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繁星如织。


    四月份的天,夜晚还是有些冷的,远处有风吹来时,皇帝身后的女官贴心的送上了披风,但被皇帝摆手拒绝了。


    大周,帝都,紫禁城,上阳宫。


    这里,是整个庞大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地方,此时,这里站着这个帝国最大的权力者。


    她是昔年高宗的皇后,但现在人们称她……


    皇帝!


    上阳宫前的广场很大,也很空旷,那些值宿的禁军都站的远远的,只有皇帝和她身后不远处的女官在向远处走动。


    夜风习习,吹动了皇帝的衣摆,就连她鬓边的花白的头发也在风中微微飘动。


    皇帝的身形偏瘦,头上也只用了一根木簪挽着头发,苍老的脸上无喜无悲。


    夜风中,那件玄色龙纹衣袍穿在她身上看上去有些单薄,再加上此时她身后只有那位女官相随,看上去竟是有些落寞。


    “草原使者那边,都安排好了么?”


    皇帝一边走,忽的想起来了什么,便问了一嘴。


    “鸿胪寺那边有影子看着,就目前来说并无异常,那些草原蛮子还算是守规矩!”


    女官轻声回应道。


    作为皇帝的绝对心腹,她知道皇帝可不是问她有没有招待好草原使臣,而是那些人有没有搞幺蛾子。


    女官名叫林婉儿,其祖父林褚乃是高宗朝一位重臣,后林婉儿因祖父获罪而遭受牵连,和其母被罚入宫为奴。


    那一年,她才五岁!


    林婉儿在宫中掖庭长大,因处事谨慎,天性聪慧,受到了当时的天后青睐,于是天后亲自将其带在身边。


    后天后进位圣母皇太后,她便成了女官,那时候,她还是个娃娃。


    上元七年,天后废帝自立,林婉儿便常代草拟诏书,审阅百官表奏,差不多相当于明朝的内阁成员,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以至于朝堂上都称其为内相。


    “今天朝堂上朕力排众议,要送皇子和亲,此事,你怎么看?”


    林婉儿闻言,本就弯着的腰立即弯的更狠了:“圣明无过吾皇,圣天子圣明烛照,所思所虑,奴婢卑贱之人,不敢妄言!”


    “油嘴滑舌,你这些年倒是越发圆滑了!”


    好话谁都喜欢听,皇帝也不例外。


    她摇头笑了笑,随后又轻叹了口气。


    “只是谨慎这一点,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是这般?生怕走错一步路,生怕说错一句话,你与朕君臣多年,难道觉得朕是听不进去劝谏的昏君?一言不合就动手杀人?!”


    “奴婢不敢!”


    如果换了其他臣子,听到皇帝这话肯定是要在心里吐槽的。


    你是不是这种人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些年因为反对你,被你找理由咔嚓的人有多少你还记得起来吗?


    远的不说,因为反对皇子和亲而被你砍了的那位,现在尸体都还没埋下去呢!


    当然,这是对其他人而言,可林婉儿不同。


    她是从罪官家眷被武皇破格提拔上来的人,相对于君臣,她们更像是主仆,有些话别人不敢说,但她可以。


    “你不愿说也罢,只是这件事你所想,恐怕和朝中那些老臣也是一般心思,大抵是不情愿的。


    只是你和他们不同,他们反对皇子和亲,是怕朕会立武家子嗣为后,到时候他们这些前朝老臣难以自处。


    你不愿……大抵是不愿朕落下骂名的!”


    武皇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偏头看了看站在她不远处的女官。


    犹记得初见林婉儿时,这丫头不过是个娃娃,一眨眼,这丫头也三十多岁了。


    早些年间武皇便为她寻了亲事,只是林婉儿不愿离开武皇,这才作罢了。


    在武皇心里,这个和她风风雨雨多年的丫头,恐怕更像是她的儿女。


    “送皇子和亲……呵,史笔如铁,就冲这件事,将来史书之上,便是朕抹不去的骂名了!”


    “奴婢斗胆一问,陛下要送吴王殿下去和亲,可是……可是……要立储么?!”


    听着武皇那有些自嘲的话语,林婉儿此时也是有些忍不住了,直接跑到皇帝身前,扑通一声跪倒,一个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武皇沉默了,目光幽幽地盯着林婉儿,半晌才开口:“你也觉得朕该退位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怎么,你也觉得武家子嗣不能为储?!”


    “奴婢只听说过子女祭祀父母,却从未听过侄子拜祭姑姑。


    陛下若立武家子嗣,千秋之后,陛下神位可还能在宗庙?”


