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只小白驹

作品:《白驹过隙

    “许哥,今儿不太对劲啊。”周窑紧追几步。许不详腿长,别人迈一小步,他直接跨过三阶楼梯。


    刀疤在后面追着喊:“许哥,那老不死的还骂咱!按老子脾气,非给他打个半死不可!”


    许不详扯了扯嘴角,“算了……也挺可怜的。”


    孤儿寡母,在这世上能多感受一分温暖,就多一分慰藉。


    其实细想,以他的性子,手下留情多半也是念及自家也有老人,将心比心罢了。


    可这种法子又能帮他们几回?许不详心里也没底。


    但听到老人说那台平板是留给小孙女时,他确实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潜意识里总觉得女孩子该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无论谁,无论在哪。


    第二户是个单身壮汉,据说两百来斤,一屁股能坐死人。


    对付这种大块头,好说歹说纯属浪费唾沫,直接上手比磨破嘴皮子高效得多。


    筒子楼的木门摇摇欲坠,刀疤打头阵,飞起一脚将门踹开。


    “哪个狗日的?他妈的敢踢老子门!?”


    人未露面,声如洪钟的怒吼先砸了出来。


    壮汉正抱着温香软玉亲热,被这一搅,怒火冲天,赤着膀子就冲了出来,和进门的三人撞个正着。


    打头的刀疤约莫十七八岁,一身横肉,张牙舞爪地扑上去,照着壮汉面门就是一拳。


    房里慌忙穿衣服的女人抬眼一看,两个壮硕的身影已扭打成一团,拳脚相加。


    “周哥,搭把手!”刀疤吼了一嗓子。


    周窑这才把刚脱下的外套往身后一递,加入了战局。


    三人缠斗,沉闷的击打声不绝于耳。许不详抬眼一瞥,只见壮汉被周窑一个过肩摔,狠狠掼在电视机柜上——柜顶的瓷摆件轰然砸落,碎响刺耳。


    房里的女人见状,连鞋都顾不上穿,惊叫着夺门而出。


    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许不详不由得蹙眉,眉骨上那道旧疤随之微动,像是有了生命。


    两分钟后,壮汉两只胳膊被刀疤和周窑死死摁住,跪在水泥地上,全身的肥肉还在随着粗喘起伏、颤动。


    “妈的,这小子劲儿真大。”刀疤吃了点亏,右颊火辣辣地疼。


    周窑嗤笑:“让你收债,没让你死磕蛮力。”


    打蛇打七寸,专挑软肋下手。


    混了这些年,周窑学到的门道不少,哪像刀疤,一言不合就硬刚,最后往往自己吃亏。


    许不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魔方,随手往茶几上一丢。魔方在玻璃面上骨碌碌转了几圈,“啪嗒”掉在地上。


    他越过地上的狼藉,停在壮汉身前。修长的手指猛地钳住对方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能听见骨节被挤压的微响。


    “小子,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吗?”


    壮汉活了二十六年,头一回在一个看似未成年的小子身上感受到如此凛冽的压迫感和寒意。剧烈的搏斗让他牙齿还在打颤,却不得不被迫迎上那双深不见底、黑如曜石的眼眸。


    “不就是……几千块房租么?我交!交还不行吗?”满脸横肉的男人嘴角渗血,额角也磕破了,淌下一条血痕。


    许不详没理他,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条金链子和一叠钞票。


    周窑扫了一眼,心里大致有了数——正是壮汉拖欠的三个月房租。


    “走。”许不详一声令下,刀疤和周窑松开钳制,一前一后跟了出去。


    成功要到一笔债,周窑捻了捻手里的钞票,回头望向老夫妻那栋楼的方向。阳台上,一套蓝色校服在风中轻轻摆动。


    “老人的房租,过几天再来收一次。周窑,你和刀疤来。”许不详将烟头摁熄在旁边的绿色垃圾桶上,脸上带着倦意。


    空地上停着两辆重型机车。其中一辆通体深银,在昼夜交替的暮色里反射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光,投下一片巨大的光斑。


    许不详戴好头盔,随手又丢了一个给周窑,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坐我的车?”


