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作品:《骨事》 七
医疗部的灯光是纯粹的冷白,照在金属器械上泛着刺眼的光,连空气里都飘着消毒水与精密仪器混合的、属于灰雀的独特气味。骨濯坐在检查台上,良鸩的风衣被她叠放在旁边,露出里面那件红黑蕾丝吊带裙,裙摆垂在台边,像凝固的血。芝麻糊被她安置在风衣口袋里,只露出个小脑袋,警惕地盯着来回走动的白大褂。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半小时,医生们没说话,只是不断地给她做各种检查——血液样本被送进分析仪,异能波动被记录成复杂的曲线,连她眼底的瞳孔变化都被高清摄像头捕捉存档。骨濯很安静,像一尊任由摆弄的标本,只有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颈侧的银链,那里藏着她早已习惯的“异常”。
她大概猜到了。
从良鸩带她来总部的那一刻起,从医疗部的规格远超预期开始,从那些医生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审视而非单纯的好奇时,她就知道,灰雀不会容忍一个“不稳定”的变量存在。她的异能太强,破坏性太大,且失控的频率远超他们的预期——这对任何一个追求精密和掌控的组织来说,都是必须剔除的隐患。
就像X机关曾经做的那样,只不过换了批人,换了种方式。骨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也好,至少比被直接销毁强。
为首的医生终于放下手里的平板,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着冷白的光。他刚要开口,骨濯却先一步抬起眼,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医生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语气公式化得没有温度:“你的异能核心与脊椎神经绑定过深,常规的抑制剂只能暂时压制,长期来看,反噬的风险会越来越高。总部的意思是……进行一次彻底的改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简单来说,用机械装置替换你体内负责异能驱动的核心器官,从根源上控制能量输出。”
骨濯的指尖停在银色项链上,没动。核心器官?她猜是心脏。异能涌动时,心脏总是跳得最凶,像个失控的引擎。“要打麻药吗?”她问,语气里听不出期待或抗拒。
医生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才回答:“可以安排全身麻醉,过程会很……”
“不用。”骨濯打断他,声音清晰而坚定,“痛苦会让我记住这件事很久。”她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需要成长。疼痛是最好的老师,不是吗?”
她抬眼看向医生,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你们不也希望我牢记自己的立场吗?疼得越久,记得越牢。”骨濯顿了顿,忽然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精打细算,“再说,节约点成本。现在省了麻药钱,以后你们向我讨回报时,也能少讨些——我这人,向来记仇,也记恩。”
医生沉默了。他在灰雀医疗部工作了十几年,见过各种各样的改造人,有哭着求饶的,有疯狂反抗的,有麻木接受的,但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动拒绝麻药,把痛苦当成“学习工具”,甚至还能联想到“成本”和“回报”。他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只是转身对助手点了点头:“准备手术。”
手术室比想象中更像一个精密的实验室,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冰冷的金属台和悬挂在头顶的机械臂。骨濯被固定在台上,红黑蕾丝裙被剪开一道口子,露出胸口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芝麻糊被暂时带走了,临走前它不安地在她掌心蹭了蹭,冰凉的鳞片像一道微弱的安慰。
没有麻药,皮肤被划开的瞬间,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骨濯猛地绷紧了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前的碎发,但她死死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她看着机械臂带着闪烁的手术刀在自己胸口游走,看着鲜血染红了白色的手术布,像一朵迅速绽放又枯萎的花。
真疼啊。
比异能反噬时的骨骼碎裂更疼,比X机关的电击实验更疼,是那种活生生被撕裂的、带着毁灭感的疼。但骨濯没闭眼,她强迫自己看着,看着自己的胸腔被打开,看着那颗曾经为了活下去而疯狂跳动的心脏被机械臂小心翼翼地剥离。
她在想什么?
