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叫沈青瓷

作品:《糟糕!魔君又找上我了!

    意识像沉在冰冷黏稠的墨汁深处,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拽向水面。


    “咳咳……呕——!”


    沈青瓷猛地弓起身体,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水腥气呛入肺腑,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抽吸都拉扯着腹腔深处残余的、尖锐的幻痛。胃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杯温水滑过时,诡异的金属腥气,以及最后那场焚烧五脏六腑的酷刑。她下意识地痉挛着干呕,却只吐出几口带着河底淤泥腥味的冰水。


    混沌的视线艰难地聚焦。不是写字楼惨白的节能灯光,也不是出租屋里那盏昏暗的灯泡。


    天光灰蒙蒙的,带着水汽的凉意,从头顶稀疏的枝叶缝隙漏下来,在她湿透的单薄布衣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身下是硌人的卵石和滑腻的水草,潺潺的溪水冰凉刺骨,漫过她的腰际。鼻腔里充斥着水腥、腐烂枝叶和泥土的混合气味,原始而陌生。


    她撑着发软的手臂想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胃里那点残留的灼烧感又隐隐泛起。她狼狈地跌坐回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湿透的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勾勒出这具身体异常的纤细单薄。


    沈青瓷?这个名字伴随着一些模糊的碎片涌进脑海:一个外乡来的年轻画师,背着简单的行囊,辗转来到这座依山傍水、据说民风淳朴的“栖水镇”,想寻个安身立命之所,讨口饭吃。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参天的古木虬枝盘曲,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润的青苔。远处是连绵的黛色山峦,在薄雾中显出模糊而庞大的轮廓。一切都巨大、原始、安静得令人心悸。这不是她认知里的任何地方,不是她那个被尾气和霓虹灯淹没的冰冷城市。


    一个念头带着荒谬的寒意攫住了她:程归……已经死了。死于那杯温水,死于那个叫蔚深的男人递过来的、看似寻常的“关心”。


    而“沈青瓷”,正在这条不知名的、冰冷的山溪里,刚刚被捞起来。


    栖水镇像一颗温润的珠子,安然嵌在青山的臂弯里。镇子不大,一条清澈见底的主街蜿蜒而过,两旁是白墙黛瓦的屋舍,飞檐翘角上蹲着憨态可掬的石兽。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温润,缝隙里探出点点青翠的苔藓。


    沈青瓷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踉跄着走入这片安宁。异乡人的身份让她本能地紧张,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像要抓住什么虚无的依靠。然而,预想中的审视和戒备并未降临。


    “哎哟!这不是沈画师吗?”街边药铺门口,头发花白、身子骨却硬朗的陈阿婆正抖落着一簸箕晒干的草药,抬头看见她狼狈的样子,惊得差点把簸箕扔了,“老天爷!这怎么弄的?快,快进来暖暖!春寒料峭,湿衣裳贴身上可要命了!”


    阿婆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弥漫着浓郁药草苦香的小铺子。炉子上坐着的小铜壶噗噗地冒着白汽,阿婆利落地舀了一碗滚烫的褐色姜汤塞到她冰凉的手里。碗壁滚烫,那热量透过掌心,一路熨帖进冻僵的骨头缝里。辛辣的姜味冲进鼻腔,呛得她眼眶发热。


    “落水了?看这小脸煞白的……”阿婆粗糙温暖的手不由分说地摸了摸她冰冷的脸颊,又翻出自己一件半旧的干净外衫,“赶紧换上!你这孩子,瞧着就单薄,这地方山水好是好,湿气也重,得仔细着身子骨。”


    隔壁裱画铺的老周听到动静,也探出半个身子。他是个精瘦的老头,鼻梁上架着厚厚的圆框水晶镜片,手上常年沾着浆糊和金粉。“沈丫头?没事吧?”他上下打量着她,皱了皱眉,“啧啧,瞧这湿的……阿婆说得对,赶紧换衣裳!前几日你帮我家小子画的那幅小像,可把他乐坏了,他娘说画得比真人还精神!回头来我铺子里,刚得了点好宣纸,匀你些!”


