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现在是在拍什么呀张老师？”


    芮槐宁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因为自从他们悄悄走到场边开始，镜头下的陆虞渊就在侧身而立，而如今三分钟过去了他们还是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既没有台词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酝酿。”张涟如是回答。


    芮槐宁的眼神中透露出了些许的震惊，好像在说：“你们拍电影的都这么……吗？”


    张涟看到以后也不禁笑了笑，接着又解释道：


    “这一幕很重要的。你想啊，它表现的是女主晟燕齐从一场十分凶险的战争中凯旋，男主焉鸿渐明明觉得心焦不安，却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担忧她，只能独自走到山谷中散心。”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焉公子’，然后一回头，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就出现了！”张涟说到这里时明显带了一点兴奋劲，之后才又恢复了和缓的语气，


    “之前的全景、中景以及女主的特写都拍完了，现在拍的就是男主这回眸一瞬的特写，要充分表现出他内心的纠结和爱意，这是很不容易的。之前已经NG了三回了，所以宋导让小陆好好酝酿一下再继续。”


    芮槐宁一面听一面点头，待张涟好不容易说完她才开了口：“道理我都懂，可是我之前给您的故事细纲里面……它……它也没这么复杂啊？”


    何止是没这么复杂，实际上细纲里就一句话：“晟燕齐凯旋，于城郊山谷中偶遇焉鸿渐，二人结伴回城。”


    别说她写细纲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老爸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就算是她的亲妈芮燕齐恐怕也完全没在意过这种细节吧？


    拜托，那个时候到处都在打仗呢，芮燕齐作为刚刚得胜又即将奔赴下一个战场的主将哪会关心这个啊？


    张涟又道：“也许对整个故事来说是无足轻重，甚至如果我们把它当成一段真正的历史的话，焉鸿渐这个人作为皇帝面首的身份也远不如他作为朝臣的身份来得重要……”


    这几句倒是听得芮槐宁频频点头。


    “但是，”张涟来了个转折，“这个节点对于焉鸿渐本人来说却一定是很要紧的。


    “他为什么出现在山谷中？为什么守在晟燕齐回城的必经之路上？为什么这场仗胜利之后不久焉家就向晟燕齐的军队投诚了？


    “焉氏祖上乃先皇亲封的开国郡公，即便现在龙椅上坐的是昏君，焉家向叛军投诚也无异于是背主，焉鸿渐作为焉氏的当家人内心也一定挣扎过，但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在他做决定之前的这一次会面一定使他意识到了什么，他对晟燕齐的欣赏和对她‘为生民立命’理念的认同一定超过了他对她作为叛军首领的恨意。


    “或许正是这一场极为凶险的战役才让焉鸿渐终于明白，他并不想要晟燕齐死，甚至他是希望晟燕齐能够战胜皇家平叛的军队的。


    “我们不妨这么说，从他听到那一声‘焉公子’的第一秒心里升起的是惊喜而不是失望开始，他的天平就注定要从‘忠君’向晟燕齐倾斜了。”


    芮槐宁愣愣地看着叭叭叭输出了一大堆的张涟，思考良久之后还是发自内心地点了一下头。


    其实她小时候和父亲的接触并不多，甚至在成年之前宫里除了母皇以外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她的身份一直只有两个，那就是母皇的女儿以及大晟的储君。


    张涟揽过了芮槐宁的肩膀：


    “一起期待一下小陆要怎么演好这一幕吧，虽然晟燕齐并未盛装登场，甚至实际上是满脸血污、风尘仆仆，但这一刻的她在焉鸿渐的眼中一定是亮闪闪的。”


    张涟的手机微微振动了一下，她放开芮槐宁捞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戳了戳芮槐宁的手臂示意她来看自己的屏幕。


    那上面有导演宋盏刚发的一条消息：


    【你们现在的站位刚好是女主之前的站位，帮忙搭个戏，叫一声焉公子。】


    张涟毫不犹豫地推了这活：“我是社恐叫不出口，一会儿你来吧。”


    ？芮槐宁睁大了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我吗？


    张涟点点头。


    还没等芮槐宁出声反对，周围就突然安静了下来。


    随着陆虞渊抬手示意自己酝酿完毕，现场响起了场记轻柔的打板声，那一瞬间剧组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此情此景仿佛已经不再是郊外一个平凡的午后，而是被时空的涡流卷入了千年前的另一个世界中，焉鸿渐正在等待着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归来。


    一片静默里张涟轻轻拽了一下芮槐宁的袖子，后者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最终还是认命地开了口：


    “焉公子。”


    在芮槐宁的视线中，陆虞渊回头了，那一刻她的心底生出了些异样的情绪，不知道是期待还是紧张，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形容不清的东西。


    直到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她是安静的，淡然的，而他是惊喜的，复杂的。


    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了这惊鸿一瞥，只见监视器屏幕上陆虞渊的眸子先是亮了起来，微蹙的眉头松开，目光里闪烁着久违的欣悦，然而仅仅一瞬后那一星光芒便迅速黯淡下去。


    他仿佛透过眼前的人在审视着过去，惊喜的余韵被无声的思绪取代，眼睛深处涌动着未曾言明的情感，像是夹杂着不舍、无奈，甚至还有难以纾解的心结。


    但是很快地，所有情绪再度被深埋水底，只留表面的平静无波，他又变回了那个清逸出尘的翩翩佳公子，冲着不远处的她微一点头。


    “好！咔！”监视器前的宋盏欣慰地鼓掌，“好，非常好，小陆的演技又进步了，情感很到位，甚至可以说是超出了我的预期，不错不错！”


