，全部高亮标出。”苏晚意条理清晰，不容置疑，“给你三十分钟，只做这三件事。三十分钟后，带着你的笔记本，去小会议室找我。我告诉你怎么把‘垃圾’变成Anita能看的‘东西’。”


    “Ada被她一连串清晰的指令和那句“变成能看的东西”砸得有点懵，但看到苏晚意平静无波却带着力量的眼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头：“好…好的！Sylvia姐！谢谢Sylvia姐！”


    “嗯，去吧。”苏晚意端着那杯温度刚刚好的瑰夏，转身。


    搞定第三项。


    她朝着走廊尽头那扇厚重、气派、气压明显低于周围环境的黑胡桃木双开门走去。门后，就是贺氏王国的权力中心。


    门无声地滑开。巨大的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繁华盛景铺展，阳光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冷硬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冷香，一丝不乱。


    宽大的办公桌后，贺临舟正低头审阅文件。纯黑色的高定西装，一丝褶皱也无，衬得他肩线平直，侧脸线条冷硬而完美。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镀上一层近乎金属的光泽。他手里拿着一支看起来就很贵的钢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蹙着眉。


    苏晚意放轻脚步，走到桌侧，将那杯温度精确到65度、刚刚萃取完毕的瑰夏，轻轻放在他右手边一个特定的位置——距离他正审阅的文件边缘恰好十公分，杯柄呈完美的四十五度角朝向主人。深琥珀色的液体在洁白的骨瓷杯里，散发着醇厚而复杂的香气。


    “贺总，您的咖啡。”声音平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贺临舟没有立刻抬头，目光依旧锁在文件上，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知晓。


    苏晚意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内心os：【来了来了！检验时刻！这杯咖啡能过三秒吗？要是他待会儿皱眉说萃取时间比昨天多了0.3秒，或者风味层次不够清晰，我是不是该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时间仿佛被拉长。办公室里只剩下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每一秒都像在苏晚意紧绷的神经上跳舞。


    终于，贺临舟放下了钢笔。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咖啡杯，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他端起杯子，凑近唇边。


    苏晚意屏住了呼吸。内心弹幕刷屏：【94度！30秒！巴拿马瑰夏！贺扒皮求放过！】


    贺临舟浅啜了一口。


    时间停滞。


    他喉结微动，咽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享受，也没有不满。只是将咖啡杯稳稳地放回了那个距离文件边缘十公分、杯柄四十五度的原位。


    苏晚意悬着的心，咚一声落回肚子里。过关！今日第一关！内心小人欢呼雀跃：【YES！今日份咖啡生存挑战，达成！感谢瑰夏！感谢94度！感谢我快练成精密计时器的手稳！】


    她刚松了半口气，贺临舟冷冽的声线响起，没什么温度：


    “苏秘书。”


    “在，贺总。”苏晚意一秒切换专业模式，微微欠身。


    贺临舟没看她，指尖点了点他刚放下的那份文件：“这份星海并购案的最终风险评估报告，第17页，第三段结尾的补充说明，引用的是哪一年的行业白皮书？”


    来了！苏晚意心念电转。那份报告她亲自校核过三遍，每一个数据来源都门儿清。


    “贺总，引用的是去年，即2024年，麦肯锡发布的《全球科技并购趋势与风险评估》特别报告，第35页，图表7下的分析结论。”她回答得清晰准确，不带一丝犹豫。


    “嗯。”贺临舟鼻腔里应了一声，算是认可。但紧接着，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真皮椅背里，抬起眼。


    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眼，盛满了冰封的审视，目光落在苏晚意脸上。


    “补充说明的措辞，‘潜在协同效应被显著低估’，‘显著’这个词，”他顿了一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主观判断过于强烈。换成‘存在被低估的可能性’，更严谨。另外，字体，”他目光扫过那页纸，“比上一份报告用的Helvetica Neue，小了0.5磅。”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扎在细节上。苏晚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职业微笑，内心却炸了锅：【是是是！您老火眼金睛！0.5磅的字体误差您都能用肉眼测出来！‘显著’太主观，‘可能性’才严谨…行行行，您是老板您说了算！龟毛晚期没救了！】


    吐槽归吐槽，她开口依旧是滴水不漏：“贺总提点得对。‘显著’一词确实不够客观，我立刻修正措辞。字体问题是我疏忽，已记录，后续所有报告将统一使用您指定的Helvetica Neue 10.5磅，确保绝对一致。”


    贺临舟的目光在她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双冰封的凤眼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没再对报告发表意见，只是重新拿起了钢笔，冷冷地丢下一句：


    “下午三点，和星海科技王董的会面，行程确认了？”


    “确认了，贺总。”苏晚意立刻接上，语速平稳精准，“王董的航班预计下午两点十分落地，我们安排的接机车会准时在VIP通道等候。会议地点定在半岛酒店顶层套房的私人会客厅。您需要审阅的最终版合作协议及修改后的风险评估报告，已经放在您左手边第三个文件夹内，绿色标签。”


    贺临舟“嗯”了一声，钢笔尖重新落回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警报解除！苏晚意内心高呼：【溜了溜了！】面上恭谨：“那我先去处理其他事务，贺总。”


    她转身，脚步放轻，准备以最优雅的姿态撤离这个低气压风暴中心。


    就在她手指即将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瞬间绊住了她的脚步。


    “等等。”


    苏晚意动作一僵，后背瞬间挺直。来了！龟毛老板的追加考题！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挂起无懈可击的“专业待命”表情包，转过身：“贺总，您还有何吩咐？”


    贺临舟依旧没抬头，目光似乎还停留在文件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捻起桌角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色万宝龙签字笔。


    “这支笔，”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今天放的位置，比昨天偏了零点五度。”


    苏晚意：“……？”


    她看着那支笔，又看看贺临舟那张轮廓冷硬、毫无表情的侧脸。零点五度？他是怎么用肉眼测量出来的？是装了激光水平仪在眼睛里吗？


    内心瞬间被巨大的【？？？？？？？？？？？】刷屏，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咆哮：【零点五度！贺临舟你还是人吗？！笔它自己长脚了行不行！风吹的行不行！地球自转引起的微小偏移行不行！！】


    然而，千言万语的咆哮冲到嘴边，最终出口的，依旧是那经过千锤百炼、饱含“职业素养”四个字。


    她微微颔首，嘴角扬起一个无懈可击的、标准到可以印在《秘书职业行为规范》封面上的微笑弧度。


    “好的，贺总。”声音平稳，毫无波澜。


    只是没人看见，在她优雅转身、推开那扇沉重门扉的瞬间，背对着那座“冰山”，她极其隐蔽地、狠狠地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