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只小白驹

作品:《白驹过隙

    周日,天朗气清,云絮堆叠。


    方潇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蒸了份香菇猪肉馅饺子,还给万琳留了一份。


    万琳看到那份热气腾腾的食物,惊得下巴快掉下来,“难得你这社畜会做挂面以外的东西,潇潇,是不是背着我中了五百万?”


    方潇拆开牛奶盒,将乳白的液体倒入杯中,端到餐桌上递给她,脸上是藏不住的雀跃,“没什么,就是觉得生活待我也不算太薄。”手机里的存款、难得的周末闲暇、还有万琳的陪伴,都像微甜的添加剂,融进了她的好心情里。


    早餐后,万琳开着那辆五十万的代步车,载着方潇驶向售楼中心。


    拼死拼活三年,积蓄也只够在远离市中心的边缘地带购置一隅。北城的生活节奏快得不容喘息。接待人员听完她的需求,微笑着请她们在大厅稍候,会安排专人带看。


    周日的售楼中心人头攒动,平日惹人厌烦的孩童喧闹声,此刻竟显出几分生动。阳光打在楼体洁白的墙壁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等了近半小时,万琳终于按捺不住:“这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吧?就把人晾这儿?”


    方潇却不恼,捏着杯沿缺角的瓷杯,啜了口温水,嘴角噙着笑:“等等也无妨。”


    “那先陪我去趟洗手间!我膀胱都快炸了!”万琳一脸急不可耐,模样可怜兮兮。


    两人挽着手问路寻去。售楼中心大得像迷宫,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标识。万琳疾步冲向洗手间,背影活像被什么追赶。


    方潇在洗手台前洗净手。镜中映出一张还算清丽的脸庞。她凝视着自己的眉眼,二十六岁的年纪,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年轻了,那双眼中盛满的,只有挥之不去的倦意。远处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偶尔有人路过,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身后,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踱着步,对着手机那头拔高声调:“哥,这真是地板价了!不信您去别处问问……”他在洗手间外的空地上来回走动,嗓门一次比一次高亢。


    男人不经意瞥向镜子,与镜中人的目光撞个正着,愣了一下,随即对着手机匆匆道:“哥,见面聊,就这样!”方潇也看到了他,神色只微微一凝,职场练就的“变脸”功夫瞬间启动。她转过身,平静招呼:“好久不见,周窑。”


    周窑只扫了一眼。女人一头长卷发垂至腰际,板正的职业西装勾勒出身形,巴掌大的小脸白得晃眼,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淡淡地瞧着他,眸底无波无澜。他心下冷笑,果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面上却挤出笑容:“潇姐,好久不见。”


    男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被方潇轻易捕捉。她心底自嘲:是啊,像她这种“狠心”的女人,他厌弃也是应该的。


    水滴声嗒嗒作响。万琳甩着手上的水珠从洗手间出来,一眼就瞥见了突兀出现的男人。周窑穿着笔挺西服,理着利落寸头,公文包紧攥在手心。廊道灯光倾泻而下,将他笼罩其中。看到万琳,他同样微怔,随即想到方潇在此,万琳出现也不意外。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周窑与方潇尚能维持表面平静,但面对万琳,他却一时失语。最终是万琳沉默地拽起方潇就往大厅走,经过男人身边时,却被一只大手拦住了去路。


    “聊聊?”他声音低沉。


    三人就近找了间咖啡厅。


    方潇厌恶咖啡的苦涩滋味,那滋味她不愿再尝。万琳和周窑各点了一杯蓝山,褐色的液体袅袅冒着热气。舒缓低沉的音乐营造着静谧氛围。邻座一位精英模样的男人,目光早已被角落的三人吸引。他视线先落在长发女人身上——乌黑长发如瀑垂至腰际,侧脸在暖黄灯光下半明半暗,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这种女人太难攻克,他放弃,转而将目标锁定她身旁的女子。万琳的美毫无攻击性,带着一种钝感的柔和。


    精英男径直上前:“哈喽美女,我注意你一会儿了,能加个微信吗?”


    诡异的沉默被突兀打断。万琳这才回神,眼皮都没抬,冷淡拒绝:“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精英男讪讪离去。周窑捏着咖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状似无意地问:“谈恋爱了?”


