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兴安巷静无人声。


    月高悬，一路青砖都映得油亮。


    庭院小室。


    烛台上，灯芯跃动了一瞬，昏黄光影落在书卷上轻摇又晃。


    京旻目光自手中握着的书页缓缓移至烛台，素烛已燃尽，只剩一根油芯淌在蜡水，眼前的光亮越发昏暗了。


    院中忽而传过轻碎脚步声，京旻眉眼一凛，缓缓放下书卷，听脚步声越来越近，鞋履与砖地摩挲出悉悉索索的沙沙声，没几步，声音忽而消失，紧接着，窗扇上若有似无地映出一道朦胧身影。


    京旻乌沉眸光一动，气息瞬间放轻。


    灯芯忽闪，光束又暗一瞬。


    ——笃笃


    叩门声响起。


    京旻目光微凝，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食指骨节，低声应：“进。”


    门推开，昏黄的光亮一寸寸映亮云琼面颊，她怀中抱着一床被，掩了半边面颊，清润眼眸躲在其后，与京旻乌沉眸光碰触，又瞬息飘移，垂落地面。


    “阿娘要我送一床被来……”


    声音弱似喃喃，一阵夜风尽可卷去。


    她身着水色寝衣，只披了一肩霜色薄氅，风兜满，衣摆猎猎逸动，似被寒风卷集，无声送至他眼前。


    京旻指尖蜷了蜷，缓缓攥紧。随即起身，一步跨至门前，伸手接过，目光不经意掠过她纤薄的肩头，堂屋里一片漆黑。


    这个时辰…岳母当睡沉了……


    京旻眸光轻轻垂落，见云琼低着眼，纤浓羽睫扑簌而颤，白净的面颊，眼尾鼻尖微微泛红，似霜意，又像被识破的羞赧。


    月色下，她似披了一层柔纱，银锻似的华光盈在周身。


    京旻喉头一滚，“多谢，回去吧。”


    转身，衾被抖了抖，摊开在榻上。


    云琼没有挪动脚步，微微抬眼看去，小室空空荡荡，榻边靠墙置着一方矮几，其上一盏枯尽的灯油，旁侧孤零零落着一个两寸高的白瓷药瓶。


    灯芯呲呲地跳。


    颀长身影落在白墙上，轻轻地颤。


    云琼抿唇，小步迈入门槛，眉头微微蹙起，房内深寒，与院中似乎亦无甚分别。


    京旻铺床的动作一顿，余光里，两道影子铺成一片，几乎占据整面白墙，影随光动瑟瑟轻颤，倒似自后背相拥，依偎亲昵。


    “伤势如何……”


    京旻缓缓直身，旋身，黝深眸光落在云琼面上，眼池深处压抑的情愫在暗暗涌动。


    “不妨事。”


    云琼微垂着眼，轻轻嗅了嗅，屋内未焚香，泛着丝缕陈旧霉气，并无漫散出药酒的浓郁，便知他未有用过，不由眉头轻蹙起。


    “……为何骗阿娘说…婚书入籍？先前，用父母安危威逼，如今，爹爹流放，却反拿我来要挟阿娘吗？”


    “傅家微末，不值你大动干戈。”


    “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京旻瞳眸一瑟，忽地敛下眼睑。


    静默良久。


    “若我所言为真，”京旻缓缓抬眼，“你是我名正言顺的……”


    云琼羽睫倏而一颤，“我去寻人为你擦药。”


    她语速极快，话才说半句，便落荒而逃似地退出房门，京旻下意识追了一步，见她脚步停在门廊下，肩头轻颤，像极力平息着气息。


    京旻眸光沉下，似一瞬跌进霜雪。


    云琼拳心紧紧按在心口，唇边颤出的白气在寒夜里极速冷凝。


    若他说的是真的……


    若他说的是真的……


    云琼沉沉吸进一口冷气，寒意瞬间贯彻肺腑，那点可怕的念头才渐渐凝滞。


    她轻缓了气息，自内拉开门扉，门外值守的侍卫蓦地回过眼，审视的眸光泛着冷星，“云姑娘？”


    云琼两句道清缘由，引着侍卫再次回到那间小室，站在门外，轻声嘱咐几句，最后看向京旻，只一眼边便再次垂落。


    “我去拿几个汤婆子。”


    京旻凝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眼池深处说不清痛意还是怒气，混杂其中掀起倾天巨浪。


    他微微敛眸，极力克制住将人捉回圈禁的冲动，在侍卫小声的提醒下，侧身在榻边坐下，利落松了系带，袒露出整个脊背。


    侍卫一瞧，暗暗嘶了一声，整个背部疤痕横贯，青紫交加，几乎没一块好皮肉。


    云琼捧着两个手炉回到门前，瞧见的也是这般，侍卫掌心倒上药酒两下搓热，覆在京旻背上，每掠过一寸，京旻背部的肌肉便会绷紧一瞬，至青紫重似淤血的腰间，更是不住闷哼出声。


