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他怎么还活着》 大虞公元祀年,冬,漫天裹素,檐角积雪凝霜。
“岭南边境的防线破了,下邳失守,听说是叛乱,处死了好几个副将和谋士呢。”
朱漆雕花的包厢里蒸腾着热气,奢靡香与丝竹管乐缠绵交织,与外头格格不入,隐隐约约还能从门缝里透出几声笑声。
说这话的是个面色红润身宽体肥的胖子,双眼含着揶揄的调侃,
“我听说处死的那个副将姓沈?沈什么?”
“这怎么记得。好像是个罪臣后代,约莫二十五六吧,没什么印象。”接话的人话音一转,思索了一番才笑着说,“我听说他有个兄弟,刚弱冠,生得相当不错,比女子还昳丽三分……”
“滑头。”胖子笑骂,“不记得别人的名字,倒惦记起人家家中的兄弟来了,你爹知道得打死你。”
那人脸色一变:“好兄弟,玩笑归玩笑,可别真往外说,我爹若知道我跟叛国家臣联系,还不得扒我一层皮!我只当大伙儿都想瞧瞧才提及这话头的!”
又是一阵哄笑,得了应许后这人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边斟着酒,边把隐晦的视线往台上移。
“殿下觉得呢?”
台上的人半张脸陷在描金屏风的暗影之中,身量瞧着不矮,且身形轮廓比同龄人都要魁梧些,正是习武的人会有的体格。
或许是地位不低,且脾气不小,架子还大,众人都是冲着奉承他来的,但此人却始终缄默不语,室内渐渐凝滞成一种更加诡异氛围。
谢恒听了半晌,没料到这话题还能到他头上,实话实说:
“我觉得不如何啊。”
霎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过来了。
谢恒把没说完的下半句话缓缓道了:
“怕挨打还敢起哄,你们脑子秀透了吧。”
即便原身敢,他可不敢。
捻起话头的人一听这话手没拿稳,“咣当”一下把酒杯给撒了。
谢恒随手夹了块精致的佳肴,往嘴里一嚼发现是块苦瓜,又吐了。
——是的,他穿越了。
穿越这种事在灵异怪谈里已经不算新颖,但放在谢恒身上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谢恒一扫而过,目光所及一张张懵逼的小脸蛋,意识到自己的人设有不稳的倾向。
这也正常。
原身不仅文不成武不就,脾气还不小,花天酒地碌碌无为是他最不值一提的缺点,缺德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举个例子吧。
三月前,大虞边境来犯,一把火烧毁了长坂、江陵的粮道。
粮道断绝,硬生生用一万人把大虞三万军士困死在峡口,跌跌撞撞跑回来不过万余残兵,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曾经的精锐雄兵,成了一群形如枯木朽株的行尸走肉。
陛下大怒,城中百姓为了备战如日中天交粮纳税,可谓是苦不堪言。
他作为皇子在干什么?
在逛花楼。
这么废的主子会做出如此公正客观的批判吗?
于是过完嘴瘾的谢恒姗姗来迟般地露齿一笑:“开个玩笑,缓解缓解气氛,这么紧张做甚?请,当然请。”
众人:“……”
“将人唤进来吧!”
光这脚程,分明是早就把人喊到这里候着了。
感情他的意见就是走个过场。
谢恒边腹诽边盯着门,无聊透顶。
话音一落,门就被推开了。
他的视角是朝下的,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白色的衣角,再是声音。
“见过殿下。”
凌冽声音犹如珠落玉盘,撞得人心扉全乱,手中的酒盏没拿住,清脆一声响,碎成了两半。
循声看去,那人一袭白衣,将斗篷摘了之后,素袍后青丝披散,没簪子,就用一根竹子挽起了发。
白玉雕琢般的五官被烛光虚虚拢着,分明清冷疏离,但又不得不垂目行礼,眼底的挣扎和抗拒源自于谁自不必多说。
可就是这份困兽之斗,叫人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抓心挠肝地勾着众人的心神,颇有一番韵味。
孤傲、清高。
翻来覆去,谢恒竟只能用这两个词形容他。
——总算知道这人为什么能被称为“美人”了。
这是谢恒唯一的想法。
或许是谢恒的视线太过明显,沈絮眼皮微掀,眼尾上挑,跟他对视了个正着。
谢恒不闪不躲,呲牙一笑。
沈絮立马移走了视线。
“沈絮,叫你来吃酒,来得这样迟,你是不是得罚几杯?”
