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作品:《骨事

    二十二


    标本店的午后总带着点慵懒的光,斜斜地透过木格窗,落在柜台后的玻璃罐上。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蝶骨在光下泛着半透明的白,像片凝固的云。


    骨濯正坐在地毯上整理新收来的狐骨,红黑蕾丝长裙的裙摆铺散开,蕾丝花边蹭过地板,发出细碎的响。听见良鸩的话,她手里的镊子顿了顿,抬眼看向藤椅上的人。


    良鸩刚喝完一碗燕窝,嘴唇还沾着点蜜色的甜,眼神比早上亮了些,望着窗外的老槐树,语气轻得像叹息:“我想做那个‘青衡’了。”


    骨濯放下镊子,膝头的狐骨在光下泛着冷白。“青衡”——这个名字她喊过无数次,在东国的画舫上,在灰雀的训练场,在深夜的卧室里,有时带着调笑,有时藏着试探,却从未像此刻,从良鸩自己嘴里说出来,带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起身走到藤椅旁,蕾丝裙摆扫过良鸩的脚踝,带来点冰凉的痒。骨濯弯腰,指尖轻轻捏了捏良鸩的下巴,迫使她转过头来:“怎么突然想做青衡了?”


    良鸩看着她眼底的光,那光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得不像假的。她抬手,指尖划过骨濯领口的蕾丝,那里的肌肤下,机械心脏正规律地跳动,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微弱的震颤。


    “良鸩太累了。”她轻声说,指尖停在蕾丝的结上,“要管灰雀的事,要防着内鬼,还要……猜你哪句话是真的。”她笑了笑,眼底有释然,也有藏不住的疲惫,“但青衡不用。青衡可以住在标本店,看你摆弄骨头,听风铃响,不用想那些杀杀打打的事。”


    她顿了顿,抬眼撞进骨濯的眼底,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青衡可以只是……你的青衡,对吗?”


    骨濯的心跳似乎漏跳了半拍,电流声在胸腔里嗡嗡作响。她看着良鸩眼里的光,像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纯粹得让她指尖发紧。


    这演技,倒是比她还像真的。


    她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滞涩,弯唇笑了,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当然。”蕾丝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了些,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小腿,“以后你就是青衡,我的青衡小姐。”


    她伸手,替良鸩将耳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故意蹭过耳廓,带来点温热的麻:“再也没有良鸩了,只有青衡。”


    良鸩的耳尖红了,像被阳光晒透的樱桃。她反手握住骨濯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点怕她跑掉的紧:“说定了?”


    “说定了。”骨濯回握住她的手,蕾丝手套的边缘蹭过她的掌心,“以后我叫你青衡,你叫我什么?”


    良鸩低头,看着交握的手,骨濯的指甲涂着暗红的甲油,衬得她的手愈发苍白。她想了想,轻声说:“阿濯。”


    简单两个字,从齿间滚出来,带着点温软的黏,像化在舌尖的糖。


    骨濯的喉结动了动,忽然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蕾丝的凉意混着她唇上的蜜甜,落在良鸩的皮肤上。“好,青衡小姐。”


    她直起身时,看见良鸩望着她的眼神,亮得像落满了星子。那星子是真的,是良鸩自己捧出来的,滚烫滚烫的,几乎要把她这颗机械心脏烫出裂痕。


    骨濯转身回到地毯上,重新拿起镊子,假装整理狐骨,指尖却微微发颤。


    青衡。


    良鸩选择做那个没有身份、没有过往的青衡,选择做只属于她骨濯的青衡。


    多好。


    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担心良鸩会变回那个手握权柄的良鸩长官,不用担心她某天会站在总部的审判席上,说出那颗机械心脏的秘密。


    骨濯用镊子夹起一块狐的跖骨,对着光看。骨头上的纹路清晰得像命运的刻痕,她和良鸩的,都缠在这纹路里。


    “阿濯。”良鸩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以后能教我摆弄这些骨头吗?”