    周窑微微一怔。他认识许不详五六年了,很少见他笑。除去在学校里故意装混混气老师,在外头几乎没怎么笑过。


    但他笑起来很好看。常人笑时嘴角会牵动脸颊起皱,年纪稍长便容易留下法令纹。许不详笑时,嘴角只是轻轻上扬,露出两个与身份不甚相称的小酒窝,脸颊却依旧平整饱满。


    “想兜风?”周窑接过头盔戴好,又给自己的膝盖绑上护具。


    刀疤也发动了引擎,“嗡嗡嗡”的轰鸣惊得树梢上的鸟雀四散飞逃。


    两辆重型机车咆哮着驶向郊外。宁都不靠海,许不详有次跟着项叔去过厦海。内陆人初见大海的震撼难以言表,他也不例外。迎面扑来的潮湿海风曾让他有过瞬间的失神。


    许不详拧动油门加速。夜色渐沉,郊外道路两旁一片荒芜,稻田里只剩下枯槁的禾梗。冬夜的寒风掠过脸颊,锋利如刀。


    “呜……真他妈爽!”刀疤车速时快时慢,与许不详保持着适当距离。他扯开嗓子,发出高昂的吼叫:“老子一定会发财的!”


    “天天就想着发财,刀疤你他妈掉钱眼儿里了吧!”周窑被风吹得睫毛直往眼里扎,嘴上虽嫌弃,却也应景地吼了出来:“我周窑一定要开家拳击馆,再娶个漂亮老婆!”


    许不详听着,低低笑出了声,但风声太大,无人听见。他向来不信这种宣泄般的呐喊,却也没扫他们的兴。


    “许哥,你也吼一个!把愿望告诉风,等将来实现了,风会把它带到每个角落!”周窑搂紧了许不详的腰,心里暗骂:这狗男人居然有腹肌!


    许不详素来不喜别人碰他,但周窑没脸没皮,死缠烂打,尤其是兜风时总爱搂着他的腰,活像个黏人的小媳妇。


    道路两旁的景色如走马灯般掠过。许不详拒绝像他们那样“发疯”,周窑吐槽他无趣,以后老婆肯定受不了。


    他放缓车速,拐了个弯,驶向宁都县城。


    引擎声渐弱,周遭的声音清晰起来:沟渠里潺潺的水流声,地鼠刨土的窸窣声……接踵而至。


    老婆?他从未想过。像他这样生下来就被遗弃在医院厕所,又被送进孤儿院的人,从不敢奢望会有自己的家。


    被领养那天,他五岁。福利院里所有的孩子都竭力表现乖巧,许不详没有。他独自站在角落,背对人群,专注地看着地上搬运食物的蚂蚁。


    当爷爷奶奶选中他时,工作人员曾偷偷把他们拉到一边:“这孩子……可能有自闭症。”


    他躲在树后,松了口气,以为不会被选走,可以继续留在福利院。


    后来被接回家,他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他们到底看中了他什么?是那份“自闭”吗?


    *


    堕落街存在的意义,每个时代赋予它的评价都不同。过去,人们信奉吃苦是福;如今,更多人明白,及时行乐,活在当下,才是正理。


    圣尊网吧里就挤满了这样的人。你无权评判他们的想法是错,正如你无法笃定自己的一切都正确。


    方潇从不以异样眼光看待享乐主义者。一来她没时间,二来她也并不认为那是错的。


    凌晨时分,困倦如潮水般袭来。再亢奋的灵魂,在这个理应沉睡的钟点,也难敌睡意。网吧里早已没了上半夜的喧嚣与游戏音效的轰炸。


    这个点,基本不会再有新客上机了。方潇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她伏在收银台上,手臂下枕着摊开的数学书,旁边散落着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稿纸。


    水笔被无意的动作碰落在地,也未能惊醒她。


    许不详走进来时,收银台后空无一人。走近了,才看见小姑娘蜷着身子,找了个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天花板上投下一束小灯的光,正好笼罩着少女。长睫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她的眉毛纤细,弧度流畅,眼角微微上扬,鼻基底饱满,嘴唇抿得紧紧的。


