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作品:《骨事

    二十四


    过了好几年。


    深秋的标本店总带着种草木凋零的静。柜台后的玻璃罐里,新添了只完整的红隼骨架,羽翼被处理得纤毫毕现,在阴雨天的光里泛着冷白的光。良鸩坐在藤椅上,指尖捻着根红隼的飞羽,这是骨濯昨天刚教她辨认的,说“最坚韧,也最容易折断”。


    骨濯去参加灰雀的秘密集会了,临走前替她炖了锅银耳羹,现在还温在灶上。良鸩看着那锅羹,忽然想起张猛——那小子以前总说“骨姐做的东西看着精致,吃着像掺了冰碴子”,当时她还笑他不懂欣赏,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冰碴子,是藏在温柔里的锋芒。


    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膝盖却不小心撞到了柜台最下层的抽屉。抽屉没锁,被撞得滑开半寸,露出里面个积灰的木盒,样式老旧,不像骨濯平时用的那些精致容器。


    良鸩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认得这个盒子。那是良鸩还在灰雀时,给阿七装第一把配枪的盒子,后来阿七牺牲,盒子就不见了,她以为早被处理掉了。


    怎么会在骨濯这里?


    良鸩蹲下身,抽出木盒。盒子重得惊人,打开时扬起阵呛人的灰,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裹着的不是枪,是叠得整齐的旧文件,还有个小小的录音笔。


    最上面的文件是张猛的死亡报告,官方结论写着“死于赤影伏击”,但在报告边缘,有行用红笔写的小字:“硬盘已毁,实验体资料未泄露,处理干净。”字迹凌厉,是骨濯的笔锋。


    良鸩的指尖开始发抖,像握住块烧红的铁。


    她翻开下一份,是阿七的档案,照片上的姑娘笑得露出小虎牙,档案袋里夹着张纸条,上面是老秦的字迹:“此人碍事,速除。”纸条背面,是骨濯更潦草的字:“已处理,巷口,老地方。”


    再往下,是份行刑记录,日期正是她“被处决”那天,执行栏签着骨濯的名字,备注里写着:“药剂减半,转入安全屋,代号‘青衡’。”


    最底下的录音笔,外壳磨得发亮,显然被反复摩挲过。良鸩按下播放键,骨濯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冷得像结了冰:“老秦,张猛看到手术照了,留不得。”


    “……他跟良鸩那么久,会不会……”是老秦的声音,带着点犹豫。


    “跟了良鸩又怎样?”骨濯轻笑,语气里的嘲弄像针,“到死都不知道他护着的人,早成了我掌心里的棋子。”


    录音笔里传来轻微的电流声,接着是骨濯更轻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阿七、张猛……良鸩身边的人,倒是一个个忠心。可惜了。”


    “咔哒”,录音笔没电了,只剩良鸩粗重的呼吸声,撞在寂静的屋里,像头濒死的困兽。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砸在玻璃罐上噼啪作响,把红隼的骨架照得愈发狰狞。良鸩看着那些文件,那些字迹,听着脑子里回荡的录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到院里扶着老槐树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原来阿七不是死于赤影。


    原来张猛的“长任务”是死在她最信任的人手里。


    原来那场让她感激涕零的“假死”,是场处心积虑的囚禁。


    原来她每天喊的“阿濯”,是握着刀,把她身边所有人都砍倒的刽子手。


    那些在标本店的日子,那些燕窝的甜,那些教她认骨头的温柔,突然都变成了裹着糖衣的砒霜,灌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她想起自己说“想做青衡”时,骨濯眼里的笑,那哪里是温柔,分明是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露出的满意神色。


    “呕——”良鸩又开始干呕,手指抠进槐树的树皮,留下深深的血痕。她想起阿七临死前喊的“师娘”,想起张猛总说“骨姐看良队的眼神不对劲”,想起自己守在“昏迷”的骨濯床边时,她动手指的瞬间,自己那颗狂跳的心。


    多可笑。


    她以为自己是在陪她演戏,原来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戏里,把谎言当真心,把毒药当蜜糖。


    雨幕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骨濯回来了,黑色风衣下摆沾着雨水,看到院里的良鸩,立刻加快脚步:“怎么在雨里待着?着凉了怎么办?”


    她伸手想碰良鸩的脸,却被猛地挥开,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半步,风衣上的水珠溅了满地。


    骨濯的眼神终于变了,不再是温柔的“阿濯”,而是带着警惕的冷:“你看到了?”


    良鸩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冲掉了眼泪,却冲不掉眼底的红。她看着骨濯,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阿七……是你杀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骨濯没否认,只是站直身体,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下巴尖汇成水珠:“是。”


    “张猛也是。”良鸩又说,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就因为他看到张照片?”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骨濯的声音很平,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实验体资料,我的心脏,这些秘密,死人才守得住。”


    “那我呢?”良鸩突然笑了,笑得眼泪又涌出来,“我知道你的心脏,知道你所有的谎言,为什么不杀我?留着我这个‘青衡’,看你演温情戏码,很有趣吗?”


