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作品:《骨事

    三十一


    半年之后。


    良鸩的办公室永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混着旧卷宗的油墨香,像她这个人,永远带着未散尽的锋芒。


    门被推开时,带着股若有似无的甜香——是城南老字号桂花糕的味道。良鸩握着钢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在卷宗上晕开个黑团,像她心口那片化不开的阴影。


    走进来的女人穿着身黑红色蕾丝裙,裙摆绣着暗金的纹路,在沉闷的办公室里像团燃烧的火。可那张脸,却柔和得像江南水乡的雾,眉峰平缓,眼角的痣淡得几乎看不见——那才是良鹊的脸。


    良鸩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腰间的短刀“噌”地出鞘,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刀锋很薄,映出那张酷似良鹊的脸,也映出她自己眼底翻涌的红。


    “骨濯。”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割裂空气的力道。


    骨濯没躲,甚至微微仰头,让刀锋离自己的颈动脉更近了些。她笑了,左边嘴角的梨涡浅浅陷下去,是良鹊独有的弧度,可眼神里的嘲弄,却分明是骨濯的影子。


    “别拿刀架着我的脖子嘛。”她的声音很软,带着点良鹊特有的南方口音,却说出了最锋利的话,“我现在顶着这张脸,你要杀你妹妹第二次吗?”


    “第二次”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良鸩的心上。她握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刀锋在骨濯的脖子上压出道浅浅的红痕。


    半年了。


    自从杀了良鹊,她花了整整半年时间,像疯了一样追查真相。她找到了江南水乡那间破庙,找到了良鹊换下来的、属于骨濯的那张脸的残骸,找到了骨濯给良鹊的那本“习惯手册”,甚至找到了几个被骨濯收买的、参与换脸手术的医生。


    真相像把钝刀,一点点割开她的心脏——良鹊是真的,换脸是真的,骨濯的算计是真的,而她亲手杀死自己妹妹的事实,也是真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良鸩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恨。恨骨濯的残忍,更恨自己的愚蠢。


    骨濯轻轻歪了歪头,用良鹊那张无辜的脸,做出了个极其骨濯的表情:“不想怎么样。就是来看看你,看看杀了亲妹妹的良鸩长官,过得好不好。”


    她的目光扫过办公室,落在墙角那盆枯萎的绿萝上——那是良鹊刚来时,雀跃地说“姐姐我给你养盆花吧”,然后亲手种下的。


    “看起来不太好。”骨濯的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温柔,“黑眼圈这么重,是不是总梦见良鹊问你‘为什么杀我’?”


    良鸩猛地挥刀,却在离她脸颊寸许的地方停住了。她不能再错了。这张脸下是骨濯,不是良鹊。


    “你妹妹不要你咯。”骨濯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良鸩的瞳孔骤然收缩:“你说什么?”


    “我说,良鹊到死都把我当她姐姐呢。”骨濯的指尖轻轻拂过脖子上的刀痕,动作亲昵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她最后喊的不是‘姐姐’,是‘骨濯姐姐’。她说‘你答应过要给我买好多裙子的’,你看,她多信任我,比信任你这个亲手杀了她的恶魔,信任多了。”


    “闭嘴!”良鸩嘶吼着,几乎要控制不住劈下去的刀。


    “我闭嘴了,你就能当作没杀过她吗?”骨濯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像穿透了良鹊这张温和的脸,直直射进良鸩的灵魂深处,“我原本以为,你对我多少有点情分——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留她一命。可你没有,良鸩,你亲手扣动了扳机,当年在工厂,我演濒死戏时,你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我的谎言。”


    她顿了顿,声音里忽然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其实,我原本真的想只做桃衣的。”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良鸩紧绷的神经。她想起东国画舫,想起那场带着氤氲的舞,想起骨濯坐在她腿上,用嘴叼开粉纱时的模样。


    “在标本店见你,我把你赶走了,没给你包扎伤口。”骨濯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我故意没跟你回灰雀,故意躲开了所有可能和你产生纠葛的机会。我去了东国,去了我们上辈子执行任务的地方,做了个只会弹琴跳舞的桃衣。”


    她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近乎虔诚的怀念:“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灰雀不会放过赤影,你迟早会来东国。我就在画舫上等你,穿着粉纱裙,给你弹琴,喂你吃樱桃,假装我们从来没认识过,假装你不是良鸩,我不是骨濯。”


    “可是我没想到会引发蝴蝶效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嘲,“赤影的计中计来得那么快,快到我来不及反应。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被异能反噬得五脏六腑都像碎了,躺在你怀里的时候,我想‘就这样吧,死在你怀里,总比死在轮回里强’。”


    “可是你真的救活了我。”骨濯的目光重新落在良鸩脸上,带着种复杂的、像被雨水泡过的情绪,“你把我带回标本店,喂我喝粥,教我认骨……那时候我差点就信了,信我们真的可以重新开始。”


    “从你在画舫上,看见我的异能,记起上辈子所有事开始,我就做不成桃衣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你的眼神变了,里面有恨,有痛,有被欺骗的愤怒。我知道,游戏又要开始了。”


    良鸩握着刀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恨,是因为骨濯语气里的疲惫——那是她在271次轮回里,从未见过的疲惫。


    “良鸩,我累了。”骨濯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玩够了。”


    271次轮回,272次欺骗与伤害,272次在爱与恨的边缘反复拉扯。她算计了一辈子,也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只落得个顶着别人的脸,看着仇人杀死自己妹妹的下场。


    “我这种人,原本就是不会赎罪的。”骨濯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你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她轻轻推开良鸩的刀,转身往门口走,黑红色的蕾丝裙扫过地板,像条游动的蛇。


    “你想清楚了,就来标本店找我。”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那棵老槐树下,我埋了良鹊的长命锁,也埋了我自己的。你要是来,记得带上那枚狐跖骨——你知道的,我最喜欢那枚。”


    门被轻轻带上,留下一室寂静。


    良鸩站在原地,短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门口,仿佛还能看到骨濯转身时,裙摆扬起的弧度。


    累了……玩够了……


    这些话像重锤,一遍遍砸在她的心上。


    她想起271次轮回里的血与火,想起阿七和张猛死不瞑目的眼睛,想起良鹊胸口的枪眼,想起骨濯在画舫最后一舞时决绝的眼神,想起她现在顶着良鹊的脸,说出“我累了”时的疲惫。


    她们纠缠了太久,久到连恨都变得麻木。


    良鸩缓缓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短刀,指尖抚过冰冷的刀锋。刀锋上还残留着骨濯的温度,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去标本店吗?


    去杀了她,为良鹊报仇,为阿七和张猛报仇,为272次的欺骗报仇?


    还是……去做个了断?


    断了这271次的轮回,断了这跨越生死的爱恨,断了彼此身上那道无形的锁链。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像条通往未知的路。良鸩握紧了短刀,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无论去做什么,她都该去一趟。


    去看看那棵老槐树,去看看良鹊的长命锁,去看看那个说“我累了”的骨濯。


    去给这272次的纠缠,画上一个句号。


    无论是圆满的,还是残缺的。


    办公室的门在她身后关上,带走了最后一丝硝烟味,只留下桌上那本翻开的卷宗,和卷宗上那团被墨汁晕开的黑花——像极了她们之间,那永远无法洗白的过往。


    终局要来了。


    在那家飘着福尔马林味的标本店,在那棵埋葬了太多秘密的老槐树下。


    良鸩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