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翡台

作品:《小竹楼漫记

    当日,破雪殿旨:今有汤谷神骨扶桑,东方称尊,欲与山阳建交,其灵擅武有谋,为表山阳之澄诚,着其统领禁廷卫,青都卫,青右卫,任山阳三军主帅。


    后来九日,主日日殿上议事,校场点练,夜夜赴破雪殿“听笛”,面目趋有烛龙之春色,忘其赴昆仑之本心;我在翡台,心伤如刀弓穿铰,夜夜不能成寐,渐渐外而伤身,旧日跪雪之伤,有复发之兆。


    而心之剧痛,非旧伤可堪稍比,是以我只关心痛,未觉身伤。


    十日夜,我正凄寂听独听梧桐,幻觉破雪殿木末帐中此时情形,妄想己为木末,与主缠绵。却闻主忽然而返,出见其科头赤脚,敞衣乱衫,银发被身,面色如铁,双目流金,是为神骨怒相。


    主立于苍苍梧桐院落正中,灵犀未有,不置一词;左手执坎诀,右手捏离诀,振召舜华,使剑悬于虚空,奋而再三水火相击。


    我知此术,乃主筠海独创,可通铸剑者之心,强相灵犀,使其万里之外得意而忘音声。当时主思烛龙而创此术,术成,未用。因“灵犀”乃天赋神祇之能,相通仅限持戒,主虑妄用之有违阴碑之戒而遭反噬,故藏之。


    今既用之,必有急情。


    此术终究不同灵犀,我闭目关心,感其所传「女娲囚于破雪殿下,顷川为木末所夺,其欲凭顷川之力,摄青赤魂魄,一统昆仑。女娲所囚,为一诡阵,是阵想出你手,吾无法可破阵而不伤女娲。山阳三军现听吾调遣,可予方便,速来营救。」


    我骇如梦魇,不敢信之。


    缘来木末之笛,即为烛龙赠予女娲之信物--顷川。


    我思及当日酒篷闻笛,何止身僵体滞,更有无端之想,但欲随之归去山阳。


    是了,天下法器,能夺心魄、控神智者,想来,只有烛龙打得。


    消息传罢,主跪地咯血。


    我前去相扶,却额前一热,遽有灵犀,而知主连日所得:日前所见山阴余脉数灵,是为女娲去岁新作,以黄泥塑形体,以顷川注魂魄,名之为‘人’,视之如子,欲返赠烛龙,还顷川礼,并彰此情永重。


    人族甫生,阴碑即显文,山阴碑灵出穴高唱:“人为管尺,不类称残。”


    向来碑定天运,而女娲以力刊碑,此事前未有之。


    碑文既出,昆仑震荡。


    木末多疑擅妒,闻之如临大敌,料定人族必将势大,又恐其将为山阴扩军之用,危及山阳。是故借由假意邀延山阴高阁赴宴三月,实则将来赴宴之女娲囚于破雪殿下,杀随行,夺顷川,以期制天下人心,妖心,神祇心。


    山阴高阁一十二,女娲位主乐阁,司掌礼艺。禁廷有邀,向来是她赴宴。


    再后来闻主将赴山阴,木末恐上更恐,觉主已然东方称尊,东方虽荒,然则地大,如与山阴好,则山阳更危矣,故有日前酒篷相拦,宴上相勾,破雪前后殿中之事,俱是为将主拉拢至山阳,以均山阴之势。


    另有三桩极秘之辛:


    其一,顷川可控万灵心智,而独不控主。此事木末亦不知。及至此时,天下知此事者唯有主与我二灵。


    其二,我主与木末之旧。木末所以能全,概以其并无神骨之故,有神骨者,乃辛夷,二灵在明,辛夷为木末持戒,其实,木末为辛夷持戒。所以如此,因辛夷所强,在于蛊惑,可刊他心记忆,令之甘愿臣服,与顷川之力,异曲同工;而其所缺,在于健忘,千年一忘,前事不记,后事犹如他心两生。


    故青尊之治,由辛夷始,而木末持,治始之时,辛夷矫天下记忆,使忘碑之所言,以为有神骨者,乃是木末。后来之治,辛夷在暗,木末在明,乃双生之治。


    主所以知此,因初化形时,亦尝如我向往昆仑,曾来山阳游戏,时辛夷甫具神骨,而木末已得妖丹,化形开智。当时木末爱慕我主,曾欲为主持戒,主拒之。尔后辛夷化形,绶印木末,开国称尊,只是我主灵徽源取汤谷小泉,不自昆仑,且修道独辟蹊径,与昆仑不同,故辛夷未能刊其记忆,畏主透二灵绝密,故令木末囚其在室,木末从善如流,与我主色授魂与,欲使我主终生为其禁脔。我主尽力逃出,遁归汤谷,不再返还。


    其三,木末床笫之间,以为主受顷川所控,向他痛陈心思。近九千年来,辛夷已然九生无心称尊,而木末理政日久,嗜权如命,不愿再受持戒身份辖制,欲独占青尊之位,然恐己非神骨一事终将暴露,心腹如有疾,加之后来人族既出,碑文既刊,木末见识顷川赋魂摄魄之能类似其主,欲凭顷川之力摆脱辛夷桎梏;又加之畏惧女娲与烛龙婚姻定后,人族为山阴所用,山阳失其均势;更加之畏主因荒唐旧事对其有恨,向天下透其妖身绝密,且因与烛龙有故,致于连东方也更为山阴增长。


