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1章 咱们这位子上,动心容易,赔得彻底也快

作品:《玉骨怜

    “真是巧啊,白大人。”低沉嗓音自他身侧响起。


    他微微偏头,便见朱筠钦不知何时已自北军席移步至此,对方未着常服,只一袭靛青戎装,军袍裁剪利落,肩背挺拔。


    少年将军眉目凌厉,本应是凌寒峻雪间练出来的杀气,但此刻却神色清朗,像雪后初阳,眉目间带着难掩的笑意,脚步几乎没声地靠近了几分,眼神略带几分探究。


    将军,”白尉怜略有一瞬的迟疑,随即行礼,“尉怜不过身居闲职,担不起将军这声大人。”


    朱筠钦摇头,眼神略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今日不必拘礼。宴席不过虚仪,咱们……昨日也算打过照面。”


    白尉怜眸光动了动,回道:“昨日……朱将军仗义相助,小臣铭记在心。”


    朱筠钦眼角弯了弯,却不是真的笑:“铭记?我看你当时可没想着自报家门。若不是今夜这番场合,我还真当你是哪家落难书生,受了伤,只图自保。”


    那句话落在耳中,倒像是三分玩笑,七分追问,带着朱筠钦一贯的直来直去,不拐弯抹角,却也不真惹人不悦。


    白尉怜微微一怔,旋即抬眸,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意外的笑意,似是没料到他会开门见山,唇角弯得极浅,像春水初融时岸边浮动的一点碎光。


    他低低一笑,眼尾略收,语气温润,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轻浮:“将军所问,小臣……确实有愧。”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专门说给朱筠钦一人听似的,语尾还带着点轻轻的叹意。


    “那时情势未明,诸多不便……且小臣身份微末,实在不敢贸然自报其名,惊扰将军。”白尉怜神情认真的看着对方。


    “你那日瘸得厉害,步子一歪一颠的,追贼时却行动无阻。我原想着你是装的……结果……”他顿了一下,目光在白尉怜垂在身侧的衣袍下一扫,低声补道:“竟是真的。”


    白尉怜眼睫轻垂,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吵着谁,又像是不愿让人听出情绪来:“……幼年时伤过筋骨,久病未愈,天一凉便疼得厉害,久站久行都不大利索。”


    他说到这儿,语气微微一顿,像是不愿多言,又像是强行收住了什么。


    片刻后,才又轻声补道:“不是装的,若能装好……小臣倒也宁愿不是这副样子。可惜,天生不争气,倒叫将军……误会了。”


    他说得极缓,语尾还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苦笑,像是强撑出的体面,却怎么听都像一句心口无声的叹息。


    他没抬眼,只低头看着自己袖口微卷的边角,不经意地掩住了方才话中露出的那点心绪。


    那一刻,朱筠钦原本半是调侃和试探的情绪忽地有些散了。


    他盯着白尉怜瘦削的手腕和不甚平稳的站姿,只觉心头微微一紧。


    朱筠钦收了笑,不自在的移开视线,抿了口酒:“……我不是那个意思。”


    又像觉得气氛太沉,他偏头看着白尉怜的侧影,语气忽然又轻快些:“但你今儿立得挺笔直。我哥还说你气质清冷、言辞利落,根本不像个瘸子。你瞧,白大人,你连瘸都瘸得……有风骨。”


    白尉怜含笑摇头:“多谢将军夸奖,这‘风骨’二字,恐怕是今夜听得最玄虚的了。”


    坐在高席正与人拱手寒暄的朱筠徵,忽地背后一凉,打了个喷嚏。


    “……徵公子可是染了风寒?”一位年长官员关切道。


    朱筠徵揉了揉鼻尖:“无事,许是今日风大受了点凉。”


    朱筠钦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温顺清淡的少年官员,半晌,忽而一笑:“白尉怜,你倒比我想的,要有趣得多。”


    白尉怜垂眸:“小臣自知资质平平,惟求不惹是非,庸庸碌碌,求个安身立命。”


    “是吗?”朱筠钦忽然俯低了身,靠近半寸,语气仍是那般明朗灿烂,却压得极低,“可惜你这副样子,天生就不适合庸庸碌碌。”


    他目光微挑,语气轻淡,却藏着锋利的讥诮:“你若真想藏锋,当初就不该踏进这处处藏刀的朝堂。”


    话音一顿,他神情沉了几分,眸中映出烛火明灭:“灯火辉煌,不过是照得人更容易被看穿罢了。积世为官的朱家尚且步步惊心,你们白家……又拿什么自保?”