    侍卫听得心肝直颤，手劲儿更是越放越轻，京旻却仍是痛得直颤，侯爷平日装得似个平常人，何以晓得竟伤得这般重，怕是躺都不能。


    又是一声闷哼，京旻背肌猛地绷紧，额角冷汗直下，呼吸都急促了许多。


    侍卫立时撤手，一脸忧心地问候，待得了他一声无事后，却束起手脚，实在不敢再上手。


    “……我来吧。”


    云琼羽睫轻颤，紧紧捧着手炉揣向怀里，心口好似都温了一层暖意。


    侍卫如获天赦，猛地蹿起身，谦恭着身子腾开地方，待云琼入内，更是贴心地将房门阖紧，一路退去了院外。


    云琼抿了抿唇，手炉放在小几上，立时占满了桌面。她局促地挪动脚步，在京旻身后坐下，床榻微微下陷一瞬。


    而后，褐色药酒倒在掌心，霎时弥漫起微苦的酒气，搓热贴在京旻脊背，肌肤相贴，几乎瞬间，便感知他的轻颤，他落在膝上的掌心都握成了拳头。


    “这伤是……”


    京旻眉目深敛，背后的力道轻地像羽毛轻撩，云昙大抵不知，用药酒无需轻柔，只有大力揉搓淤青才可散开。


    对此，他却不想多说一句。


    他背对着云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微微勾了勾唇。


    “是岳母，为你出气。”


    云琼听到这两个字，动作一僵，好半晌，终是问出了声：“当初是你说……”


    京旻蓦地回身，攥住她的腕将人往怀中扯，深深凝着她，眼底墨色倾天翻涌：“婢妾？”


    云琼眼眸霎时睁大。


    他摇头：“云昙，我是个懦夫。”


    “当年出走京城是我不愿面对。父亲病逝，亦是！我痴想，只要我不回京城，这一切便没有发生，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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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安稳度日。”


    “我逃了许久，久到连你这只笨呆鹅也许了亲，转头要嫁与旁人。起初，我念着，如此也好，毕竟，你这只笨呆鹅并不知我心意如何。”


    “可是……”


    他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你爹爹出事，我想，你大抵会怕。”


    “一路赶回京，却见你在让旁人怀里泣不成声。台狱里，又听你字字泣泪，要嫁与旁人。方才知，我有多高估自己。”


    云琼蹙着眉头，抬眼望向京旻，清润眼眸频频震颤。


    “我原以为，将你引你到我面前，事情总该有所转机。你……大抵不知，那夜见你我心底有多欢喜。”


    “可是，”京旻苦笑，摇头，“你跪着，唤我崇义侯，你，云昙，要一剑自刎于我当前。”


    “云昙……”


    京旻叹息着敛下眉眼。


    “三四年的光景，足够忘掉一些人。我不想赌，你这只许了旁人的笨呆鹅，于我还有几分儿时情谊。也不敢赌，若求你为妻，你愿或不愿，伯父伯母愿是不愿。”


    “有些事，我不给你机会选择，是因我胆小如鼠，不敢面对你的抉择。”


    云琼怔怔看着他，心口的酸涩一阵阵漫至眼眶。


    可若是真的，若心意是真的……那为什么又要这般对爹爹阿娘？


    云琼动了动唇，喉间一阵哽咽，为什么三个字反复在唇齿之间打转。


    她蓦地垂下眼，一点一点掰开京旻指节的禁锢，却又被他强力攥回，摊开掌心，白净的帕子一寸寸拭过指节，擦净手上遗留的药酒。


    京旻沉沉叹息：“平日我不在，府中上下只听你一人行事。先前唤陈嬷嬷教你看账，看的不单是锦时苑的账簿，更是侯府各支的账。管事权柄，各处银库，你若想接掌，无人敢拦。”


    “云昙，除了你，旁人都看得出你在我这里的位置。”


    京旻抬眸，抚过她眼角淌过脸颊的泪。


    “你，还不明白？”


    云琼偏过脸，躲开他的触碰，京旻指尖一僵，缓缓收回手。


    云琼哽咽地肩头连连轻颤，她蓦地抬起眼：“我爹爹呢？”


    她无助摇头，“你明明可以救他不是吗？圣上已醒，我爹爹明明可以无罪脱身，为什么？京旻为什么？为什么罪不从轻，反而百般加重？”


    她嗓音哑得不成声：“你究竟要做什么？究竟在隐瞒什么？”


    京旻倏而哑然。


    沉默半晌。


    他抬手一点一点地擦干她面颊湿意，眸光深沉地落在她眉眼，寸寸拂扫而过，最后停在她轻轻颤抖的唇边，指腹轻轻擦过，低喃安抚：“你只要记得，我答应你的事，不会是一句空话。岳丈会平安无事。”


    云琼蓦地一滞，怔怔地看着他，泪意都瞬间止了住。


    昏黄的烛影在他凌厉的眉眼处明灭闪烁，在云琼震惊至后颈生寒时，忽地灭了。


    未及惊诧，后腰蓦地传过一道力道，瞬间位置变化，她被拦腰困在他腿间，扣住后额，凛冽气息扑面而来，微凉唇瓣随即落下，在云琼惊呼的瞬间，唇舌侵掠，攻城略池。


    “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