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只小白驹

作品:《白驹过隙

    一米八的大床上,男人四仰八叉地躺着。


    盛廓眯着眼,窗外的强光还是刺透眼皮,搅得他心烦。手无意识地攥成拳,在柔软的床垫上狠狠砸了一下。


    躺了五分钟,他终究还是起身出了门。


    “哈哈哈哈……万琳,你拼错了,这是小狗的鼻子!”


    “哦!还真错了!”


    “潇潇,你怎么拼这么快?”


    顺着声音,盛廓倚在走廊栏杆上,看见方潇正一脸认真地拼乐高。她动作慢悠悠的,时不时低头看眼说明书,步骤繁琐时会轻轻皱眉,嘴角也抿得很紧。


    他站着看了一分钟,转身回房拿了摄像机,对准她放大焦距——镜头里的女孩肌肤白得像雪,连细小的毛孔都看不清,发尾有几根开叉,带着点随性的野。


    起初接近她,不过是因为那张和阿潜极其相似的脸。


    阿潜……怎么又想起他了。


    盛廓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回了房间。


    十四岁那年,许不详和盛廓有过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叫阿潜。


    都说男生的白月光是长发文静的同桌,他们不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是那个叫阿潜的瘦瘦高高的男孩。


    满腔热血的年纪,他们学着港剧里的“江湖气”,拉上几个人就敢称“帮派”——阿潜是老大,许不详是老二,盛廓是老三。三人还偷喝了人生第一杯酒,学着桃园三结义的样子,碰了杯。


    有次和职校的二流子因为几句口角动了手,本只是拳脚相向,混乱中不知谁掏出了水果刀。


    鲜血喷涌的瞬间,在场的人都吓傻了。


    阿潜死了。


    “要不是你和那个陈康打架,被揍得流鼻血,阿潜会带着我们打回去吗?你说话啊!别像个哑巴!”盛廓攥着许不详的衣角,吼声惊得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


    许不详闭着嘴,脸上溅满了对方激动的唾沫。


    “许不详,你就是害死阿潜的凶手!你就带着对阿潜的愧疚活一辈子!”


    “许哥,一起去吃烧烤啊!”


    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不详猛地回神,抬手擦了擦眼角。


    “咋了,许哥?”周窑没察觉他差点哭出来,只看到他抬手擦脸的动作,随口问了句。


    “没事,沙子迷了眼。”许不详搓了把脸,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两人叫上大嘴猴,去了堕落街常去的烧烤摊。肉香混着韭菜的焦香飘满摊,周窑从冰箱里拎出几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动作潇洒得很。瓶盖“当啷”落地,白色的泡沫瞬间涌了出来。


    “许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周窑灌了口酒,酒瓶底磕在桌上,发出闷响。他回头看了眼烤串的老板,压低声音,“谁看不出来你对方潇有意思?万琳都跟我说了,她对你貌似也有好感,咋回事?没打算在一起?”


    大嘴猴在旁边给了个“你真敢问”的眼神。


    空气静了几秒。老板端上烤好的五花肉,许不详挑了挑眉,语气依旧淡然:“没什么打算,我们都太小了。”


    这话逗笑了周窑和大嘴猴。“不是吧许哥,身为男人,最不能认的就是‘小’啊!”


    许不详没接话,忽然想起暑假——他骑摩托车载着方潇逛了大半个宁都。她虽高挑,在这庞然大物面前还是显得娇小,加速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后座的人攥紧了他的衣角。


    宁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两人的衣角在空中不断交缠又分开。排气管的隆隆声像远处飞机掠过,他们穿过宁都街、工厂巷、宁都八中……破落的小城像老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淌过。


    彼此藏在眼底的心意,像没说出口的秘密,双方都懂。


    “恋爱不是说句‘喜欢’就能匆匆决定的,”许不详拿起一串烤串,慢慢咬了一口,“不是学着大人牵手、接吻、□□就叫恋爱。那太浅了。恋爱该是成为对方的后盾,是能让对方看到的、实实在在的未来。”


    周窑摆了摆手:“得,你这是在点我呢!”


    “许哥越来越文艺了,说话都带点……那什么,哲学味儿。”大嘴猴笑着打圆场。


    “行,我倒要看看,你能忍,方潇能等多久。女生心海底针,现在喜欢你,不代表以后还喜欢。等她不喜欢你了,有你后悔的!”


    方潇一直在等,却没等到。


    高二期中考试前几天,两人还一起押期中市模拟考的题,可第二场考试铃响时,许不详的座位空了。


    “八班的许不详同学,许不详同学,请马上到第十考场!”


    广播声在教学楼里回荡,到最后几句都带上了不耐烦。方潇心里憋着股气,还是咬着牙考完了试。午休一结束,她就拉着万琳往“圣尊网吧”跑。


    上了二楼,许不详和周窑正坐在沙发上。周窑见她们来,赶紧拽着万琳往外走,故意留了空间。


    许不详的黑色长袖卷到一半,手背上缠着松垮的绷带。方潇顿了几秒,压下翻涌的怒气,拿起茶几上的棉签和碘伏,蹲到他身前要上药。


    二楼的灯很暗,积了层灰的空气里飘着呛人的味道。他手臂上的伤口很长,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划的,不深,却破了大片表皮——再用力一点,怕是就得缝针。


    光线不好,少女的鼻尖离他手臂不到十厘米,呼吸带出的温热轻轻扑在皮肤上。许不详仰着头,感受着碘伏的刺痛,和那股让他心跳失序的馨香。全身都绷得很紧,像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疼还跟人打架?”她的声音带着气,“活该!”