    拍摄时间紧迫，现场又开始马不停蹄地为下一个镜头做准备了，群演、灯光、摄像都在到处跑，而芮槐宁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忍不住再度看向了陆虞渊。


    但令她惊讶的是，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穿过人群相遇了，在这样忙乱的时刻，身处人群中心的陆虞渊竟然也在看她。


    陆虞渊显然也是意外的，于是两个人的视线只微微一碰便像触电一般迅速又默契地移开了，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又过了几分钟，所有前期工作准备完毕，此前一直在房车中休息的姜姚也终于来到了现场，芮槐宁跟郑管伟也退得更远了一些，尽量不打扰到他们的工作。


    直到暮色四合剧组才终于收工，芮槐宁伸了个懒腰说是要请大家吃饭，宋导已经在离她们不远处的监视器前坐了一整天，此时听到后也毫不见外地回头冲她们道：


    “还是我请客吧。”


    宋盏是个清癯消瘦的老太太，年近六十却依然精神抖擞，拍戏的时候很严肃，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私底下却会和小辈们一块儿开玩笑甚至打游戏。


    最后芮槐宁还是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抢到了请客权，一群人乌泱泱地往吃饭的地方走去。


    到了餐厅整个剧组分了无数桌落座，宋导领着远来是客的芮槐宁和郑管伟上了楼，连同张涟、姜姚、陆虞渊还有执行导演以及制片主任几个人占了二楼露台上的一张桌子。


    菜没上来之前众人先跟俩客人寒暄了一圈——主要是冲着郑管伟去的，他身边还跟着执着而敬业的节目组摄像大哥呢。


    至于芮槐宁则很明显地跟在场几位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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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较熟悉，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合作了。


    接下来宋导又不住地讲陆虞渊演技好，夸他一双眼睛简直像是会说话，特写镜头的一个回眸把对女主隐忍的爱和心里的纠结表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


    可被夸的男主本人却似乎并没有多高兴，全程只有沉默和礼貌微笑两种表情，也不知道是在掩饰些什么。


    宋盏倒不在意，夸完陆虞渊又看向芮槐宁：“也要感谢你帮忙喊的那一嗓子，淡淡的气质特别符合女主的人设。”


    张涟此前一直左看右看笑而不语，到得此刻才插话：“要不小陆跟我们分享一下，你拍这一场的时候心里面在想什么？怎么能拍得这么好的呢？”


    陆虞渊的反应像是完全没料到编剧老师会有此一问，面上神色从愣怔到微笑显然是准备开始瞎编，不妨旁边的姜姚先抢答道：


    “我猜他根本没想什么，就是恰好人对了而已。”


    什么叫“人对了”？


    是剧方请陆虞渊出演男主请对人了？还是宋导今天临时找芮槐宁跟他搭戏找对人了？


    或者再说得直白一点，陆虞渊那一回眸的复杂情感究竟是冲着女主晟燕齐去的，还是冲着突然出现在片场的芮槐宁去的？


    姜姚这细思极恐的一句话两个当事人都装没听到，张涟又恢复了笑而不语的表情满意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宋盏也哈哈一笑模糊地应了句：“可能是吧。”


    除了郑管伟以为姜姚是在跟芮槐宁抬杠正兴奋得不行，在场其余人都纷纷转移了话题。


    大家都是人精，听没听懂先不论，读空气也该知道这不是可以追问的东西，还是聊点能聊的吧！


    等菜上得差不多了宋导便招呼大家开动，吃得七七八八以后席间的氛围亦显得轻松了不少。


    宋盏也无所谓旁边有没有机器在拍，看几个小年轻都放下了筷子也直接起了个新话头：“今天趁着小张跟槐宁都在，你们有什么跟剧本相关的问题都赶紧地问啊。”


    芮槐宁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就是个打酱油的，你们多跟张老师沟通。”


    张涟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姜姚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不置可否，陆虞渊倒是不客气，点了点头以后便开口道：“我确实有几个想问的……”


    起初他的问题都还算正常，要么是焉鸿渐的某句台词自己这么理解对不对，要么是某个特定的时间点男主的心境是不是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变化，张涟听得认真，也一一作出了解答。


    但不知道为什么，芮槐宁总觉得陆虞渊提问的时候好像时不时就会瞟自己一眼，但她扪心自问这回真的没有暴露什么，只能说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吗？


    “其实我一直有点好奇，晟燕齐对焉鸿渐究竟有没有感情呢？我先说按我自己的理解她应该是有的。”


    又是一个新问题，陆虞渊提问的时候眼神也照样捎带到了芮槐宁。


    不过这次看向芮槐宁的不止他一个人，宋盏和张涟也看了看她，然后彼此再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张涟先回答道：


    “怎么说呢，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宋导一致认为今天下午那个镜头必须要拍好的原因……这部剧感情线极少，甚至可以说是很隐蔽，我反正是不敢肯定地说晟燕齐是爱焉鸿渐的。”


    这个答案的视角实在不太像编剧本人，张涟自己说完之后也意识到了，于是又求助地看向宋盏。


    宋导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我认为它并不属于帝王。不过鉴于晟焉二人认识的时候晟燕齐离登基还早，所以话也不能说死。”


    言至此处她又看向了芮槐宁：“我还是选择把这个问题交给槐宁，因为恐怕没有人的答案比她更权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