    “我谈不谈恋爱,周先生,似乎与你无关。”万琳的语气冷若冰霜,依旧不正眼看他。


    周先生?竟已生疏至此?


    “我们非要这样说话?”周窑的声音里也压着火气。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方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却又没有立场劝解。


    “呵……”万琳猛地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咖啡,方潇急忙低声提醒:“慢点喝。”


    “不这样说话该怎样说?周窑,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对你温言软语?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聊聊,已是成年人最后的体面!你还想我怎样?像从前那样亲亲热热吗?”压抑许久的怒气喷薄而出。方潇瞥向周窑,只见男人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他确实变了,不再是宁都八中那个顶着黄毛鸡窝头、总被教导主任拎上旗杆下做检讨的少年了。


    “我可以解释!当年不告而别,是因为许哥……”声音戛然而止。周窑意识到失言,心虚地瞥了方潇一眼。那总是冷着脸的女人表情似乎毫无波澜,但话题显然无法继续。他霍然起身,仰头将杯中残存的咖啡一饮而尽,叫来服务员结账,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绕过拐角,最终消失在玻璃窗外。


    一场不欢而散的会面,让万琳满心愧疚。她本是陪闺蜜看房,没承想在这寸土寸金的北城竟会偶遇周窑。


    “潇潇,对不起啊。”回到方潇的小屋,万琳万分歉然。


    “没关系,反正也没看到中意的户型。”方潇倒不介意,甚至哼着歌给万琳倒了杯橙汁。那家楼盘的户型图册她早翻熟了,确实没看中。


    万琳环顾这间小屋。五十平米的空间,塞下一张床、一张桌子,隔出小厨房和卫生间,加上这些年添置的零星物件,落脚都显局促。飘窗外阳光灿烂,在北城雾霾笼罩的常态中,难得一片湛蓝晴空,万里无云。小区隔音差劲,正值午时,楼梯间上下班归家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万琳走后,方潇便接到了陪客户晚餐的通知。顶头上司还算端正,但他上司的上司——那位发际线岌岌可危的副总,却是出了名的爱对年轻女员工动手动脚,不是搭肩,就是借机“无意”触碰。想到要与这种人同席,方潇胃里便一阵翻腾。可她别无选择——只有这客户付清尾款,她的升职通知才会尘埃落定。上司在电话里特意“提点”:务必打扮得漂亮些,别折了公司颜面。


    职场饭局的弯弯绕绕,一夜也说不完。方潇在其中的角色,不过是个点缀的花瓶,偶尔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即便那些说着赞美之辞的目光里满是打量与试探,她也常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冷眼旁观另一头的世界:人们戴着假笑面具,为那几两碎银阿谀奉承。然而,她有何资格指责这些为利益折腰的人?她自己,不也正是其中一员?体面地活着,对她而言,何其艰难。


    午饭是万琳离开前预约好的白粥。方潇盛出吃了些,又服下药片,便躺回床上。甫一闭眼,周窑的脸便浮现出来。而周窑的脸一旦出现,另一个男人的面容便如自动播放的影片,在脑海中汹涌翻滚……


    ……


    就读宁都八中,是方潇此生最大的挫败。


    她初中在重点一中实验附中,中考却一败涂地。成绩揭晓那天,父亲方强抄起刚从山上砍回的带刺藤条,将她摁在木门槛下,狠狠抽打了半小时。邻居张婶挑着树苗路过,瞧见那跪得笔直、背脊却已皮开肉绽的小姑娘,放下担子急劝:“老方!姑娘家皮薄肉嫩的,你这般打下去,往后还怎么给招娣找婆家?”母亲拉着十岁的弟弟,在一旁冷眼旁观。


    方强手里的藤条未停,说话间露出满口黄黑牙垢:“打死这不争气的小贱人!老师说她能考上一中,结果呢?只配去八中!他妈的贱种,这不是吸老子的血吗?”