在想刚才医生的表情,在想灰雀总部的布局,在想良鸩此刻可能正在处理的文件,甚至在想芝麻糊有没有被好好对待……所有能让她分散注意力的事情都被她拉到眼前,像一块块拼图,试图填补疼痛带来的空白。但疼痛太清晰了,清晰到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奢侈。
“心率过快,准备体外循环。”医生的声音隔着一层水雾传来,模糊而遥远。
骨濯的视线开始发黑,但她用尽全力睁大眼。她看见那颗被取出来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沾着她的血,鲜活得像个不属于自己的物件。然后,一颗泛着冷金属光泽的东西被送了进来——那是她的新心脏,比原来的小一些,表面布满了细密的线路,中心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在灯光下闪着幽蓝的光。
“这颗机械心脏内置了特殊芯片,”医生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声音冷静得像在组装一台机器,“能精准控制你的异能输出阈值,理论上,你再也不会失控了。”
机械臂将那颗冰冷的心脏放入她的胸腔,线路被一根根连接到她的血管和神经上。电流通过的瞬间,骨濯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又在下一秒被强行泵动起来,带着一种陌生的、规律的节奏。
“芯片与灰雀的中央系统联网,”医生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如果出现异常,我们能第一时间……介入。”
介入。说得真委婉。骨濯想笑,嘴角却只能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说白了,就是新的控制装置,比X机关的芯片更隐蔽,更致命——它在心脏里,一旦失控,毁掉它,就等于毁掉她。
“但好处是,”医生似乎想缓和气氛,“它压制异能的效果很好,你再也不需要依赖抑制剂了。”
骨濯闭上眼,任由机械臂缝合她的伤口。针线穿过皮肉的疼痛还在,但比起心脏被替换的剧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颗机械心脏在胸腔里跳动,规律得像节拍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金属的凉意,将一股陌生的“平静”注入她的四肢百骸——那是异能被彻底压制的感觉,像奔腾的河流被瞬间筑起堤坝,突兀,却又带着诡异的安稳。
手术结束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医生摘下手套,看着监测屏上平稳的机械心跳曲线,对骨濯说:“但这些事情,不能让良鸩知道。”
骨濯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她看着医生,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的立场很微妙?”
“她是行动部的负责人,也是你的……伴侣。”医生措辞谨慎,“总部不希望她因为私人情感影响判断,毕竟,这颗心脏的控制权,最终在总部手里。”
骨濯沉默了片刻,胸腔里的机械心脏还在规律地跳动,每一次都在提醒她新的“身份”。她忽然笑了,笑声很低,带着点刚经历过剧痛的虚弱,却又异常清晰:“因为她没有一颗机械心脏,对吧?”
她有感情,有立场,有那些会被“私人情感”干扰的弱点。而自己,从今天起,连心脏都是冷的,是可控的,是纯粹的“工具”——这才是灰雀想要的。
“我同意。”骨濯说,声音里没有丝毫犹豫,“瞒着她。”
至少这样,她不用再忍受异能反噬时骨骼寸寸断裂的痛苦,不用再依赖良鸩手里的抑制剂,不用再担心哪天会疼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至于良鸩会不会发现,发现后会有什么反应……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活着,并且活得“安稳”,才是最重要的。
医生显然松了口气,点了点头:“术后需要观察七十二小时,确认机械心脏与你的身体兼容。”他顿了顿,看着骨濯苍白的脸,补充道,“你的恢复能力超出预期,这或许……与你过去的经历有关。”
骨濯没接话。她知道自己的恢复能力来自哪里——来自X机关无数次的破坏与修复,来自把每一次痛苦都嚼碎了咽下去的“习惯”。现在,不过是多了一次而已。
机械臂撤走了,伤口被细密地缝合起来,敷上了特制的愈合凝胶。骨濯被转移到观察室,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台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着她的机械心跳曲线,规律得像一首没有感情的摇篮曲。
她侧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见胸腔里传来的“咔哒”声,那是机械瓣膜开合的声音,取代了过去鲜活的心跳。异能确实被压制了,体内那股随时可能爆发的破坏性力量像被关进了坚固的笼子,安静得让她有些不习惯。
原来,这就是“稳定”的感觉。骨濯闭上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挺好的。
至少,不用再疼了。
至于那颗被取走的心脏,大概已经被当成医疗废物处理掉了吧。骨濯想。也好,留着也没用,它太容易失控,太容易被情绪左右——不像现在这颗,精准,冷静,永远不会背叛。
观察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芝麻糊被放了进来,它立刻顺着床腿爬上来,小心翼翼地盘在她没受伤的一侧肩膀上,蛇头蹭着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回来了?”骨濯轻声说,指尖轻轻抚摸着蛇背,“以后,我们都有‘新零件’了。”
芝麻糊吐了吐信子,像是在回应。
监测仪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规律的“滴滴”声与机械心脏的“咔哒”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属于灰雀的、冰冷的安魂曲。骨濯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忽然想起良鸩。
她现在应该还在处理文件吧。骨濯想。等她忙完了,大概会过来看看。
到时候,她该怎么说?