    骨濯的喉结动了动,胸腔里的机械心脏发出轻微的嗡鸣,在雨声里格外清晰:“杀你,太便宜你了。”她往前走一步,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我要你活着,活在我给你的温柔乡里,看着你信任的人一个个因你而死,看着你自己变成个没有过去、没有名字的空壳——良鸩,这才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惩罚?”良鸩重复这两个字,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你惩罚我?骨濯,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做这些,是为了惩罚我,还是为了你那颗冰冷的机械心脏?!”


    她猛地抬手,指向骨濯的胸口:“你怕!你怕我揭穿你的秘密,怕灰雀销毁你,怕你这颗假心脏停跳!所以你杀阿七,杀张猛,把我变成‘青衡’,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能活下去!”


    骨濯的脸色终于白了一瞬,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被戳穿了最隐秘的恐惧。她看着良鸩眼底的绝望,忽然笑了,笑得比雨水还冷:“是又怎样?”


    “我就是要活下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种破釜沉舟的狠戾,“从接受这颗心脏开始,我就没想过做个好人!阿七、张猛!你也一样,良鸩,你活该被我骗,活该活在谎言里!”


    “你以为我对你有过真心?”骨濯凑近,几乎贴着她的脸,雨水混着她的呼吸,带着福尔马林的冷味,“那场生死戏,我摸你的脸,说衣服牛奶,全是演的!医院里动手指,是看你守了多少夜,算着什么时候能彻底骗住你!求婚,婚礼,戒指……全是假的!”


    “我对你,从来没有过真心!”


    最后这句话,像把淬毒的刀,精准地刺穿了良鸩的心脏。


    她看着骨濯眼底的冰冷,看着她毫无波澜的脸,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所有的爱意,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良鸩缓缓后退,直到后背抵住老槐树,树皮的粗糙硌得她生疼。她看着骨濯,这个她曾交付真心、陪她演戏的人,这个她守在病床前、为她洗手作羹汤的人,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骨濯。”良鸩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赢了。”


    “你活着,我成了青衡,阿七和张猛……死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握枪保护过很多人,现在却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这场戏,你演得真好,我输得彻底。”


    骨濯看着她眼底的光彻底熄灭,像被雨水浇灭的烛火,心里忽然空了一块,机械心脏的嗡鸣变得异常刺耳。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良鸩转身,一步步走进雨幕,走向标本店外的巷口。


    “你去哪?”骨濯终于喊出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良鸩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叹息:“离开你。”


    “做回良鸩,哪怕粉身碎骨,也好过做你的青衡,活在地狱里。”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拐角,被浓密的雨幕吞没,像从未出现过。


    骨濯站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她抬手摸了摸胸口,机械心脏还在规律跳动,权限升级后的异能在体内蠢蠢欲动,可她却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标本店的风铃在雨里叮当作响,像谁在哭。柜台最下层的抽屉还开着,那个装着真相的木盒,在阴雨天的光里,像口敞开的棺材。


    骨濯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胸腔里的机械心脏依旧平稳,却第一次让她觉得,这颗永不停歇的心脏,或许才是对她最残忍的惩罚。


    她赢了所有,却好像……输掉了唯一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雨还在下,冲刷着标本店的屋檐,冲刷着院里的槐树,也冲刷着那些永远无法被原谅的过往。良鸩走了,青衡也死了,只剩下骨濯和她那颗冰冷的心脏,守着这座装满骨头和谎言的空店,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演完这场没有观众的戏。


    灰雀总部的审讯室换了新的白炽灯,亮得晃眼,照在金属桌面上,反射出冷硬的光。良鸩坐在桌后,穿着熨帖的黑色制服,肩章上的银线在光下泛着锐利的光泽——她用了三个月,从“已死的青衡”变回良鸩长官,手里捏着老秦和骨濯的罪证,像捏着两块即将融化的冰。


    “总部的意思是,老秦移交监察部,骨濯……”属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点犹豫,“按实验体处理条例,直接销毁。”


    良鸩抬眼,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奏平稳得像她此刻的心跳:“我有个要求。”她顿了顿,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骨濯不是惦记她那颗心脏吗?反正她已是弃子,把机械心脏的控制终端给我。”


    属下愣了愣,随即点头:“是,长官。”


    控制终端是个巴掌大的金属盒子,上面只有一个旋钮,转动时会发出细微的电流声。良鸩捏着它走进牢房时,骨濯正靠在墙角,黑色囚服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是反抗押送时留下的。她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唯独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鬼火。


    “良鸩长官,大驾光临。”骨濯笑了笑,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来送我上路的?”


    良鸩没说话,只是走到牢房中央,按下了墙上的按钮。束缚骨濯异能的磁场瞬间消失——她关了异能抑制,不是仁慈,是想让骨濯尝尝,失去依仗的滋味。


    骨濯的指尖动了动,骨链在袖口蠢蠢欲动,却被良鸩冷冷的眼神按住:“别费劲了,你的权限早就被锁死了,骨链现在跟废铁没区别。”


    她举起手里的控制终端,在骨濯眼前晃了晃:“认识这个吗?”