    说罢,便不再多言,拂袖离去。


    白尉怜站在原地,袖中手指微动,指节微凉。


    他望着朱筠钦的背影缓缓隐于偏殿人流之中,眼神静了许久。


    就在众人稍作调换之间,几名着墨袍的宫廷乐工缓缓步入主殿偏檐,手执各类古乐器,依次就位。


    “方才你可是说我坏话了?”朱筠徵睨着刚回席落座的弟弟,语气中带着狐疑。


    朱筠钦正拿着茶盏慢悠悠地晃着茶叶,闻言也不抬头,只轻哼了一声:“哼,谁稀罕说你?哥你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朱筠徵冷哼一声,也学着弟弟的腔调回了句:“哼,你最好是。”


    顿了顿,忽而凑近几分,眼神意味不明地一挑,“方才和你那小瘸子聊得怎么样?”


    朱筠钦手指一顿,眉眼一跳,想起了方才白尉怜黯然神伤的面容,不由得抬眼斜了朱筠徵一眼:“……哥,你能不能别总叫人小瘸子?听着不吉利,也不礼貌。”


    “行,那白大人,怎么样?”朱筠徵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面上却仍是一副看热闹的笑,“我看你这态度,比见我客气多了,你和我说话何时有过‘礼貌’一词?”


    “阴阳怪气,你这官位还管别人叫大人?”朱筠钦放下茶盏,语气平静,“没什么可疑,是个有趣的人。”


    朱筠徵眯起眼,收了笑意:“摄政王如今对我们朱家防得紧,白瑾衡退下后,白家要再出头,就只剩这位了。他若是聪明,迟早是朝堂上的一根钉子。”


    朱筠钦听得认真,指尖敲着盏沿,语气却慢了下来:“所以你意思是,我趁早接近?”


    “你要真只是接近,那还好说。”朱筠徵语气淡淡,“可你别光顾着看了几眼,就失了神。咱们这位子上,动心容易,赔得彻底也快。”


    朱筠钦一怔,抬手就要拿盏盖去敲他:“你说的都是什么胡话?”


    朱筠徵侧了侧身,避开他一下,抿了口酒,轻声笑了:“行行行,不逗你了。摄政王如今盯得紧,我们朱家处处要掂量分寸,你若能和白家这小儿子交个好也不错。”


    刚刚还说人家难以自保的朱筠钦心虚的摸摸鼻子。


    “父亲和姑姑在西北,母亲还在家中撑着。你哥哥我虽说在翰林院看着风光,摄政王却早对我不耐烦了。”朱筠徵碎碎念道。


    “我是朱家长子,他不提防谁提防谁?”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身都难保,还得替你这口无遮拦的臭小子操心。”


    “你年纪也不小了,眼光有,心思也不少,是该……”


    话还没说完,就看朱筠钦呆呆望着远处,眼睫轻轻一动,指尖还在慢慢敲着茶盏边沿,像是在思量什么。


    朱筠徵无奈地看了他两眼,好气又好笑,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


    “你要是真看上了……”他话音一顿,笑意似有若无,“也不是不行。”


    “……哥。”朱筠钦终于开口,声音低了半分,“你能不能说点人话?”


    “没大没小。”朱筠徵抬手自斟一盏,停了唠叨的心思。


    朱筠钦拿起茶盏,语气一沉一转,盖过前意:“我只是在思考,这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日后如何对他……必须谋定而后动。”


    朱筠徵闻言挑了挑眉,倒也没再打趣,只低低一笑:“行啊,谋定而后动,那你可别动真了。”


    白尉怜听得身前窸窣声响,便知这一节,应是今晚正乐将启。


    他微一偏首,目光落在主台前方那一排已就座的宫廷乐师身上。灯影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墨袍如波,玉笛、瑟琴、埙笙次第排开,沉静如仪仗。


    宫廷乐工分三列,一列主弦,一列主笛,一列控节。最前那名执笙的主乐,年约三旬,身着三品纹饰,显是正阶乐监。


    按制,乐监不轻动位,今夜却亲自上阵,想来这一节曲子,或承上启下,或寄托圣意,必有极重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