    “现在的小姑娘多读点书,以后……”张婶还想再劝,跪地不语的少女却冷冷开口:“张婶,谢谢您。”话音未落,藤条又呼啸而下。背上钻心的刺痛混着冷汗,她浑身一颤,晕厥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将她抬到村诊所。医生挂上几瓶点滴,诊断是营养不良加上抑郁气结,急火攻心才晕倒。“这小贱人还有脸气?生副妖精样儿也傍不上大款……”方强的咒骂不绝于耳。


    “老方,少说两句,孩子还病着!”是张婶的声音。方潇其实早醒了,只是紧闭双眼,无人察觉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她仰了仰头,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不能哭!绝不能哭!眼泪是弱者的标记,她绝不做弱者!


    “干脆嫁了,换二十万彩礼,也算老子没白养她这些年!”方强的谩骂里浸满对女儿的嫌恶。冰凉的药水顺着针管流入血管,方潇感觉自己像一尊被冻结在寒冬里的冰雕。嫁人?那意味着她会变成母亲那样,在家中毫无话语权,年纪轻轻便沦为生育机器,为生儿子打掉一个又一个女胎。连她的名字——“招娣”,都承载着对弟弟的期盼。方招娣。她恨透了这个名字。初中读诗时,听语文老师念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心底忽地生出一丝微光。她给自己悄悄改了个名字——方潇。


    最终,父母未能如愿将她嫁掉。一来她尚未成年,二来邻居们的唾沫星子也足以淹死他们。付了医药费,夫妻俩下地干活去了。张婶见人走远,才快步走到躺在藤椅上的少女身边。十五岁,如花骨朵般的年纪,却生着城里姑娘般白皙的脸庞,怎么就投胎到了这么个人家?真是造孽。“招娣……”方潇感觉有人轻推她的腿,睁开眼,是张婶慈祥的笑脸,“阿婶赶集买的糖,给你两颗,吃了就不疼了。”布满皱纹的掌心,躺着两颗裹在劣质彩色糖纸里的水果糖。方潇默默接过,低声道:“张婶,谢谢您。”


    *


    九月初,方潇终究还是踏进了宁都八中的大门。


    开学日,人流如织,各式拉杆箱穿梭往来。她手中那个刺眼的红格子编织袋,显得格格不入。自卑感如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道男声从右侧传来。方潇没以为是在叫自己,兀自前行。那人却追了上来,与她并肩:“同学,我是学生会的学长,需要带你去班级吗?”方潇这才抬眼看他。一张儒雅的脸,透着书卷气。她无心细看,冷冷拒绝:“不需要。”男人脚步渐停,目送少女快步走远。步履匆匆,做事想必也是干脆利落。有意思,他盛廓还是头回吃闭门羹。


    “盛哥!!!”循声望去,是学生会的小干事寸头刘。“有事?”刚被拒,盛廓语气不善。“潇潇姐找你。”寸头刘气喘吁吁。“找我什么事?”“没说。”


    ……


    报到流程简单。交完学费,方潇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钱揣在身上,她总担惊受怕。班主任是位女教师,穿着清凉衬衫,颇有电视剧里职场女性的风范。方潇走到楼梯拐角,回头望了一眼——女老师的脚踝纤细,踩着白色细高跟,很好看。


    女生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方潇走进去时,早到的女生们正热络地相互介绍。她扫了一眼,沉默地走向靠厕所最近、最后一张空着的上铺。


    “哎!我们最后一位室友齐啦!你好呀,我叫盛西,你叫什么?”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女生热情地打招呼。方潇顿了一下,出于礼貌回道:“方……招……潇,方潇。”众人见她语气冰冷、面无表情,心知是个不好相处的,便略过她继续闲聊。从她们的话里,方潇得知这个叫盛西的女生家境优渥,有个哥哥在八中读高二。不过她并不关心。来这里是为了读书,为了跳出宁都,不是为了交朋友。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潭静水缓缓流淌。高一第一次摸底考,她一举夺魁,考了年级第一。红榜张贴时,高一十八班炸开了锅。


    “什么?年级第一在我们班?”


    “谁啊?”


    一群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最后一排,“她?”


    “是啊!没想到吧?居然是方潇。”


    ……


    部分来源于生活,看了书的小可爱们举起你们的双手来,让我看到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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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两只小白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