沈絮轻声说:“……我只道通判大人是约我来议我姨母的事的。”
“昭仪娘娘的事自有贵妃做主,你就是太操心,管事管到陛下后院里去了。”
谢恒举着筷子插嘴道:“不是吃酒吗?还要耽误多长时间?”
“……”
那人尴尬一笑:“殿下,我就是关心关心沈公子。”
“人家家里事,你管那么多做甚?”谢恒奇怪道,“吃你的酒。”
那人彻底闭嘴了。
……沈絮抬眼,这个间隙中两人恰巧再次短暂对视了一下。
这个时候谢恒才注意到,他的左眼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泪痣,若隐若现,勾人心魂般地存在着。
他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这样矛盾的情绪,疯狂与平静竟然能共存,昳丽的眼角里藏着雪白如出鞘刃般的锋芒。
有撕心裂肺的恨意被沉痛的哀伤掩埋入土,转眼间,居然能和和气气地抿唇一笑置之,变脸速度令人咂舌。
——这人怎么越看越眼熟。
渐渐地,酒鬼们又按捺不住开始作妖了,一个个轮着劝酒,谢恒有心留意沈絮,这回没急着开口。
第八遍后,沈絮仍旧无懈可击:“草民不胜酒力。”
“你敢走?”那人终于憋不住了,“好歹你也是天子门生,你们沈家通敌卖国,你兄长勾结外族,殿下不嫌弃你,你倒推拒上了?今夜诸君家中各有家事,唯独你闲着。殿下留你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你也要拒绝?”
谁知此话一出,沈絮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眼神里的恨藏都藏不住,张牙舞爪地往外伸,谢恒都惊了一惊,都怕他如果现在若手里有把刀,会直接暴起将起哄的这人一刀刺死。
他担忧的事情没发生,因为沈絮这人实在是能忍。
谢恒眼睁睁看着他绷紧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把翻滚的情绪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最后一收拾,恭恭敬敬地说:
“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么忍回去了?
沈絮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独自一人侧坐着,暖黄的烛火光莹莹拢在他的侧脸上,犹如一株孤傲的雪松。
能屈能伸,若能拉拢……
也不知是他哪个动作触及到了谢恒的神经,他瞳孔微睁,转瞬间脑中一片清明,想起来了——
画。
对了,那副画。
那幅画挂在展览馆,当时的谢恒跟着了魔似的往里走,但只要一回想,脑袋就嗡嗡痛。
一睁眼一闭眼,他就成为了“谢恒”。
难道那不是一幅画,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隐藏在低维度的能引发量子变化的小型黑洞?
……不,谢恒决定不去思考这么哲学的问题。
关键是现下一回想……那画中人也是一袭白衣,极为传神,但与一般的神似不同,画风也并不含蓄,将眉眼与唇鼻勾勒得栩栩如生。
——不就是沈絮么!
……谢恒一时间惊骇不已,僵住了。
他那群狗屁精改变策略,亲昵道:“清之,你坐那么远作甚?来与我换一换。”
换一换,就换到谢恒身边来了。
沈絮刚想起身,被谢恒叫住:“——不必动辄劳动!”
狗屁精们这下才是一愣,不明白谢恒的意思,讪讪地坐了回去:“……是。”
话聊到这里,谢恒心中大概已经有个模糊的轮廓了。
沈絮现在就是个软柿子,比他处境还遭。
再详细一点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人在低谷之际,若要拉拢还是比较简单的。
况且那副画,若沈絮真的知道那副画的存在,说不定他的穿越就跟他脱不了干系。
换句话说,万一这软柿子也是穿越的呢!
听人讥讽,软柿子脾气也软的很,虽然极有可能是装的,但至少他生的好,嗓音又好听,让人能卸下大部分的防备:“我不见怪。”
谢恒顾忌着正事,提醒:
“日暮西山了,还不走留着过年?”
其余人当他开玩笑,乐呵呵地说:“年已过了,不差这些时候。”
谢恒瞪他一眼:“酒也没了,留着干嘛?”
狗友们:“……”
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久留就是不懂规矩,几人迟疑:“那下官们告辞了?”
