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高悬，万里无云，地面四肢飞舞，红血浸透，辛渊剑端淌着温热的鲜血，他的心忽然没由来地狠狠在胸腔里重重一击，让蛇人找到机会近身。


    他一剑斩下的蛇人的脑袋，冲出包围，立刻折返。


    他不久前挂在门上的铜锁此时已在地上。


    他脚步踉跄。屋内果然空无一人。


    只有一张纸和一条蜷缩在角落的竹叶青。


    辛渊拿起那封信。


    “吾夫辛渊亲启”。信封原是“吾兄”，被她划了一道，改成“吾夫”。


    鼓鼓囊囊的信封，被里面厚实的信纸撑得饱胀。


    辛渊手指打颤。


    横七竖八的字，洋洋洒洒地铺满信纸。


    “你我在石桥县相遇，想来你见我的第一面就认出了我，便将我带回了西府。那之后，你总是携我至身侧。未曾有过长于三日的分离，便也没有写信的机会。没想到，与你写的第一封信竟是最后一封。”


    “可是我还有很多话没有跟你说。我想跟你讲我看过的月亮，我冬眠过的山洞，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蛇，我在春日的漫山遍野的野花里打的滚，啊，还有很多啊。”


    “你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对我说，对不对。我总是忙于吃饭，忙于睡觉。要是我能多用点时间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听你讲小白，讲小白和你的故事，讲你的故事，讲辛渊没有名字以前的故事，讲你为了我学会做饭的故事，讲我们相遇时你的心情。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怎么办呢，我真的很想听你讲……”


    “我老是在背后骂你死太监。可是我从来没有真的希望你死。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我希望你和大家一起渡过这场灾变。


    “我知道，你一定也希望大家好好活着对不对。要不然你也不会那么不眠不休的除掉蛇人。因为这世间还有你的兄弟，还有你和皇帝都在守护的百姓。”


    “我希望能帮到你，帮到大家。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如果你这时候没哭，就是对了。”


    这句话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我从来没见过你哭呢。我就知道，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太监，一定不会哭的对不对。”


    蔡画想到哪一句说哪一句，下面笔锋一转，又说起了她和辛渊。


    “真的很对不住啊，说好的成婚，是我先违约了。不过，你应该也不会娶别人了。那么，我称呼你夫君，你一定会很开心吧。哈！你总是喜欢让我叫你哥哥，其实也在心里偷偷的希望我唤你夫君。你看见了，我就当你应下了。”


    “对于你将我锁起来，不愿让我跟兰慧慧走这件事，后来人一定会有人谴责你，但你的小花永远不会，因为我是你最最喜欢最最爱的小花啊，小花永远理解太监的任何决定、任何不堪、任何事情。”


    “现下没有时间与你多说了。我走后，只要求你两件事，一是好好活着，二是一定有时间与我来信啊。你可不能因为我只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就敷衍我一封哦。可是你话少，万一一个月或一年只给我一封信怎么办。我才不会同意呢，你非得每一日给我一封信，哪怕是说你今天吃了什么都可以。如果你哪天没给我写信，我就去你梦里找你，让你夜夜不得安宁，睡不好觉。”


    后面的字更是越写越乱，辛渊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猜也不愿意放过。


    蔡画画工了得，字确如狗爬猫滚。


    她还答应他，以后好好练字，可不要因为字不好看，成不了一代画师。然而这些都没有机会了。


    辛渊不知道，蔡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


    他抚上信封。


    辛渊盯着那两个字，直至双眼模糊。


    自与蔡画分别后，多年来他没再流过眼泪。


    之后便是今日。


    他阖眼久久未动，角落的竹叶青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还以为他就那么死了。


    要不是他睁开眼睛，竹叶青还以为他就这么死了。


    竹叶青放松身体，在辛渊睁眼的瞬间又戒备。


    毕竟是那锁是他弄开的，虽是被那菜花蛇强迫，可非要追求起来，他也摆脱不掉。


    辛渊望向竹叶青，哑声道：“她走了。”


    像是缓缓陈述，又像是疑问。


    他觉得这个人应该不是问菜花蛇是不是走了。


    竹叶青点点头，毕竟是它帮了忙，它害怕辛渊跟他想好的一样，上来就要他的命。


    然而辛渊并没有这么做。


    他撑在桌上的手因为心脏的剧痛蜷缩到一起，可在听到纸张因大力而皱紧而发出的声音时，又迅速松开。


    他怔了下，拿着那张纸冲出去。


    竹叶青从角落里爬出来，望着那个瞬间消失的背影，忍不住一声叹息。


    那封信被他妥帖的收在胸口。


    他单枪匹马，一路冲向太医院。凡有蛇人拦路，一律斩杀，从不退让。


    他让她离开了自己两次，而两次，什么都没留下。


    她是他的小花，是虞七的财财，是青楼妓女的女儿，是山中一条不谙世事的菜花蛇，她可以是任何人，但她不可以是救万民于水火的人，以一己之身拯救大武的人，他只想她是她的小花……只想她是他的小花……


