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只小白驹

作品:《白驹过隙

    家长会开得寡淡,项叔正襟危坐,脖子伸得笔直,认真听着余老师讲话。方潇透过后门瞥见这模样,忍不住捂嘴轻笑——倒真像亲爹来给她开家长会,带着点紧张,又藏着些微的激动。


    她看了会儿,估摸着不过是走场的流程,正要转身,楼梯口突然晃出个让她浑身发僵的身影。男人穿着件脏兮兮的旧军训服,不知是几手的衣裳,泛着洗不掉的油光,整个人站在那儿左右摇晃,满身酒气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只一眼,方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


    方强喝得酩酊大醉。前段时间老师给他打电话,说女儿在学校被欺负,让他来做思想工作,他只当耳旁风:“死丫头自找的,丢老方家的脸。”直到昨天余老师又打去,说方潇期中考得极好,有望冲重点大学,他才迷迷糊糊记起家长会这回事。


    初中时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她能上一中,甚至能冲市区重点,结果呢?


    他一早就被拉去打麻将,喝了几杯才想起这事,骑着摩托车就往县城赶,一路晃到了教学楼。


    “方招娣!”他一眼瞅见她,摇摇晃晃走过来,伸手就扯她的衣袖,浓烈的酒气混着口臭扑面而来,“开家长会……怎不跟老子说?嗝……座位在哪儿?”


    方潇浑身像被冻住,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被他拽着往里走。


    讲台上正分享学习资料的余老师被打断,皱着眉走下来。她先扫了眼脸色惨白、嘴唇快被咬出血的方潇,才转向方强,语气带着疏离:“您好,请问您是?”


    教室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好奇的、鄙夷的、看戏的,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连楼层执勤的学生会成员都从正门探进脑袋,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开。


    “我是……方招娣……她老子,来……参加家长会。”方强的舌头打了结,酒气熏得前排家长直拿手扇风,那嫌弃的眼神像针,扎得方潇头皮发麻。


    血猛地冲上头顶,她低着头,盯着脚下的瓷砖缝,浑身发颤。她甚至能想象到下一秒,父亲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甩她一巴掌。这一刻,她连窗外的蓝天白云都觉得刺眼——要是能像鸟儿一样飞下去,是不是就结束了?


    就在一片死寂的议论声里,有人走了过来。


    “哎,大哥,你怎么来了?”项叔脸上堆着笑,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方强,又转向余老师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啊余老师,我大哥多喝了几杯,我先送他回去。”


    方强醉得说不出整话,只剩含糊的单字。余老师心里鄙夷,面上却装出理解的模样,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这场险些炸开的闹剧,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了。


    方潇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崩断,回过神时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她死死攥着栏杆,脚踝传来阵阵刺痛,项叔扶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缓过那阵眩晕,她刚想跟上,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空旷的楼厅里,墙上的通报批评栏还贴着许不详高一的劣迹,“屡教不改”四个红漆大字格外刺眼。盛廓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玻璃外涌进来的阳光。


    “我终于知道你身上带刺的原因了。”他棕色的虹膜落在她微微蜷曲的右脚上,方才小干事的议论还在耳边飘——“方潇她爸是个醉鬼”“听说她真名叫方招娣,家里想要儿子呢”。


    “与你无关。”方潇咬着牙,讨厌他这副居高临下的怜悯。她抬脚想走,脚底刚落地,一阵锐痛就冲上头顶,疼得她倒抽冷气,只能单脚撑着,像只瘸腿的鸟。


    没走两步,身子突然一轻——盛廓将她抱了起来。她下意识去抓他的衣服,像只受惊的兔子。


    “放我下来!”她挣扎着,环在她肩腿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盛廓低笑,语气带着威胁:“别动,再动就扔你下去。不想脊椎断,就乖乖呆着。”


    方潇僵住了。这人性格阴晴不定,比宁都的天气还难猜。


    从楼厅走到阳光下,突然的光亮让她眯起眼。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却不碰到他的胸膛,薄薄的衬衫还是透出他的体温。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在他们看来,这俨然是对亲密的情侣。


    周窑刚从操场翻墙进来,一眼就瞥见这幕。他眯起眼,看清盛廓怀里的人是方潇,气得牙痒痒,摸出手机给刀疤打去:“刀疤,你猜盛老狗抱着谁?”


    “抱谁关咱屁事。”刀疤那边吵吵嚷嚷,“正打算去KTV,来不来?”


    “他抱着方潇!”周窑的声音拔高,“许哥前段时间为了她,把职中那老大的手都扭断了,牙打断三颗,差点被抓进去!她倒好,跟别人搂搂抱抱!”