谢恒朝他们扔酒杯:“快滚。”
他虽说是故作纨绔,但言语里也有八分是真。
最重要的是生怕这几人说出点什么“就范不就范”的虎狼之词,沈絮一听不乐意,掀桌子罢休,与他一翻脸……
那多丢人。
几人尴尬一笑,彼此对了个视线,裹着一身酒气挤出门外。
狗友们走了,这群侍女谢恒也没留,转眼间包厢里只剩沈絮与谢恒两人。
人都走光了,沈絮仍旧微微垂着眼,还是那副泥菩萨的好人模样。
他隐秘不发,谢恒却坐不住。
只觉心肝胀得厉害,像合该印入骨髓的脸在时间长河里被迫遗忘,风一吹,尘埃全散了,心中空荡荡的厉害。
他沉默三秒,祭出神秘打卡金句:“奇变偶不变?”
沈絮疑惑:“殿下?”
“……”谢恒说,“开个玩笑。”
他仍不死心,左右摸了两圈,对沈絮说:“诶?我手机哪儿去了?你带手机了吗,借我用用。”
沈絮默默盯着他,最后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
谢恒:“……”
“我还是开玩笑的。”
……沈絮轻而缓慢地颔首,默默端起杯子轻酌。
这时谢恒才注意到,沈絮喝的是茶水,不是酒。
还挺养生。
“喝的什么?”谢恒说。
“君山银针。”沈絮总算理他了,放下茶杯,“姨母得的赏赐,草民分了点,就叫侍女们烹了一壶。”
“殿下要试试吗?”
谢恒沉默三秒,利索道:“不必了。”
他又问:“你还有个姨母?”
“纳兰昭仪,是我的姨母。”沈絮很从容,不轻不重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是知道么?”
这不是找不着话题么。
“殿下心中有丘壑,我知道,但弯弯绕绕这许久,应该有话跟我聊吧。”沈絮徐徐说,“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忍不住了。
谢恒确实忍不住了。
即便是沈絮是在内涵他,他也忍不住了。
他实在是想问个痛快,问个清楚。
大不了回头穿帮了,他就说自己中邪了。
他一个皇子,谁还能拿他怎么办不成?
谢恒蹭一下站起身,沈絮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等人一掀衣摆,坐他旁边时,不禁瞳孔微睁,几乎是瞬间掐住了自己的衣袖。
“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能坦诚布公地聊聊么?”
“……殿下怪我不够坦诚?”沈絮说。
“不不不不,不是这意思。”谢恒耿直道,“那我就直说了啊。”
“洗耳恭听。”沈絮滴水不漏,“殿下请讲。”
“行。”谢恒靠着素案,倾身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你是不是穿越的?什么朝代的?”
沈絮缓缓道:“——我不太明白。”
“……行,换个说法,我们认不认识?”
“殿下做过什么,草民不太了解,殿下自己不记得了?”
谢恒:“我一定得记得?”
“……”沈絮笑意更深,“殿下金枝玉贵,所谓贵人多忘事。”
谢恒急了:“那你……会不会画画?”
难道那是他的自笔画?
但沈絮在谢恒遗憾的目光下摇首道:“不会。”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半晌,甚至沈絮看他的目光越发温和,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冰冷。
但谢恒的心倒是越来越沉。
——坏了。
这人好像真不是穿越的。
他哈哈一笑,汗如雨下地轻咳两声:
“……是有点,那什么,我困了,困了就是有点容易胡言乱语,你不计较吧?”
沈絮:“是嘛。”
谢恒感觉肩膀一沉,是沈絮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清冽的气息吹拂耳畔,只听沈絮声音带笑,却冰冷无情:
“殿下都把人支走了,不然就在这儿睡吧,如何?”
谢恒思绪混乱,即便察觉到不对劲也没能品出缘由,只觉眼前有残影一闪而过,谢恒背上的寒毛竖了一下,话音先被掐住了。
没感觉疼,只感觉凉,凉得人发抖。
这凉和疼都是后知后觉的,谢恒想继续说话,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捂着脖子,摸到一个类似于刀刃的冰凉的事物,牢牢钉在他的皮肉里。
霎时间,沈絮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像蓄积了常年的森寒蓄积勃发,看死物般的眼神在谢恒的瞳孔中天旋地转。
谢恒心中大喊:握草!
不知怎么的,他近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般一把擒住了他的衣领——
沈絮:“……!”
他显然没料到有这一茬,突然爆发的力量让沈絮骤然失去平衡,跟着“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血液流尽的最后一秒,谢恒眼底是他掩饰不住的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