    骨濯回头,看见良鸩正望着玻璃罐里的蝶骨,眼神好奇又认真。阳光落在她脸上,把那点刚长出来的血色照得格外暖。


    “好啊。”骨濯笑了,蕾丝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先教你认蝶骨,最难认,也最漂亮。”


    就像她们现在的日子,看起来漂亮得像场梦,底下却藏着只有她知道的、冰冷的骨相。


    良鸩笑着点头,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地毯被两人的重量压出浅浅的窝。


    窗外的风穿过槐树,带进来一阵花香,风铃又轻轻响了起来。骨濯低头,开始给良鸩讲解蝶骨的构造,声音温柔得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童话。


    青衡小姐。


    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胸腔里的机械心脏平稳跳动,电流声温柔得像叹息。


    这场戏,她会陪良鸩演到最后。


    毕竟,这是良鸩自己选的名字,自己选的路。


    她只需要,牢牢牵着她的手,不让她回头就好。


    二次密谈的地点选在老秦私藏的茶室,藏在旧城区的巷尾,门脸是家卖古籍的书店,推开暗门才见内里乾坤。檀香混着陈年茶垢的味道,在空气中凝成粘稠的网,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关系——互相缠绕,又互相提防。


    骨濯换了件烟灰色的连衣裙,领口被她用支银质梅花簪压着,簪尖垂在疤痕上,像枚随时会刺下去的针。她捻着茶盏的手指涂着正红的蔻丹,与烟灰色的衣裳形成刺目的对比。


    “良鸩那边……不,青衡那边,最近没什么异常吧?”老秦呷了口茶,茶沫沾在唇角,他没擦,眼神透过袅袅茶雾落在骨濯脸上,“没问起灰雀的事?”


    “她现在一门心思学认骨头。”骨濯轻笑,指尖在茶盏边缘划圈,“昨天教她认颞骨,缠着我问了一下午,说比看行动报告有意思。”她抬眼,眼底带着点嘲弄,“你看,人只要有了退路,就会变得天真。”


    老秦低笑出声,放下茶盏:“这才好。越天真,越容易拿捏。”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推过去,“这是新批的权限清单,你机械心脏的监控频率降了三成,算是给你的定心丸。”


    骨濯拿起文件,指尖翻过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茶室里格外清晰。权限降频意味着她能更自由地使用异能,不用再担心总部的实时警报——这是她应得的,用良鸩的“死亡”和阿七的忠诚换来的。


    就在这时,茶室后窗的阴影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快得像错觉,但骨濯的神经瞬间绷紧——那道身影的步伐、侧影的轮廓,像极了……阿七。


    她端茶盏的手顿了顿,茶沫晃出细小的涟漪。阿七怎么会找到这里?她不是该在灰雀的新训营带新人吗?


    老秦也察觉到了,眉头微蹙,正要起身,被骨濯用眼神按住。她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秦部长,我去趟洗手间。”


    她转身的瞬间,指尖已经悄然弹出半寸骨链,泛着冷白的光,藏在袖口下。


    不能让阿七活着离开。


    不管她听到了多少,哪怕只有一句“青衡”,只要传到良鸩耳朵里,这出“假死重生”的戏就会穿帮。良鸩一旦知道自己还被蒙在鼓里,知道骨濯和老秦的交易,知道机械心脏的权限升级……以她的性子,定会玉石俱焚。


    骨濯不能冒这个险。


    她推开茶室的侧门,巷子里的风带着馊水味灌进来,吹散了身上的檀香。果然,阿七正靠在墙角,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发抖,手里的枪握得死紧——那是灰雀的□□,枪口还在发烫,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连枪都没来得及收。


    “阿七,跟踪人可不是好习惯。”骨濯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砸在巷子里的积水洼,溅起细碎的寒星。


    阿七猛地转身,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眼里的震惊和愤怒几乎要溢出来。她手里的枪抖得厉害,枪口对着骨濯,却没扣动扳机——大概是还没想好,是该杀了这个背叛良鸩的人,还是该先问清楚。


    “师娘……不,骨濯!”阿七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和秦部长的话,我都听到了。”


    骨濯没动,只是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抬起,袖口下的骨链又弹出寸许:“听到多少?”


    “听到你说良队是‘天真’!听到你拿她的命换权限!听到你说那场处决是假的,她现在的安稳日子是你演的戏!”阿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她一步步逼近,枪口始终对着骨濯,眼泪混着愤怒砸在地上:“工厂那场生死戏,她抱着你哭了整整一夜,以为你真的差点死了!你装虚弱躺医院,她推掉所有任务守着你,连你随口说的‘牛奶’都记在心上!你求婚那天,她把所有积蓄都取出来,说要跟你过普通人的日子!”