    可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什么，不是吗？


    那条竹叶青颇是通点人事，由于好奇心驱使，他先前还爬到桌子上，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不免鄙视了蔡画一番，它沾了墨去纸上滚一圈，都比那几个字好看，它努力地辨认蔡画留下的字，不过什么也认不出来，一来他认识的字没几个，二来那蔡画蛇写的字难看至极，就算是有认识的字，他也看不懂。


    那条菜花蛇奋笔疾书时同他说了句，“看到这封信的人是她最最喜欢最爱的人”。


    竹叶青当时想翻个白眼。谁问了，谁关心。


    他只关心他差点没命好吗。


    不过那个菜花蛇，还挺肉麻的。


    它原谅她很久以前在山中调皮捣蛋砍掉它一只尾巴的事了。


    哦，对了。谢谢还有要挟它的那颗牙齿。


    说不清这场浩大的、波及全天下的蛇疫是什么时候彻底结束的。史书记载：武朝八十一年，蛇祸起，人死其半，幸得一蛇妖救之。期间经历无数的失去，无数人的死亡。就连皇帝也死在蛇疫的尾声。


    不过皇帝真正是死于心力交瘁。皇帝死的那天万民哀悼，没有人不承认，这是一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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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皇帝的死亡，还有一个非常值得一提的传闻。


    据说皇帝死后，第一个为皇帝诊脉的方太医竟然惊吓地高呼了两句：“女的，女的……竟然是女的！”


    之前皇帝略通医术，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看病。


    当然皇帝也有太医，跟郑太后用的是同一个，皇帝年迈之后他为皇帝看病的次数从多了起来。除了他皇帝从不用别人。


    死后本来是该由他诊脉的，不过他在蛇疫中先皇帝死了，这才轮到方太医。方太医的口音很重，喊了两句就停了下来。


    众人似懂非懂，就算是有人听懂了太医的说的话，除了震惊之余也不敢多嘴。


    有人问他说了什么，他却一句话不说了。


    因此方太医那天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方太医那一天很忙，瞧了皇帝后又去丽妃那里。


    丽妃近日身体不是很好，皇帝生前就嘱托方太医多去她那边瞧瞧。


    可是还是晚了一步，丽妃割腕失血过多已无力回天。


    作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方太医望着那张美丽的容颜被盖上白布，忍不住想，她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皇帝死后，太子名正言顺的登基。作为新帝萧承乾当然不想留下前朝的重臣。史决明代替辛渊成了一人之下的位置。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替辛渊求情，希望太子可以看到辛渊功劳苦劳以及能力的份上，不要找辛渊的麻烦。


    可太子清楚他曾经害过辛渊，就算他不找辛渊的麻烦，辛渊也未必会安稳，况且辛渊手里也有不少势力，他的麾下不就有个史决明吗。


    他要想扳倒辛渊，也并不那么容易。


    不过萧承乾还没有单独见辛渊，辛渊就先找上他来了。


    他请太子准许他致仕还乡，太子喜不自胜，装模作样了一番就答应了。


    辛渊进宫是为了给蔡画赚钱让她有书读，离开也只是因为蔡画这里没有蔡画。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无论有没有权力，他都留不住她。什么心狠手辣，什么第一大太监、名誉权利，他从来只觉得无趣。他只是那个有幸没在巷子里被打死的小乞丐。


    毕竟是在蛇疫中突出贡献的人，也曾是旧帝心腹，说是前朝元老也为过。辛渊走时太子还是风风光光的送了一番。


    然而这在辛渊心里掀不起一点儿波澜。他只是安静的出现，然后安静地回到废弃的槐安，住回原来的房子，他在小白和溯生的旁边给蔡画修了个衣冠冢，每日都去祭拜，他怕她在下面哭穷，给她烧了很多纸钱和元宝，烧了很多金箔做的物件。


    辛渊每日在蔡画的坟边挖一抔土。


    一年后，到了蔡画的忌日，挖的那片地方变成了一个大坑。辛渊躺了进去。


    他摸了下揣在怀里的信，确定还在，无声的说了句，“你不要怪我没有给你写信，也不要怪我没有答应你的话。”


    他阖眼。


    不多时听见一人踽踽前来的脚步声，山间有风经过，将那人及地的长发吹在了他的脚旁边。


    那人白发苍苍，皱纹横生，体态佝偻，杵着一根随意捡来的木棍。


    “大人，我有一法，可复活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