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只小白驹

作品:《白驹过隙

    自从拦下林潇潇对万琳的欺凌,方潇便时常收到林潇潇投来的白眼。有时,那群小太妹聚在厕所旁吞云吐雾,见她路过,便故意朝她脚边啐一口。干净的地面上骤然多出一滩秽物,令人作呕。


    但方潇浑不在意。她们不敢有肢体上的触碰,而精神上的凌辱,她早已承受过千百倍更甚的折磨,这点小伎俩,不值一提。


    十一月,校运会前夕。


    八中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声势浩大,广邀各方领导观礼。班主任余老师在班上动员报名项目,台下却一片死寂,人人垂首。


    “没人主动报名?”一身红毛衣、宽松长裤的余老师,教鞭敲打着多媒体讲台,发出刺耳的声响。学生们交头接耳,嗡嗡议论,却无人起身。余老师无奈,只得点了几名班干部和课代表强制报名。


    “还有谁想报名的,去找班长!获奖的不仅有校级奖金,班上也另有奖励!”奖金二字一出口,教室里顿时“热情”高涨,然而多是耍耍嘴皮子。


    “老师,方潇想报三千米!”一个女生突然站起来,矛头直指方潇。三千米,操场七圈半的魔鬼距离。就凭她那身板?哼,得罪潇姐的代价!这女生正是当初欺负万琳的同班狗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垃圾桶旁的角落,等着看方潇的反应。三千米项目年年冷清,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谁会为那点钱拼命?


    方潇没穿校服,一件深绿色的手织毛衣裹在身上,肩袖处起了毛球,显露出岁月的痕迹。这老气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一种沉静的疏离感,眉宇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高级。她半只手缩在宽大的袖口里,捏着一支水笔,在无数道探究的目光中,表情纹丝不动。良久,她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老师,我报三千米。”


    附近的男生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忍不住劝:“方潇,三千米可不是闹着玩的,八百米还能混,这个真不行!”有人鄙夷地嗤笑:“别为了出风头,把命搭上!” “整天窝教室,体育课都不上的人,跑三千米?不自量力!” “啧,方潇又要闷声搞大事了……”议论声纷杂。


    那点名的女生没料到方潇真敢应,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却撞进一双锐利如刀的眸子,心头猛地一悸——那眼神,像锁定猎物的母豹,冰冷而致命。她慌忙揉眼再看,方潇已坐回原位。


    “大家要多向方潇同学学习!”方潇主动接下这烫手山芋,余老师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十八班的学生大多笃定方潇撑不完全程。无聊的男生甚至开了盘口,赌这个纤细少女能跑几圈。更令人跌破眼镜的是,自那天起,方潇每天中午放学和晚自习前,都会准时出现在操场,一圈又一圈地慢跑。那步调舒缓得近乎散步,远远望去,像个移动的影子。


    “这女的……有点意思。”寸头刘趴在栏杆上,咂着嘴,望着那缓慢移动的身影。


    “什么女的?”盛廓凑过来,顺着寸头刘的手指望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十八班那个,得罪了潇潇姐,还不要命地报了三千,真他妈带劲。”寸头刘眼神黏在远处。


    “操……”他话未说完,脑袋就被盛廓重重敲了一下,“注意点!嘴里放干净!”


    寸头刘:“???” 你自己不也骂!


    寸头刘跑开,盛廓掏出手机,用摄像头对准那身影拉近焦距。


    是她?


    那个在校门口拒绝过他的女生。


    他还想多看几眼,拐角处却晃出两道身影。盛廓见来人,烦躁地甩去一个眼刀,径直进了教室。


    “这人神经病吧?”周窑忍不住吐槽。


    旁边的黑衣少年淡淡瞥了一眼,双手插兜,眉骨微挑,“理他做什么。”


    *


    校运会当日,多云,凉风习习。


    “金秋时节,秋高气爽,我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首先向我们走来的是短跑田径队……”广播声在操场上空回荡。


    短跑队员们,清一色的肌肉线条,挥舞着彩色气球向观众席飞吻。观众席环绕着巨大的主操场。八中有三个操场:主操场用于盛会,二操场升旗集会,篮球场则是日常运动之所。比赛分散在主操场和二操场。


    主席台下,广播站的男女对着话筒念稿。


    “现在向主席台走来的是八中长跑田径队,这是一支朝气蓬勃、耐力非凡的队伍!看,健儿们步伐铿锵有力;听,他们的口号响彻云霄……”


    万琳高举手机,在进场的第二支长跑队伍里疯狂寻找方潇的身影。她站在观众席上,双手拢成喇叭,声嘶力竭:“方潇!潇潇!加油!!!”尽管距离太远,声音注定被淹没。


    在她左下方的位置,黑衣少年懒散地翘着二郎腿,反扣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却遮不住那道从发际线蜿蜒至眉骨的狰狞疤痕。认出是“阎罗王”许不详的女生们,纷纷避让。以他为中心,方圆两个座位空无一人。


    少年却浑不在意,目光空茫地投向远处,仿佛灵魂出窍。


    另一个男生挤过人群走来,周窑俯身在许不详耳边低语几句。少年眼眸微眯,站起身,两人悄然离席。


    现场欢呼震耳欲聋,方潇只觉得烦躁。她视线随意扫过,恰好捕捉到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离场的背影,不知为何,目光多停留了一瞬。直到视线前移,看到万琳正挥舞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荧光棒,声嘶力竭地为她呐喊——虽然听不见,却足以想象她沙哑的嗓子。