    林婉儿身躯轻颤,声音悲戚。


    她不在乎谁做储君,因为那和她无关,她在乎的,是武皇千秋之后的香火。


    武皇声音冰冷:“你可知朕最恨他人妄言立储之事?!”


    “奴婢自知僭越,愿受凌迟之刑!”


    林婉儿回答的斩钉截铁,头始终扣在地上。


    这一次武皇沉默了,沉默了好久。


    “朕知你一片诚心,只是朕也有朕的难处,皇帝可不是神仙,事事都能称心如意。”


    过了很久,她亲手扶林婉儿起身,把这个年纪偏大的女官感动的满脸热泪。


    “再等等吧,等时机成熟,朕会告诉你的!”


    说话时,武皇看着林婉儿额头上一片乌青,不由得拍了拍林婉儿的肩,声音很平和,很温和,就像二十多年前那般。


    “影子是你在带,这几天你多辛苦点,宫里宫外都要加小心,朝堂上那些人该盯得都要盯紧些,尤其是老十七那边。”


    老十七,高宗皇帝十七子,上元五年封吴王!


    “奴婢遵旨!”


    林婉儿咬着嘴唇,满脸都是泪水。


    主仆二人在上阳宫前走了很久,才回去歇了。


    “对了,今天不是梁王生辰吗?朕让你送的东西你送了吗?”


    就寝前,武皇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问了林婉儿一嘴。


    正在替武皇更衣的女官对答如流:“奉陛下旨意,赏赐一早就送过去了!


    奴婢去的时候,不少大人都在呢,陛下放心,名单奴婢都记下了!”


    武皇笑了笑:“他开心就成!”


    她明明是在笑,可不知为何林婉儿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一晚,晚睡的不止是皇帝一个人。


    ……


    帝都,梁王府。


    今天的梁王府来了很多人,整个府邸很是热闹,无他,今天是梁王四十整寿。


    这年代一般五十往后才做寿,可梁王毕竟不同。


    他是武皇娘家侄子,也是武家这一代人里最出色的,四十不到的年纪就被武皇破格册封得了王爵。


    前几年甚至都有传言,说武皇其实心仪梁王,百年后要传位于他。


    再加上今天朝会,武皇已经开口,说要送吴王李玄去草原和亲,这就让朝臣觉得,储君八成就是梁王了。


    所以今天,梁王府格外热闹,王公大臣不少人都来为他贺寿,就连皇帝都送了贺礼。


    这更让某些人认定了储君的人选。


    现如今夜已深了,热闹了一天的梁王府重新寂静下来。


    此时,这位年过四旬的梁王正高坐大堂主位上,借着烛火扫视着礼单。


    梁王,武元起,武皇的亲侄子,武皇已逝长兄嫡长子。


    凤仪十年,赵,齐,魏三王叛乱,武元起带兵平叛有功,赐爵封王。


    “怎么,你不会真觉得这群人来恭贺你,你的储君之位就板上钉钉了吧?”


    突然间,大唐屏风后隐约浮现出一个黑影,同时便有声音响起。


    “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我要是被他们夸两句就找不到东南西北,恐怕我也活不到今天!”


    武元起哼了一声,头也不抬地回应。


    “你知道就行,你也看到了,那些重臣勋贵可是来的不多,大都是家中仆人代替了。


    我想你也清楚,那些世家勋贵,前朝的旧臣都不会同意皇子和亲的,今天皇帝是靠杀人才让他们闭嘴了,可是这不代表他们就认了!”


    大堂里烛火飘摇,屏风后,黑影若隐若现。


    “你的意思是……”


    “你猜猜如果皇帝一意孤行,他们敢不敢用刀子跟皇帝说话?


    毕竟你那位姑姑当政这些年,可是把全天下的世家都得罪了!”


    武皇承继高宗朝旧制仍以科举取士,同时废除保举制,创立糊名法,很大程度上削弱了世家的政治影响力。


    同时她还维持了高宗旧制,禁止官员经商,抑制土地兼并,可以说那些世家贵族都快恨死她了。


    武元起眉毛拧成疙瘩:“你的意思是……他们想兵谏……”


    “兵谏?呵呵……”


    屏风后,那人影不屑地笑了笑。


    “你太小看那些人了,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从太宗朝到现在快一百年了,世家的影响力依旧大的离谱。


    李家两代皇帝努力,可依旧收效不大。


    要不然,你以为你姑父高宗皇帝是怎么死的……”


    此刻屋外忽然有风吹来,刹那间屋子里烛火摇曳,四周明灭不定,一时间所有的影子似乎都开始扭曲起来,仿佛妖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