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扬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林子满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清时，他忽然轻轻地笑了笑，有些自嘲地说：“我不知道。”停顿片刻，又接着说，“应该是恨的吧。”


    “我父亲有几百位夫人，子女更是不计其数。我母亲妖力不强，又没有强大的母族，却坐上了她们都在争抢的妖后之位，我们母子遭受过无数次明里暗里的刺杀，好几次险些丧命。幼时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母亲，除了她，所有示好的笑容下都藏着致命的毒匕。”


    “可是母亲对我的好是需要回报的。”


    “我只有做得足够好，她才会对我笑一笑，摸着我的头说不愧是她的孩子。如果我没能令她满意，她就会像变了个人一样，歇斯底里地打我，把从其他人那里受的气全撒在我身上，像个疯子一样指着我骂，说她只有我了，为什么我还那么不争气。”


    “所以我一直觉得，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所有的示好，所谓的爱，都是要索取回报的。”


    “直到我遇到了你。”


    “我明明刺伤了你，你却将我带回永凌山，还给我取了名字。妖族与人族的修炼方式不同，在人族眼中我就是个资质平庸的普通人，但你还是让我拜吕秉清为师，修炼更上乘的心法，还寻来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为我洗髓锻体，我要什么你便给什么。”


    “起初我以为你动机不纯，想着你若真敢对我下手，看在你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份上，可以不折磨你，干净利落给你个痛快。”说到这儿秦扬有些好笑，“如今想来，那时可真是自作多情。”


    “你为我取名为扬，我以为是希望我扬名立万的意思，却没想到，是因为曾有个人叫杨之曜。”


    “你是第一个无条件对我好的人，我努力修炼，努力成为你希望我成为的模样，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些。结果你只是把我当成一道影子。”


    “谁会愿意成为别人的一道影子呢？”


    有几个人能接受心爱之人满心满眼看着自己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呢？


    她笑的时候，有几分是因为自己，又有几分是透过影子看到了她心底真正的那个人呢？


    那些温柔与偏爱，原来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得到过。


    所以他应该恨的。恨她从始至终将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恨她从未正眼看过自己，更恨自己懦弱得毫无尊严，卑微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放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偏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窗户洞里传来的微弱风声。


    许久之后，林子满闭了闭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嗓音微哑地开口：“你不是他的影子。”


    秦扬扯了扯唇角，对这种苍白的安慰不置一词，却被紧随其后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你就是他。”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林子满感觉心底突然如冰层破裂般，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她知道那是事情再无转圜余地的征兆。


    秦扬愣了好一阵都没回过神来，他将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还是没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什么叫“你就是他”？


    他怎么可能会是杨之曜呢？


    即便是想化解他的心结，也不必用这种谎话来糊弄他吧？


    “他的骸骨都是我亲手打碎的，我怎么可能会是他？”


    林子满：“确切来说，你也不是他，你是他的转世。”


    转世？


    “这世上哪来的转世？”秦扬觉得荒谬，“凡人寿数短，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杜撰出转世一说，不过是期望来世能弥补今生的遗憾。”


    人死后若并不会消失，这世上缘何不见死人神魂？


    林子满知道他不会信，别说是他，任何一个修仙之人都不会信。


    人死即道消，神魂归天地，这是修真界普遍的共识，就连曾经的林子满，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想到，如果人没有转世，那她算什么？


    虽然她死在了另一个世界，严格来说并不算这个世界的人，但是不是也能说明，人死后灵魂并不会消散呢？


    那她是不是……也能找回杨之曜呢？


    想通这一关窍后，林子满便踏上了寻找转世秘法的道路。


    辗转人间数百年，几乎走遍了整个人界，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某一年春三月，又到了得失境开放的日子，几乎快要绝望的林子满，再次踏入了这个一切噩梦开始的地方。


    本以为这次也要铩羽而归，没想到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机。


    她遇到了得失境的守境灵。


    那天是得失境开放的最后一天，林子满正往出口赶去，却在一片苍天古木林里迷失了方向。


    好不容易走出树林，又被眼前梦幻又离奇的景象震惊在原地。


    美丽而硕大的花朵无风自动，半人高的蝴蝶轻盈地扇动翅膀，翩跹而过。看着那几乎有三层楼高的花木，林子满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巨人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你是谁啊？”