    仿佛正陷在一个不甚美好的梦境里。


    他静静站了片刻,转身上楼拿了件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


    少女嘤咛一声,外套滑落在地。许不详捡起来抖了抖灰,重新盖上去,这次将两只袖子在她颈前松松打了个结,借着重力,只要动作不大,便不会轻易滑落。


    房间整洁得过分,显然被精心打扫过。他打开白炽灯,一眼就看见了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盆栽——不过半个掌心大。盆里栽着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他猜是花,因为细弱的枝头正顶着一个粉色的花苞。


    这朵尚未绽放的蓓蕾,让这间了无生气的小屋蓦然有了盎然的春意。


    许不详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凝视那花苞的目光有多么专注,嘴角的笑意又有多深。


    这株沉默的小生命,来年春天定能开出绚烂的花。


    洗漱完毕,他躺上床准备入睡时,才发觉棉被蓬松柔软,散发着被阳光晒透的暖香。小腿肚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住,许不详掀开被子一看——是个灰色的热水袋。


    这热水袋他记得,是几年前买的。那时网吧还在装修,房间里没空调,临时买来御寒。后来不知丢哪儿去了。


    也不知被方潇从哪个角落翻了出来。


    *


    方潇睡得很沉,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考上了不错的985大学,成了一名光鲜亮丽的职业女性。升职加薪,买房安家,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奔去。


    意识渐渐回笼,睁开眼,才感觉肩头沉甸甸的。低头一看,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搭在身上。


    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雪松气息萦绕鼻尖。


    方潇的脸颊蓦地一热。大嘴猴提过一嘴,项叔暂时回不来,楼上除了她,就只住着许不详。


    许不详回来了。


    昨晚听大嘴猴提过一句,说他可能回来。他最近忙着去外地收租,还跑了趟邻县,所以她有一周多没见着他了。


    她叠好外套,大嘴猴正好提着两袋小笼包推门进来:“大妹子,交班了,你先上去歇着……喏,两份早餐,你给许哥捎上去,我就不上去了。”


    方潇接过来,简单交代了昨晚的收银情况,便拿着早餐和外套上了楼。


    站在许不详门前,她正犹豫要不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她差点撞上正要出来的许不详。


    许不详穿得很随意,套了件灰色连帽卫衣,趿拉着拖鞋,头发睡得支棱八翘,平添了几分难得的稚气。


    “你……早餐。”她举起手里的袋子,拆开一份递过去。


    “嗯。”他接过去,目光落在她臂弯里的外套上。


    方潇被他看得有点慌,这才想起把外套递还,语速比平日快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谢谢你的外套。”


    一段时间不见,少女眼下透着淡淡的青影。许不详知道,这是熬夜看店熬出来的。他其实挺佩服这姑娘,住在破旧的二楼,却把这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是在认认真真地生活。


    许不详笑了笑,忽然问:“你平时在哪儿洗澡?”


    嗯?方潇抬起的脚步顿住了,一双澄澈的眼睛带着疑惑望向他。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听听你问的什么话?


    许不详被她的表情逗乐了,解释道:“我是说,楼下没热水器,你房间也没浴室。这几天,你怎么解决的?”


    方潇松了口气:“冬天……我可以少洗几次。”她想尽量不给这里添麻烦。乡下老家只有一个厕所,洗澡得用柴火烧水,在铁盆里擦洗。上了初中住校后,回家次数也少。寒假忍忍就过去了,夏天才麻烦些。网吧下面倒是有个公用厕所,但人来人往,她洗澡实在不便。上次还是趁万琳父母不在家,匆匆去她家解决的。她盘算过,开学前这两个月,大概洗九次就够了。实在不行,只能再找机会去万琳家。


    不过,方潇总觉得她和许不详的关系还没到能聊这种话题的程度。可潜意识里又觉得,他并非想窥探**。


    “以后可以来我房间洗。项叔房间也有浴室,不过锁了。”许不详说得轻描淡写,却把方潇惊得愣住了。


    去他房间洗?


    “别误会,”他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浴室有锁,你用之前跟我说一声,我不会进去。”


    方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要有更好的法子,那随你。”少年无所谓地摆摆手,“而且放心,我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癖好,比如在厕所装摄像头什么的。”


    “咳咳……”方潇真想立刻逃回自己房间。


    “招聘启事上写着包住,这种基本生活条件总得满足。所以,别有心理负担。”许不详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