    街对面茶楼的说书先生刘瞎子,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其实不瞎,只是眼神不太好,看人总眯缝着眼。“沈姑娘吉人天相,”他捋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慢条斯理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昨儿个听你讲那城里新鲜画法,老头子我琢磨了一宿,回头画那《八仙过海》,也想学学你那‘远近法’,画个云山雾罩、仙气飘飘的意境出来!”


    一碗滚烫的姜汤,一件带着阳光和皂角味的旧衣,几句质朴的关怀,还有那宣纸的许诺和对画技的认同……陌生的暖意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悄然汇聚,无声地冲击着沈青瓷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她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辛辣滚烫的汁水,感受着那暖流顺着喉咙一路滑进冰冷僵硬的胃里,蒸腾起一片朦胧的热气,熏得她眼眶阵阵发酸。


    这里没有凌晨一点零七分冰冷的关机声,没有劣质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没有隔断板上那片卷曲发黄的“加油”便利贴,更没有……那杯温水。


    一种劫后余生、却又无处落脚的茫然与酸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垂着眼,看着碗里深褐色的姜汤微微晃荡,倒映出自己模糊而陌生的脸——苍白,年轻,带着不属于程归的、属于沈青瓷的迷茫。


    “多谢……多谢阿婆,周伯,刘先生……”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喉咙深处的隐痛,那是属于程归的、被毒药灼烧过的记忆残留。


    “谢什么!远亲不如近邻!”陈阿婆拍着她的手,笑容慈和,“安心住下,我们栖水镇,最是容得下踏实人。”


    踏实人?沈青瓷指尖微微一颤,碗里的姜汤晃得更厉害了。她算踏实人吗?一个鸠占鹊巢的孤魂野鬼罢了。


    日子像栖水镇溪流里的水草,缓慢而平静地舒展开。沈青瓷在镇子东头租下了一间小小的临街铺面,门前挂起了手写的招牌“青瓷画寓”。她靠着程归残存的那点绘画本能,加上沈青瓷身体里似乎流淌的天然笔触,替人画些吉祥的年画、祖宗小像、山水屏风,偶尔也接些修补古画的细致活计,勉强糊口。


    栖水镇人待她极好。卖豆腐的孙嫂总在她收摊时,“恰好”剩下两块嫩豆腐,硬塞给她;打铁的张叔看她力气小,主动帮她扛过几次沉重的画框木料;连镇上最严肃的私塾老秀才,也破例允许她这个“画工”去听了几次关于丹青古意的讲学。


    在那些套话与闲聊中,一个遥远而宏大的背景,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渐渐在她心底勾勒成形。


    “刘先生,您昨儿说的‘御剑飞天’,真有这等奇事?”一日午后,画寓里没什么客人,沈青瓷一边细细研磨着赭石颜料,一边状似随意地问来串门的说书先生。


    刘瞎子正对着她挂在墙上一幅未完成的《山居图》看得入神,闻言捋须一笑,眯缝的眼望向门外青翠的山峦:“嘿,那可不是瞎编!沈姑娘是外乡人,不知晓也正常。咱们这方天地,大着呢!山外有山,海外有仙洲,仙洲外还有仙域呢!那些修仙问道的高人,飞天遁地,移山填海,寿数绵长……啧啧,那才是真正的大神通!咱们栖水镇,不过是挨着‘云梦大泽’边边角角的一个小水洼罢了。”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听说啊,隔上些年头,就有仙门中人驾着宝光闪闪的飞舟,从咱们镇子上空掠过,去那大泽深处寻找灵药仙草呢!”


    修仙世界……长生……逍遥……这些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微澜,随即又被更沉重的死寂吞没。


    长生?逍遥?与她何干?


    她研磨着赭石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石杵在砚台里发出单调的摩擦声。赭石……浓烈温暖的赭色。她眼前倏然闪过一片刺目的阳光,泼洒在红砖墙上。空气里仿佛又浮动着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浓烈而自由的气味。蝉鸣震耳欲聋。


    门框倚着一个少年。洗得发旧却干净挺括的白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肘弯,露出一截晒成小麦色的、线条流畅的手臂。汗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锁骨凹陷处,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光点。他脸上带着近乎嚣张的、明亮的笑意,牙齿白得晃眼。


    “程归,”那清朗的、带着少年人微哑和笃定的声音穿透时空,狠狠撞在她的心上,“闷在这儿画这些死板的静物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吗?”