    骨濯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扎了似的。那是她机械心脏的控制终端,能调节心脏的跳动频率,能引发神经接驳处的剧痛,甚至能让心脏在三分钟内彻底停摆。


    “你想干什么?”骨濯的声音终于带了点慌,不是怕死,是怕这颗她赖以生存的心脏,落入良鸩手里。


    “干你最擅长的事。”良鸩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折磨人。”


    她转动旋钮,幅度很小,却足以让骨濯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机械心脏的跳动频率突然加快,像有只手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神经接驳处传来尖锐的刺痛,沿着脊椎爬向大脑,比当年没打麻药的手术疼十倍。


    “在标本店刚遇见你的时候,你不是问我,怕不怕杀了人厉鬼缠身吗?”良鸩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往事,指尖却又转动了半圈旋钮。


    “呃——”骨濯的身体猛地弓起,冷汗浸透了衣服,她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喊出声,“你……”


    “我不怕。”良鸩打断她,眼神冷得像深冬的冰湖,“但你该怕。”她俯下身,凑近骨濯的耳边,声音带着血腥的甜,“阿七在巷口等着你,张猛在码头等着你,还有那些被你当棋子牺牲的人……他们的债,你得一笔一笔还。”


    旋钮又被转动了一格。


    这次的疼是钝的,像有把生锈的锯子,在心脏周围慢慢切割。骨濯的眼前开始发黑,机械心脏的电流声在耳边炸开,变成无数根细针。


    “你以为我会求饶?”骨濯喘着气,笑出了眼泪,混着冷汗滑进衣领,“良鸩,你跟我一样狠,别装得像个替天行道的圣人!你现在折磨我,跟我当初杀他们,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良鸩的指尖抚过终端冰冷的外壳,“他们是无辜的,你是罪有应得。”


    她忽然想起阿七临死前的眼神,想起张猛掉在码头的硬盘,想起那些被骨濯的谎言蒙在鼓里的日夜。每想一次,就把旋钮多转半格。


    疼痛像潮水,一**淹没骨濯。她蜷缩在地上,指甲抠进水泥地,留下深深的血痕。机械心脏的跳动越来越乱,时而快得像要炸开,时而慢得像要停摆,每一次异常跳动,都伴随着神经撕裂般的疼。


    “你说……阿七喊你师娘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良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她倒在巷口的时候,看着你转身的背影,是不是也觉得心脏要被撕碎了?”


    骨濯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沫。她看着良鸩,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恐惧,不是怕疼,是怕良鸩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意——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心悸。


    “张猛……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只是因为多看了张照片。”良鸩又转动旋钮,这次直接转到了三分之二的位置。


    骨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抽搐。机械心脏的电流声变成了刺耳的尖鸣,接驳处的皮肤开始发红、发烫,像有团火在皮下燃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震颤,每一次震颤都带着撕裂神经的剧痛,比当年手术台上没打麻药的疼,更残忍,更绝望。


    “你不是总说,疼才能记住立场吗?”良鸩蹲下身,看着她扭曲的脸,声音轻得像叹息,“那现在,好好记住——你欠阿七的,欠张猛的,欠所有被你害死的人,这笔债,我会让你用一辈子来还。”


    “一辈子……”骨濯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嘴角溢出的血沫染红了下巴,“良鸩,你跟我……又有什么区别?你现在折磨我,跟我当初杀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痛快……”


    良鸩的指尖顿了顿,随即冷笑:“是,我是痛快。”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骨濯,“但我至少敢承认,我恨你。不像你,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敢认,只会躲在机械心脏后面,用谎言当盾牌。”


    她把旋钮转回原位,剧痛骤然消失,留下密密麻麻的钝痛。骨濯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贴在身上像层冰壳。


    “这只是开始。”良鸩收起控制终端,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以后每天我都会来,转一圈旋钮,给你讲一个他们的故事。阿七第一次打靶脱靶时的样子,张猛偷偷给你留海鲜粥的样子……直到你记起所有你刻意忘记的事。”


    骨濯抬起头,看着良鸩转身的背影,制服的下摆扫过地面,留下淡淡的阴影。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良鸩……你锁不住我的……我就算死了,也会变成鬼……缠着你……”


    良鸩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好啊。”


    “我等着。”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等你变成鬼,我再让你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人,是怎么日日夜夜缠着你的。”


    牢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咔哒”声,像给这场复仇,落下了第一记冰冷的鼓点。


    良鸩站在走廊里,捏着控制终端的手心全是汗。金属盒子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她知道骨濯说得对,她现在的样子,确实和当初的骨濯一样,被仇恨烧得面目全非。


    但她不后悔。


    阿七的笑,张猛的憨,那些被辜负的真心,那些被践踏的信任,都在逼着她走到这一步。


    良鸩抬头看向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的阳光刺眼得很,像极了阿七第一次喊她“师父”时,眼里的光。她握紧控制终端,转身走向监察部——老秦的审讯室,还在等着她。


    债要一笔一笔讨,仇要一个一个报。


    至于骨濯,她会让她活着,让她在日复一日的疼痛里,记起所有罪孽,直到机械心脏彻底停摆的那天。


    这不是残忍,是清算。


    是良鸩能给那些死去的人,最后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