骨濯闭上眼,任由疲惫席卷而来。疼痛还在隐隐作祟,但比这更清晰的,是胸腔里那颗机械心脏的跳动,是芝麻糊冰凉的体温,是她对未来的、一如既往的“计算”。
没什么不好的。
她对自己说。
至少,这一次,她能自己选择“活下去”的方式。
哪怕,代价是一颗不会再为任何事疯狂跳动的心脏。
良鸩的办公室比休息室冷硬得多。金属办公桌堆着半人高的文件,全息屏幕上还跳动着未处理的任务数据,空气里飘着冷咖啡和打印机墨水的味道。良鸩坐在黑色皮质椅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侧脸被屏幕蓝光映得冷白,直到骨濯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她才抬了抬眼。
“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刚从工作里抽离的沙哑,视线落在骨濯身上时顿了顿——还是那件红黑蕾丝吊带裙,裙摆扫过地板,露出的小腿在冷光里泛着近乎透明的白,颈侧的银链随着动作轻轻晃,遮住了那片青灰印记,却遮不住她眼底的红。
骨濯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那里还残留着术后的酸软。“嗯,你的衣服我帮你叠好了,放在休息室的柜子里第二格。”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满室的寂静,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虚浮——术后的虚弱还没散去,每说一句话都觉得胸腔里的机械心脏在“咔哒”作响,那声音太规律,反而让她心慌。
良鸩停下敲击键盘的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精准地锁住她的眼尾:“你怎么哭了?”
骨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抹眼角,指腹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她忘了,手术时疼得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回来前只匆匆擦了擦,没想到还留着痕迹。“流眼泪而已。”她垂下眼,避开良鸩的视线,语气尽量平淡,“太累了,眼睛不太舒服。”
其实不是累。是机械臂划开皮肤时的锐痛,是心脏被剥离时的空洞,是金属心脏第一次搏动时的冰寒——那些疼像无数根针,扎得眼泪自己涌了出来,和情绪无关,纯粹是身体的本能。但她不能说。
良鸩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嘲弄,又有点说不清的释然:“这才像你。”她转回头,继续敲打键盘,指尖却慢了半拍,“我还好奇你这种没感情的怪物怎么会哭。”
“你很了解我啊。”骨濯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嘴角扯出一抹浅淡的笑,眼底却空落落的。是啊,在良鸩眼里,她就是个只会计算利弊、没有心的怪物,流泪只能是因为“累”,不会是因为疼,更不会是因为别的。这样正好。
她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窸窣声,芝麻糊从蕾丝裙的口袋里探出头,黑亮的小脑袋左右转了转,看到良鸩时,吐了吐分叉的信子,像是在宣示主权。骨濯抬手挠了挠它的头,蛇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定了定神。
良鸩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蛇身上,又扫回骨濯苍白的脸,语气硬邦邦的:“我给你煲了汤。”
骨濯抬眼,看到办公桌旁的保温桶,米白色的,和周围冷硬的金属家具格格不入。“好。”她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很轻。
良鸩的手指猛地顿在键盘上,转过头,眉头蹙得很紧,语气里带着点被冒犯的恼火:“就一个好?”她像是被点燃的引线,语速快了些,“医疗部的人说你身子太弱,异能评估时差点晕过去,我才特意让食堂炖了乌骨鸡汤,守在旁边看着火候……你这女人到底有没有心?”
骨濯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清的涩。她抬手,指尖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隔着蕾丝布料,能摸到机械心脏规律的搏动。“有。”她轻声说。
(或许以前我可以坦荡地说没有吧。那时候心脏是活的,却像个摆设,跳得再鲜活,也暖不了骨子里的冷。可现在呢?心脏是假的,是金属做的,却必须装着“有”——装给灰雀看,装给良鸩看,装给所有人看。以前是有但等于没有,现在是没有偏要装有,哈哈,真是有意思。)
她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是低头,用指腹蹭了蹭芝麻糊的下巴,蛇舒服地蜷了蜷,脑袋往她掌心钻。骨濯看着它圆溜溜的眼睛,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只有在面对蛇时才会有的、近乎真实的依赖:“芝麻糊,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芝麻糊像是听懂了,吐了吐信子,用脑袋轻轻撞了撞她的指尖,冰凉的,却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笃定。
良鸩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她想说什么,比如“汤要凉了”,或者“别总跟一条蛇说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看着骨濯专注的侧脸,看着她指尖与蛇相触的温柔,忽然觉得那碗精心炖的乌骨鸡汤,好像还不如一条蛇的信子能让她露出点活气。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键盘的敲击声、保温桶里汤的余温、芝麻糊偶尔的窸窣声,还有骨濯胸腔里,那谁也听不见的、机械心脏的“咔哒”声。
良鸩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推了推保温桶:“趁热喝。”
骨濯拿起保温桶,拧开盖子时,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浓郁的鸡汤香。她舀了一勺,递到嘴边,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暖得她稍微松了松紧绷的肩。
或许这样也不错。她想。
至少现在,她有“心”了——哪怕是假的。
至少现在,有碗热汤,有条蛇,还有一个会为了她没说“谢谢”而恼火的良鸩。
足够了。
骨濯低头喝着汤,没再说话,只有指尖偶尔会轻轻挠一挠芝麻糊的头,蛇温顺地贴着她的手腕,像一道不会消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