    他是真为许不详不值。方潇来圣尊后,许不详就不在二楼抽烟了,还自己掏钱给那小隔间装热水器;十几次让大嘴猴、刀疤变着法给她送吃的,嘱咐别欺负她;有次二楼几个男生议论她,说了几句脏话,被许不详拎着衣领拖出去揍得鼻青脸肿,放话“见一次打一次”。


    许不详的原则,从来是不打女人的啊。


    “依我看,咱就别掺和了。”刀疤的声音懒洋洋的,“又不是情侣,方潇做啥不用看许哥脸色。”


    “我就是替许哥不值。”


    “值不值,许哥自己心里有数。”刀疤笑,“来不来?这儿刚开了箱啤酒。”


    周窑揉着发紧的太阳穴:“不了,昨晚通宵,回宿舍补觉。”


    “通宵?啧啧,周哥这是……”


    “想屁呢,你周哥是那种人?”


    “谁知道呢。”刀疤挂了电话,周窑望着盛廓远去的方向,狠狠踹了脚墙根。


    医务室里,医生一边涂药水,一边打趣:“小姑娘,这是成了我这儿的常客啦?”


    方潇垂着眼,声音闷闷的:“不小心扭的。”


    谁愿意一个月进两次医务室?她偏成了那个倒霉蛋。药水很快起了作用,脚背上的皮肤泛起**的颤意。


    “三天后来换药。”医生收拾着棉签,朝盛廓努努嘴,“让你男朋友抱你回去吧。”


    “他不是。”方潇立刻否认。


    “知道知道,小年轻爱搞地下恋。”医生摆摆手,眼里明晃晃写着“我都懂”。


    方潇不想再被盛廓抱着走,抬头看他时,正对上他玩味的目光,后脊骨莫名发寒。“今天谢谢,我还有事。”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您可以走了。


    盛廓嗤笑一声,右脸肌肉抽了抽:“还真会卸磨杀驴。”也不想想,抱她来这一路,他手上的青筋到现在还没下去。


    方潇抓着药袋就要走,刚迈一步就疼得皱眉,只能一步一停地挪到教学楼前。盛廓在后面看着,心里叹气——这倔驴,还真打算单脚跳上去?


    果然,她扶着墙,单脚往楼梯上跳,发尾随着动作在空中旋出半圈,背影单薄又倔强。盛廓终是没走,远远跟在后面。


    方潇花了好半天才挪到教室楼层。一进门,细碎的议论声就飘了过来——“她爸真穿军训服来的?”“怪不得叫方招娣,原来是想要弟弟啊”。


    她无视那些目光,万琳早已迎上来,惊叫着扶她:“我的小祖宗,这脚怎么了?”


    “没事,扭了下。”她扯出个僵硬的笑。


    垃圾桶旁的佘男琛闻声回头,瞥见那只裹着厚棉花的脚,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刚坐下,前几排的男生就探过头:“方潇,你真名是方招娣?”“你爸真喝醉了?”


    两人一唱一和,眼里的八卦都快溢出来。佘男琛猛地皱眉,声音里满是厌烦:“有完没完?”


    他嗓门大,周围的目光全聚了过来。万琳跟着怼:“没事回村挑粪去,别在这儿嚼舌根。”


    佘男琛没说话,起身拿杯子去接水,路过那两个男生时,胳膊“不小心”撞了下桌角,书本哗啦散了一地。


    方潇没心思管这些,满脑子都是方强——项叔把他带哪儿去了?她摸出手机,点开和许不详的对话框。


    许不详的网名叫“xu”,简单的拼音。上一次聊天还在前几天:


    【落木】:家长会没人来,烦。


    【xu】:家里人呢?


    【落木】:闹矛盾了。


    【xu】:让项叔去?老师说必须来。


    【落木】:那你呢?


    【xu】:我是特例。


    【落木】:不怕被请去办公室?


    【xu】:上次去居然是夸我进步,像讲鬼故事。


    【落木】:能问个问题吗?


    【xu】:三个。


    【落木】:你最喜欢苍老师吗?


    【xu】:……你还真不害臊。


    【xu】:还有,你怎么知道的?


    【落木】:初中男生说的。你还没答。


    【xu】:一般。


    方潇指尖悬在屏幕上,刚要打字,桌角突然多了个保温杯。佘男琛不知何时接完水回来,把杯子往她面前一放,没说话,转身坐回了垃圾桶旁的座位。


    水汽从杯口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方潇望着那抹晃动的背影,心里忽然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