    种种般般,故有觊觎顷川至斯,乃至于闻主将赴山阴,频行险招,章法尽失,夺顷川,囚女娲,强揽主挂帅山阳。


    今夜,主终于探明女娲囚身阵法之所在,而其所囚大阵艰繁类烛龙手段,主无法可解而不伤女娲,故逆天振剑,召唤烛龙。


    是乃灵犀所知。


    可恨灵犀之力,不仅可知其所知,亦可得其意,通其感,而灵犀所感:纵木末荒淫暴戾,而主心已爱之。主之爱木末,非顷川之力,乃主之甘愿。此情初始于二灵荒唐故事,当是时,主为其所囚,对其兼怖兼爱;今情复燃于近日床笫之间,本来只欲借欢探查笛之始末;后来动于恻隐,怜其能以微弱妖身独挑山阳数万岁月,皆因当初拒其所请,多少又含愧疚。


    真是荒唐。未上昆仑时,只知其好;而今身居禁廷,方知这千百般好,底下竟要这万亿荒唐来托撑。


    “无论与她故事如何,今时移势易,木末只是用主之能,以均昆仑形势,何尝见其真心?主既心中有数,可携我返小竹楼,再不理昆仑事。”我跪而求主,捉其右袂,望其目。


    主金眸不熄,默默然,似有所待。


    果然木末忽然而至,袒胸散发,泪痕湿鬓而眉眼含毒,手执顷川,未置一词,横笛即吹。笛音凄厉缭乱如蛊,闻之心碎魂痛,主即双手覆我双耳,以术屏万籁,我犹咯血三口,欲起不能。


    木末见主不为顷川所动,大惑而兼大恐,举笛又吹,主依旧却立不动,双眸犹猩,双手不离我耳侧。木末怔愣有如痴呆,目眦欲裂,散发之下一张艳皮阴了复晴,晴尔后青,青而向紫,足足定了温酒功夫。


    少顷,她面色一改,如有决绝意志,伸手一拂,拢起结界罩住翡台,尔后双膝霍得一软,跪而膝行至主身前,满面悲色,捉其左袂,哀声相求:“烛龙身位高阁,如知此事,山阴必携军来犯,青国向乏将才,山阳三军何况,君既已为帅,当心中有数,略乏保全之力,微君不能成战。但凡顷川认孤为主,孤即放女娲归国,求君稍缓告诉。”说着一双杏目中如盛海,话及此处,似乎想到旁的,眸子碌碌滚了几遭,眼中清波簌簌垂落,“不然...不然你将辛夷捉来,她这一世既坏且恶教无可教迟早祸乱昆仑,我受戒印辖治不能动她,你却是她敌手,你捉她来,我自有办法将她神骨抽了...”话至此已然崩溃如癫,泣下涕零不能成声。


    主横眉冷对之,而怒目深处,确见怜情。


    木末面忽如死,靡然跌坐:“烛龙已知,是也不是?”忽又怒瞪我眉间戒印,“她也知情,是也不是?”


    主虽不动如山,而眼底怜情愈增。少顷,与我灵犀有令「昆仑将生大变,先回汤谷,方才所知告诉业玄、御侯,令他们守好东方,静观勿动。」一面双手洒开,捏一繁琐之诀。是诀我亦知,是为烛龙所创,诀名“星移”,可以万里传物,天涯之远,犹如无距。


    我心知肚明:此诀成后,主无后顾之忧,必留山阳助其为虐。千万有错,亦要与其同担。


    可笑主与我山中九千岁月,竟不敌与木末荒淫旧情新帐。


    此诀之意,先予我生之路,后共其赴死之门。


    未料是诀未成,我喉忽为强力而锁,不得呼吸,但闻木末耳后愤言:“欲留其命,助孤拒山阴之敌,顷川易主之时,她与女娲可重见天日。”其言恨怒哀伤,如有深仇大怨。


    主勃然大怒,双眸着焰,舜华入掌,身影如幻,一剑后绕挑走顷川,尔后抵其颈项,然则终究犹豫,未戕其要害,只倒转剑锋,以柄钝击其背以迫其松于钳制,不料木末趁主瞬息犹疑,即携我后撤,利甲如爪欲穿我颈项,然其伤重手颤,我挣扎之间避开要害,只是左肩剧痛,为其爪深挖强掼,一时与其如共一体,难脱其怀梏。


    木末垂目,定看主手中舜华,两眼泪如雨挥,不可置信:“为她?!”一面大笑如癫,附于我耳,言语和血从口而出,“想辛夷我主,莫说为吾出手袒护于我,当初建国之时,亦只是利用于我,如用札记之册;后来我南面称孤,苦理政治;她却前事尽忘,再无心国事,只因身有神骨,额执戒印,便可世世依凭于孤,坐享荣华,偏偏这混账戒印在顶,孤还不可拗她意思!”尔后怨眉如满弓,抬头诘责我主,“扶桑,若你当初肯绶我戒印,带我去汤谷,我又何必在这孤寡尊位之上,苦守至今!山阳之事,终究有你一份,你不能走!”


    我身已痛极,犹觉荒谬,竟失笑而言:“尊主如不出手,以我主对尊主之心,本来亦会留下相助,这是何苦而来。”


    而主此刻对面玉立,哑然僵身,一眼看右手之剑,一眼看左手之笛,一眼看她狂癫之态,一眼看我绝望之眉。双眸骤失金华,先不置信,而转无限伤悔。


    满院梧桐,如感树下三灵之悲,风而不摇,万叶垂尖,肃然如哀。


    而木末趁主失怒相,勉力捏诀,我未及呼唤,已然天地骤改,身居漆墨斗室之间。


    心之碎,身之伤,如同滚油沸水交而煎烹,我忽忘生机,溘然昏死过去。


    回首乃知:此夜波诡凄绝,然,比起昆山后事,已算和风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