    林子满警惕地转过身，发现那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正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歪头看着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其实是很诡异的一幕，静谧的树林，怪异的巨型花木，突然出现的小女孩，无一不透露着诡谲离奇的气息，除了令人后背发毛的呜咽风声，周围没有一点人声。


    林子满不动声色地与那个小女孩对视片刻，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预感，她感觉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好像终于要有希望了。


    “我在找一个人的转世，找了很久很久，这次是到这儿来碰碰运气的。”林子满紧盯小女孩脸上的表情，缓缓说道。


    “转世？”小女孩并未露出迷茫或震惊的神色，只随意地摇了摇头，“你找不到的，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说的是“找不到”，而不是“人没有转世”。


    林子满的心微微战栗起来，掌心变得潮湿，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温和地说：“怎么会找不到呢？慢慢找，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找，总是能找到的。”


    小女孩正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猛地反应过来，她盯着林子满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你在套我的话？”


    林子满神色不变：“我可没说什么，只是觉得你的话有些奇怪罢了。”


    “你们这些人族……”小女孩眯了眯眼，缓缓说道，“最是狡猾。”


    林子满后背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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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冷汗，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精神高度紧绷，警惕着这个古怪的小女孩突然发难。


    但小女孩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某件往事，最后只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不再搭理林子满，踱步朝那些巨大的花朵走去。


    若就这么离开，她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触及转世的真相，林子满犹豫一瞬就下定了决心，豁出一切般叫住了她。


    “——等等！”


    小女孩脚步一顿，连头也没回：“我今天心情不好，生起气来可是要杀人的，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尽快离开吧。”


    但林子满就跟没听到一样：“我知道转世之事非同小可，你不会轻易告诉我，但我不会就这样离开的。”


    她的语气十分坚定：“我找了几百年，始终一无所获，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


    小女孩转过身来，语气有些不耐：“你明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对手，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还赖在这儿不走，难道就不怕死吗？”


    林子满平静地说：“曾经也怕过，后来才明白，死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小女孩眼里流露出一丝欣赏，但很快，她抬起了手，掌心凝聚起白光：“虽然你的性子挺合我的胃口，但既然你要来送死，我也不能不成全你。”


    林子满左手掐指成诀，右手握紧佩剑，神情严肃，做好了全力以赴的准备。


    对面的人看起来是个小姑娘，散发的压迫感却绝不会让人掉以轻心，说实话，林子满连接下她第一招的信心都没有。


    小女孩掌心光芒大盛，稍稍一动，那蕴含着强劲灵力的白光就脱离控制，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朝林子满扑杀过来！


    林子满左手迅速一摆，数道屏障凭空出现在她身前，第一道屏障与白光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下一刻，屏障裂开消散！


    随后，一层又一层屏障接连撞上白光，一声声巨响打破了原本的静谧。


    整整九层屏障，不过数息便尽数破裂消散，而那团来势汹汹的白光，只在屏障的阻拦下稍稍降低了几分速度。


    林子满一边挥剑一边飞速后退，剑气凝结成网悍然迎上白光，撞击产生的巨大气流将周围的花木吹得摇晃起来。


    白光依旧气势汹汹，朝林子满兜头砸了过来！


    但穿过白光的剑网也没有消散，速度极快地扑向后方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一只通体莹白的玉盘突然出现，穿过重重花木，越过小女孩，停在了林子满面前。


    白光与剑网早在它出现的刹那，就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原地消失了。


    小女孩那波澜不惊的脸上首次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林子满警惕地打量着眼前流光溢彩的玉盘。


    这只玉盘并不大，与手持的铜镜差不多大小，中心镶嵌着一颗五色流光的宝石，只一眼便能叫人察觉出宝石内蕴藏的浩瀚灵气。盘身最外沿描绘了一圈神秘图案，盘中宝石的八个方位刻着古老的文字，一枚玄色长针悬浮在宝石上方，不时转动几下。


    它围着林子满环绕几圈，倏而靠近倏而远离，像是在确认什么，最后它终于停了下来，落在林子满身前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