    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沾着一点点——正是此刻她指尖研磨着的——赭石色的颜料。


    那一刻的心跳,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膛。门外刺眼的光线和蒸腾的热浪,仿佛成了一个通往未知、通往自由、通往一切炽热可能的入口。而他,是站在入口处,向她发出邀请的神祇。


    指尖的画笔沾着群青颜料,微微发颤,如同她当时那颗快要跃出喉咙的心。


    血液奔涌,带着近乎疼痛的悸动。那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啪嗒!”


    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手背上,打断了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幻象。


    “我知道我带不走你。”


    沈青瓷猛地回神,才发现是研磨过度溅起的墨色水珠。她看着手背上那点迅速晕开的黑渍,像一块丑陋的污迹,盖过了记忆中那抹明亮的赭色。


    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迟来了不知多少年的绞痛,远比刚才赭石粉末的刺激更甚。痛得她瞬间弓起了背,手指紧紧抠住了冰冷的砚台边缘,指节泛白。


    十七岁。陆渊。


    “我终究没有牵住那只手。七年,我们在一起了短暂的七年。在他突然消失后我也曾后悔牵起过他的手。在他消失后我一直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只剩了那条一眼能望到尽头的、布满灰尘的路。然后,死在了那条路上,死在一杯温水里,死在一个平庸男人递过来的“关心”中。”


    当年……若能握紧那只手……纵使只能再活与他在一起的七年……七年燃烧的、真实的、痛快的生命……也好过……死在那杯温水里……漫长而麻木的……认命。


    “沈姑娘?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刘瞎子关切的声音传来。


    “没……没事,”沈青瓷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的酸涩,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墨……墨汁溅到手上了。”


    她低下头,看着砚台里那滩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如同她此刻沉入谷底的心。世界再大,长生再诱人,也填不满那个在十七岁夏日午后就一直存在的空洞。


    “虽然。。。但我真的好想回去。”


    平静,在惊蛰过后的第七天清晨,被彻底撕碎。


    起初只是桌案上那碗清水,毫无征兆地漾开了一圈细密的涟漪,水纹轻轻撞在粗糙的陶碗壁上,无声无息。沈青瓷正提笔勾勒一幅《春溪图》的柳条,笔尖悬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团突兀的污迹。她微微一怔。


    紧接着,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肺腑深处的低吼,贴着地面隆隆滚过。脚下的青石板开始不安地跳动,如同底下有无数只巨兽正躁动地翻身。墙角的画缸嗡嗡作响,里面卷好的画轴相互碰撞。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在晨光里拉出无数道惊慌失措的轨迹。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屋梁在剧烈地扭曲、呻吟,房顶的瓦片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黑色冰雹,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粉碎!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颠簸、旋转!


    “地龙翻身了——!”尖利凄惶的哭喊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鸟,瞬间刺破死寂,紧接着便被更恐怖的轰鸣彻底淹没!


    沈青瓷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她猛地丢开笔,像被火燎到一样扑向墙角——那里挂着陆渊当年在速写本上为她画下的侧影!那是她仅存的、属于“程归”的炽热烙印!画框在墙上剧烈地摇晃!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整个屋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拍碎!断裂的巨梁、碎裂的瓦砾、砖块,裹挟着毁灭的力量,铺天盖地地砸落!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一切光线和声音!


    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沈青瓷背上,将她死死拍倒在地!碎裂的木刺和尖锐的石块深深扎进皮肉!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尘土味疯狂地涌入鼻腔和喉咙!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只有碎石和断木不断砸落在身上的剧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要将她碾成齑粉的恐怖震动!


    陆渊!那幅画!