    冗长的入场仪式终于结束,所有队伍在操场集结。四面八方的礼炮轰然炸响,笼中放飞的和平鸽扑棱着翅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七色烟雾弥漫,久久不散。操场瞬间沸腾。


    “追逐十一月的脚步……宁都八中第二十届秋季运动会,现在——开幕!”激昂的鼓点骤然擂响,砰砰砰地震撼着耳膜,点燃全场。


    上午第一个项目是短跑,方潇的三千米在二操场。前面还有一千五百米,她是第二批,时间充裕。万琳老远就看见她,递上水和巧克力。


    “别紧张,正常发挥,你肯定行!”两人找了个墙沿坐下,万琳给她打气。方潇的努力她看在眼里,班上那些无聊的男生甚至打赌方潇跑不完,但她坚信,方潇一定可以。


    “嗯。”方潇只应了一声,不敢喝水,怕途中内急。


    米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参加一千五的女生们正慢悠悠地跑着。方潇是22号,大红色的背心刺眼又土气。22这个数字,也显得有点傻气。她目光飘向看台上方随风招展的国旗,五颗金星在风中难以聚拢。


    半小时后,广播终于响起三千米运动员集合的通知。万琳陪她走向旗台,一路絮絮叨叨地鼓励。


    站上塑胶跑道的那一刻,方潇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脚下虚浮。她抹了把额角渗出的细汗,依指令左膝触地,右膝前弓,脚掌撑稳,目光坚定地锁住前方米红色的颗粒地面。


    发令枪响!


    十名女生如离弦之箭冲出。方潇落在最后,沿着内道不紧不慢地跑着。许多人围在栏杆外,对着她的身影指指点点。


    “还以为真有两下子,这速度,我走都比他快!”


    “那你上啊……”旁人起哄。


    下了注的人则捏着拳头,眼巴巴地为自己的赌金“加油”。


    纵然全世界都不看好,万琳却坚信她能跑完。抛开速度不谈,不得不承认,奔跑中的方潇美得惊人。身姿挺拔修长,黑色的紧身运动服勾勒出流畅的线条,马尾在脑后划出利落的弧线。肌肤胜雪,点点汗珠滑落,无损她的清冷皎洁。那是一种无需雕饰的自然之美。


    渐渐地,她落后了将近一圈,但步伐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


    与此同时,操场僻静的角落,一棵枯败的大树下。


    “你……你们想干嘛?”被逼至墙角的男生退无可退,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铁栏杆,声音发颤。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惹上了这两尊煞神。


    “动了李珣?”白衣少年(周窑)撩起袖子,语气不善。


    “李珣是许哥的人,你不知道?”周窑逼近一步。


    “许哥……我错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您的人!要知道,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啊!”男生越说越怕,许不详打架下死手的名声,谁人不知?


    “许哥,你来还是我来?”


    “算了,我来,省得脏你的手。”周窑作势上前。


    许不详抬手拦住他,“你去买瓶水,我来。”


    “行。”


    ……


    上午十一点,云雾渐散,阳光不再吝啬。


    还有最后两圈半。


    看台上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眼神悄然变了。本以为这姑娘撑不过半程,没成想竟逼近终点。


    前几圈,方潇一直匀速。越过起点线,进入最后两圈半,她开始提速。周围的景物瞬间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只见那抹鲜红的22号身影,如同挣脱缰绳的野马,步幅陡然拉大,步频急如骤雨,蹬地强劲有力。那清瘦的腰肢里,仿佛蕴藏着火山喷发般的能量!她接连超越前方的对手,那些前半程遥遥领先的人,此刻已体力不支,步履蹒跚。


    养精蓄锐,方能决胜千里!


    周遭的喧嚣开始失真,方潇耳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最后一圈!她像被点燃的火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


    小学时,方强沉迷麻将馆。她总在深夜,拎着昏黄的手电筒去寻人。赌桌旁,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对她破口大骂是家常便饭。运气好,方强赢了钱,会骂骂咧咧跟她回家,母亲翻几个白眼便罢。若他输红了眼,手电筒会被一把夺走,她只能独自摸黑踏上那条泥泞不堪的村路。村长家有只恶犬,专爱追人。一次摸黑回家,她被那不知疲倦的畜生狂追了一公里,狼狈地摔进稻田里。挣扎着爬出来时,浑身裹满腥臭冰冷的淤泥,鞋子深陷泥中……


    此刻,她就想象着那只恶犬在身后紧追!它只追不咬,仿佛只为享受猎物惊恐奔逃的快感——像极了她被恐吓着长大的岁月。小时候,威胁不听话就扔进深山;长大些,威胁不好好读书干活就饿死她;上了初中,威胁考不上高中就早早嫁人……


    方潇,如同一株被强行栽种在恶臭水沟里的野玫瑰。污浊的环境,却淬炼出她愈发倔强夺目的生命力。


    ……


    墙角里。


    正挥拳痛揍地上男子的许不详,忽觉一阵疾风自身边掠过!他挥拳的动作猛地一滞。身下男子以为他心软了,涕泪横流地求饶:“许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他一颗门牙已然松动,许不详的拳头,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许不详并未理会求饶。他下意识抬眼,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疾驰而过的鲜红——22号!那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又像……一只在荒野中奋力奔腾的小白驹。


    他揍人的拳头,悬在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