    阿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字字泣血:“她甚至知道你心脏有问题,知道你那些温柔是演的,可她还是留着你送的戒指,还是愿意陪你演下去!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你拿她的真心当筹码,换你自己的活路?!”


    “还有骨怜。”阿七猛地想起什么,枪口抖得更厉害了,“你说你只喜欢骨怜,可良队为了让你开心,偷偷去东国给你找和骨怜长得像的小蛇,被赤影的人追了三条街!这些你都忘了吗?!”


    骨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指尖的蔻丹因为用力,掐进了掌心。阿七说的这些,她都知道。良鸩守在病床前的黑眼圈,她藏在枕头下的戒指,她抽屉里那只没来得及送出去的、装着小蛇的木盒……她都知道。


    可知道又怎么样?


    在活下去面前,这些“真心”轻得像鸿毛。


    “说完了?”骨濯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巷子里的风,“时间到了。”


    话音未落,她袖口的骨链猛地射出。


    破空声几乎与阿七扣动扳机的声音同时响起!


    阿七显然早有准备,枪是举着的,手指也在扳机上,但她还是慢了。骨濯的异能比子弹快,快到她只看到一道白影闪过,胸口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噗嗤——”


    骨刺精准地刺穿了她的心脏,从后背穿出,带着暗红的血珠,在巷子里的积水上溅开一朵凄厉的花。


    阿七手里的枪“哐当”落地,她低头看着胸口的骨刺,眼里的愤怒慢慢被难以置信取代,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茫然。


    骨濯收回骨链,血珠顺着链身滑落,滴在衣服上,像极了绣上去的暗纹。她拍了拍衣服的褶皱,动作优雅得像在掸去灰尘。


    “阿七,我就说子弹没有异能快吧。”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嘲弄,“谁跟你们比这个。”


    阿七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血沫从嘴角涌出。她看着骨濯,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哑声问:“为……为什么……师娘……”


    “师娘”两个字,像根烧红的针,轻轻烫了骨濯一下。


    骨濯微微偏过头,看着巷口昏黄的路灯,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你说这孩子多倒霉。”她踢了踢阿七掉在地上的枪,“少听墙根,跟良鸩一样好好活着不就行了?偏要往刀尖上撞。”


    茶室的暗门被推开,老秦站在门口,看着巷子里的血泊,眉头皱了皱,却没多问。


    “老秦,你招来的人,你处理吧。”骨濯转身往茶室走,旗袍的开衩处沾了点血,她没在意,“处理干净点,别让血腥味飘到标本店那边。”


    老秦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你说,要是良鸩有一天知道,是你杀了她最信任的阿七……”


    骨濯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不会有这一天。”


    她侧过脸,月光落在她半张脸上,一半在阴影里,一半泛着冷白:“或者,我让她们两个人都闭嘴就好了。”


    老秦的瞳孔缩了缩,看着她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狠戾,忽然觉得这杯茶有点烫嘴。他原以为骨濯只是想活下去,现在才明白,她的活下去,是踩着所有人的尸体往前走。


    “我可没想弄死她。”老秦低声说,带着点刻意的撇清。


    骨濯终于回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洞悉一切的嘲弄:“别装了,老秦。咱俩半斤八两。”她抬眼,眼神锐利如刀,“你现在不想而已,我跟你谈交易之前,你可是巴不得她死在审讯室里,好彻底扫清障碍,不是吗?”


    老秦被戳穿心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却没反驳。


    骨濯没再理他,转身走进茶室,暗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巷子里的血腥和阿七逐渐冰冷的身体。


    她走到茶桌前,重新拿起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茶水的苦涩混着喉咙里的腥甜,在舌尖炸开。


    阿七的死,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会散去。良鸩不会知道,青衡会永远活在标本店的温柔乡里,而她骨濯,会握着升级的权限,在这条铺满尸体的路上,走得更稳。


    她抬手摸了摸锁骨处的梅花簪,簪尖的凉意透过布料传来,像在提醒她——


    心软是会要命的。


    从她接受那颗机械心脏开始,就该明白这个道理。


    茶室的檀香依旧缭绕,茶盏里的茶沫结了层薄皮,像谁也不会再揭开的真相。骨濯重新坐下,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平稳得像她胸腔里那颗永不停歇的、冰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