    在灭顶的黑暗和剧痛中,一股蛮横的力量从身体深处炸开!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顶着背上沉重的压力,在狭窄的、随时可能彻底坍塌的缝隙里,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碎石和木刺刮擦着身体,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伤痕,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淌下,模糊了视线。


    手指终于触到了冰冷的墙壁!她发疯般地扒开压在墙角的瓦砾和断木,十指瞬间被尖锐的碎片割得血肉模糊!钻心的疼!但她感觉不到!她只看到那熟悉的画框一角从废墟中露了出来!


    “轰——!”


    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头顶传来令人绝望的、更大的崩塌声!更多的重物倾泻而下!


    不——!


    就在那幅小小的画即将被彻底掩埋的瞬间,沈青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它从废墟中拽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画框的玻璃早已粉碎,锋利的边缘深深嵌进她的手臂,温热的血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袖,也染红了画纸上那个穿着白衬衫、笑容灿烂的少年侧影。


    画保住了。陆渊还在。


    她抱着这幅染血的画,蜷缩在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三角空间里,如同暴风雨中最后一片脆弱的叶子。原本待的地方全是山崩地裂的恐怖轰鸣,是房屋彻底垮塌的巨响,是绝望到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戛然而止的惨叫……


    “是我救了陆渊的画,还是陆渊的画救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那毁天灭地的震动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令人心悸的坍塌声,和弥漫了整个天地的、死一般的寂静。


    浓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尘土,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上。沈青瓷艰难地动了动,背上沉重的压迫感并未消失,但似乎有了一丝活动的缝隙。她抱着怀里的画,用血肉模糊的手,一点点扒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和断木。


    光线,微弱得可怜的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


    她终于从那个地狱般的夹缝里爬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让她瞬间失去了呼吸。


    栖水镇……消失了。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废墟。曾经白墙黛瓦的屋舍,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像被巨兽啃噬后吐出的森森白骨。粗壮的房梁如同折断的巨兽肋骨,以各种扭曲绝望的角度斜插在瓦砾堆上。碎裂的砖瓦、倾倒的墙壁、散落的家具残骸……层层叠叠,堆积成一座座绝望的坟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尘土味、血腥味,还有一种木头和布料燃烧后的焦糊气息。


    温暖的小镇,慈祥的陈阿婆,笑眯眯的老周,爱捋胡子的刘瞎子……那些鲜活的面孔,那些质朴的关怀……全都没了。被这场毫无预兆的天灾,碾得粉碎。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穿过废墟空洞时,发出的呜咽般的悲鸣。


    巨大的悲恸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抱着那幅染血的画,像抱着最后一块浮木,站在一片巨大的、新掘的坟场中央,浑身冰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游丝般,从她左前方一堆巨大的断梁和破碎瓦砾下,隐隐约约地飘了出来。


    还有人活着?!


    沈青瓷浑身一震,死寂的瞳孔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光。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那片废墟!顾不上手臂伤口的剧痛,也顾不上脚下的碎石嶙峋,她用那双早已血肉模糊的手,开始疯狂地挖掘!


    “有人吗?下面有人吗?”她嘶哑地喊着,声音在空旷的废墟上显得异常微弱。


    没有回应,只有那细微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抽泣。


    她扒开碎裂的砖块,挪开沉重的断木,指甲在粗糙的石砾上一次次翻折、剥落,鲜血混着污泥,但她感觉不到疼。一个狭窄的、被几根交错断梁勉强支撑出的小小空隙,渐渐显露出来。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了。


    一个灰扑扑的小小身影蜷缩在角落的烂泥和血污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小兽。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浆和暗红的血渍,瘦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脸上糊满了黑灰和干涸的血迹,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浊中惊恐地睁得极大,瞳孔涣散,里面盛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如同两潭即将枯竭的死水。


    那眼神……那因为极度恐惧而缩紧的肩膀,那下意识想要把自己蜷缩得更小、恨不得消失在尘埃里的姿态……


    一股寒意瞬间从沈青瓷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像有一盆混着冰碴的脏水,兜头浇下!


    像谁?