    鲜少听她说脏话,许不详垂眼看向她,眼神滚烫,声音都有些发颤:“对不起。”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伤又不在我身上。”她挑开绷带,棉签蘸了碘伏往伤口上抹,“该跟你自己的身体说对不起。动不动就打架,连考试都旷……”


    碎碎念里,藏着藏不住的在乎。许不详坐在沙发上,双腿大咧咧分开,喉结在脖颈间格外突出。方潇缠好绷带,刚抬头想说“弄好了”,就撞进他的眼里。


    两双漂亮的眼睛对视,周遭的空气像被压缩进一个小袋子里,只装着两人擂鼓般的心跳。


    “弄好了。”方潇移开视线,起身时小腿一麻,差点摔倒,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


    未扎的发尾几缕擦过许不详的脖子,痒痒的。不知哪里飘来一句歌词:“杨柳堤,远方烟雨,情人言语,画船人未起……是谁在花港观鱼,而我在看你……”


    “方潇,”许不详的声音从歌声里钻出来,带着点哑,“想喝酒了。”


    “嗯?”


    他在心里悄悄补了句:喜欢你。


    夏日潺潺淌过,宁都的炙热拖了很久。秋老虎刚过,冬天就踩着圣诞老人的南瓜马车来了。


    圣诞节这天,宁都下雪了。南方人见了雪,疯了似的往外跑。方潇却在深冬的寒风里,听到了许不详要退学的消息。


    大大小小的考试,她稳居第一,奖学金拿得手软。因为有了盛西和万琳,性子也渐渐开朗,甚至被发到学校论坛上,评成了高二校花。


    关于她和许不详的绯闻,刚开始总有人在帖子下讨论,说许不详配不上她。曾经的校霸与校花,本可以是段跌宕的爱恋,却在她十七岁这年,悄然落幕。


    消息是万琳不小心说漏嘴的。“潇潇,你冷静点,我觉得许不详肯定会亲自跟你说的,千万别难过。”


    瞧,连万琳都知道,她会难过。


    不是说好了要好好读书,陪她考大学的吗?


    方潇垂着眼,表面没什么波澜,缓缓抬眼时,声音很静:“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这算什么?


    “潇潇,要不我们去操场逛逛?物理课也听累了。”万琳赶紧拉着她散心。


    心情不好,脚下的步伐也沉。两人刚出教学楼,脚下忽然晃了一下。万琳的“哪里在施工”还没说完,身后的几栋教学楼就开始剧烈摇晃。


    地震了?


    方潇和万琳对视一眼,逃生的本能让她们往空旷的操场跑。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凶,脚底下像踩了块摇晃的海绵。


    “地震了!!!”


    “快去操场!!!”


    越来越多的人从楼上往下涌。万琳气喘吁吁地想找最安全的地方,身旁的人却猛地停了脚步——帆布鞋的鞋带绑得很紧,像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方潇抽出被好友揽着的手,用力将万琳往前推了一把。


    “你疯了,潇潇?”万琳吓得脸色发白,她太清楚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还没等她拉回人,方潇已经坚定地转过身。她死死记得,许不详的教室在七楼——那栋最高的教学楼。


    汹涌的人群让她步伐又慢又笨。她转了个方向,往高三教学楼后的小楼梯跑。地面还在晃,建筑倒还算□□。


    刚踩上几级楼梯,迎面就撞上了匆匆而下的少年。


    四目相对的瞬间,方潇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许不详往上瞥了眼七楼的方向,顾不上多说,大步跨过来,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方潇想,她永远会记得和许不详奔跑的感觉——刺骨的寒风刮过脸颊、耳垂、长发,地面还在晃,世界仿佛随时会崩塌。白茫茫的雪落在眼底,像场盛大的幻觉,滚滚星河都在眼前翻涌。


    “喝点水。”许不详拧开瓶盖递给她。


    操场上到处是劫后余生的同学,他们却躲在花坛后,被郁青的绿植挡住。方潇微垂着头,脸埋在膝盖里,闻言抬头时,看见他脸上沾了点灰——可那点脏污,半点没损他的帅气。


    她接过水,咕咚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说不清笑点在哪儿,或许是以为地震会让宁都成废墟,却只是虚惊一场;或许是身边的人,恰好是他。


    她埋了半张脸在手弯里,白皙的脸被白色棉服衬得雪亮,黑漆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许不详,我发现,你这个角度看起来还挺帅。”


    任谁被这么盯着看,都会不自在。他挑了挑眉:“才这个角度?以前不少女生说我360度无死角。”


    这话是假的。从前他整天和职高的人打架,哪有时间和女生打交道。可方潇信了——她本就吃他的颜,俊而不娘,痞而不坏。


    她无声地扬了扬嘴角,算是默认。许不详见她不说话,赶紧补了句:“我诓你的,除了你,没人说我帅。”


    这次她是真的笑了,带着点讥诮:“那我算一个。”


    “小学时因为长得好看,总有些小男生往我书包里塞东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有次,一个同学把他妈妈的戒指塞进来,所有人都咬定是我偷的。回家后,我吃了顿竹鞭子……”


    许不详看着她,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事,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委屈,却让他心头发紧。


    “那个同学后来道歉了,我……原谅他了。”


    “可比起这些,至亲的讨厌才最让人失望。”她偏过头,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许不详,我没跟你说过我的家吧?我爸妈重男轻女,我的降生,从来没人期待过。”


    “方潇……”许不详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纸巾。她眼角的泪明明要掉了,却倔强地忍着。


    她吸了吸鼻子,望着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只能自己听见:“许不详,我怎么选你啊?我的人生,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