    像那个递来温水时,眼神空空如也、带着完成任务般敷衍的蔚深!像那个在沙发里佝偻着背、沉迷手机屏幕的、平庸而冷漠的男友!像那个……用一杯温水,将她漫长而麻木的生命彻底终结的凶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胃里残留的那点温水带来的灼烧幻痛,猛地翻涌上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抱着染血画框的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伤口被挤压,新鲜的血液又渗了出来,染红了包缠的布条。


    废墟下的孩子似乎被她的动作惊动,那涣散绝望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对上她的视线。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里,除了绝望,又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东西——一种深深的、刻骨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畏缩。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人,包括对他自己存在的……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畏缩。


    像。太像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令人厌恶又窒息的懦弱和卑微!


    沈青瓷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为什么?为什么在这片埋葬了所有温暖的废墟里,还要让她看到这张酷似凶手的脸?!


    她几乎要转身就走。离开这片地狱,离开这个让她生理性厌恶的小东西。


    就在她脚步挪动的刹那——


    一只沾满污泥和干涸血块的小手,从断梁的缝隙里颤抖着、极其微弱地伸了出来。那么小,那么脏,那么无力。几根手指痉挛般地屈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不敢真正靠近。指尖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和污垢。


    那只手……无力地、绝望地……伸向她的方向。


    沈青瓷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十七岁。浓烈如金的阳光。画室门口喧嚣的蝉鸣。空气里浮动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


    那个穿着洗旧白衬衫的少年,带着一身阳光和松节油气息,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沾着一点点温暖的赭石色颜料。笑容明亮得近乎嚣张,眼神清澈又野性,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滚烫地烙进她的眼底。


    “程归,闷在这儿画这些死板的静物有什么意思?跟我走吗?”


    声音清朗,穿透了时光的尘埃,狠狠撞在沈青瓷此刻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当年……那只手,她没能牵住。


    眼前这只从废墟里伸出来的、肮脏、颤抖、充满畏缩的小手,和记忆中那只沾着赭石颜料、充满力量与邀请的手,在血色的夕阳余晖中,诡异地重叠了。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剧痛伴随着铺天盖地的悔恨和迟来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对蔚深那张脸的憎恶。她看着那双在污浊中盛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看着那只微弱伸出的、代表着求生本能的小手……


    无论爱也好,恨也罢,都与这个孩子无关!


    沈青瓷闭上眼,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尘土味,混杂着一种宿命般的苦涩。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残阳如血、废墟死寂的背景中,弯下了腰。


    沾满污泥和血污、同样伤痕累累的手,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沉重和决然,轻轻握住了那只从地狱缝隙里伸出来的、冰凉而颤抖的小手。


    “别怕……”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的疲惫,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颤抖,“……我带你出去。”


    指尖相触的刹那,小男孩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像是被火烫到,又像是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他那双死寂绝望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点微弱到极致的光,如同风中残烛。


    沈青瓷咬着牙,不顾手臂伤口的撕裂剧痛,开始奋力地清理压在他周围的沉重瓦砾和断木。每挪开一块沉重的障碍,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冷汗混着血水浸透了后背。终于,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身体暴露在了昏沉的天光下。


    他瘦得可怜,肋骨根根可见,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被污泥糊住,还在缓慢地渗着暗红的血。沈青瓷脱下自己同样破烂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将这个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即碎的小身体裹住,尽量避开他的伤处。


    “你……叫什么名字?”她动作着,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散了这缕微弱的生机。


    小男孩被她抱起时,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过了许久,久到沈青瓷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重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怯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江……江浸月……他们……都叫我……阿月……”


    江浸月。名字倒有几分古意清冷,却和他此刻畏缩的神态格格不入。


    沈青瓷抱着他,怀里是轻得没有分量的重量,也是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的孽缘。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栖水镇所有温暖的巨大坟场,夕阳将断壁残垣的阴影拉得老长,如同狰狞的鬼爪。怀里的江浸月似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冰冷的小脸无意识地贴在她染血的颈窝。


    她抱着这个与凶手有着三分相似、却又在生死边缘被她亲手挖出来的孩子,抱着那幅染着陆渊侧影的破碎画框,一步一步,踏着瓦砾和废墟,朝着未知的、暮色沉沉的荒野走去。


    残阳如血,将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身影,在身后拖得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