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魔一妖一人面面相觑。蜘蛛魔已经昏迷，可另外三个东西还有意识。人皇一路上听华宗主的讲述，那团肉球如何如何被困，孟长老又如何如何扒拉出了关于人皇的记忆。


    项烛英沉思片刻，招来身后的马夫。


    马夫从下车后对人皇亦步亦趋，不发一点声音，几乎走成他的影子。此刻被人皇召唤，立刻从影子现出存在感，只一个眼神，影子便明白该做什么，立刻伸手朝人皇背部探去，那一瞬间，马夫整个人几乎化作一团气，气顺着接触面涌入人皇的身际，人皇褶皱的皮肉眼可见鼓了起来，而马夫像卸掉气的气球凹陷下去。直到紫气散去，影子已悄无声息倒地，了无声息。而人皇像饱餐一顿，满面红光，从一脚踏进棺材的人变成了清俊的青年，肤色润泽，意气风发。


    众人亲眼见这样的邪功，倒吸一口凉气。


    那马夫能表现出来那么强悍的修为，至少接近脱胎境的修为，已经超越了在场百分之八十的修士，这样厉害的前辈，人皇想吸就吸了，真是命如草芥，恐怖如斯。


    这下，所有人都感受到人皇身上浓郁的灵气，比那牺牲百倍的马夫强悍千倍的，独属于神明才有的强悍灵气，将他厚实的紫金袍翻涌成云一般轻渺。他略一提步，便能行去万里，眨眼已至肉球跟前。


    他伸手一探，紫金的灵气包裹了混黑的肉球，将肉球周围逸散的黑气覆盖，再往深里，将其黑气全部逼压出来，黑气便弥散在四周，却出不了外圈包围的阵法。


    人皇紧闭双眼，似乎想从这团黑气里看出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黑气在阵法中四处乱窜，直到寻找到它的同类，一齐涌向那旁昏迷的蜘蛛怪。人皇此刻蓦地睁开眼，脸色霎变，“尘弟！”


    立刻收手，可已经来不及了。蜘蛛抽搐几下，眨眼将黑气尽数吸入体内，醉醺醺似的支棱起那八枝烧火棍，八只眼似转非转，一下锁定一人，直扑过去。


    三夭惊恐地拍拍胸膛：“这回终于不追着我赶了！”


    她盯着那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狂躁的蜘蛛，感慨道：“居然有人仇恨值比我还大。”


    一看被追的是人皇，众人也明了：果然他们的关系不如传言中的和睦！每次仙盟大会碰面的和睦，原来都是演出来的！


    外边人看热闹，内里三夭却发现情况不妙。


    人皇次次只躲避而不出手，可蜘蛛怪却是次次下了的杀手。看似处于优势的人皇反倒成了劣势。人皇凝出的链条只想活捉蜘蛛怪，三夭看到他眼底的是后悔和痛惜，也许其他人都想错了，他们的关系比传言中的更好。


    很多事情不能只听传言，而要看他做了什么，这是姐姐说过的话。三夭发现自己如今能很敏锐地捕捉旁人的情绪波动，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入魔之人的记忆。记忆可以造假，但感情不会。就算是虚假的感情，也是生灵在这一刻的真实。


    所以在人皇制服蜘蛛怪的关键一刻，三夭感知外边某侧朝他们发去的暗器，她下意识地出手拦截。拦了个空，喝道：“小心！”


    有人想暗害人皇。


    人皇再躲已经来不及，他不仅错过了逮捕蜘蛛怪的最佳时机，还让自己错过了躲开蜘蛛怪袭来的致命一击。烧火棍贯穿了他的识海，将他体内那颗崭新的内丹剖了出来。


    所有人惊呼出声，华瀚想要冲上前，却被盟主拦下。所有人眼睁睁的看着中间那前一秒还不可一世的人皇腹部穿了个血窟窿，吹弹可破的少年皮转瞬之间枯黄衰老，变得比马车出来亮相时的他还要枯萎，像一具将死未死的干尸。


    干尸从空中急坠而下，将死的眼里，嘶哑得唤了声：“尘弟，快醒来吧，烛英兄恐怕再也看不到你了……”


    那一刹那，拔出烧火棍的蜘蛛怪浑身一抽，三夭竟然从那张漆黑的毛脸上看出了近乎绝望悲愤的神色。


    蜘蛛飞旋而下，带血的烧火棍碰到人皇苍老的皮时，忽然被人皇展臂束缚着。三夭惊觉看到，属于人皇的元神在脱离那一具苍老的身体，而蜘蛛怪里的另一道元神在被吸入那肉身躯壳。


    两道元神相触的那一刻，她听到人皇的声音在说：“绝不能让我的肉身死去。尘弟，不要任性，代我好好活下去，守好这个人间。”


    元神耗尽力量，将自己凝固成一颗浑圆的东西，“人皇”腹部的血窟窿还敞着，内里却已灵气充裕，逐渐可见新的内丹的形状，直到内丹彻底完整，属于人皇的气息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苍老的躯壳又变成了青葱少年模样。


    他低头，双手触碰到那片未愈合的血窟窿，浑身颤抖的像秋天的枯叶，乌黑的发在那一瞬间爬满了白霜。


    嘶吼响彻云霄，众人在这片绝望的嘶哑中失了神。


    天地间唯一还是能被人类看到的神明，就这样随意地陨落了。神明的元神超脱天地万物，竟然还能化作内丹，置换灵体。神明牺牲自己，只是想救另一个人。


    这一切只能被三夭所见，而在其余修士眼里，只是人皇和蜘蛛相拥的那一刻，人皇“吸”走了蜘蛛的力量，让自己重新获得生机，而蜘蛛变成毫无生机的死木，彻底散了。


    人皇杀死了蜘蛛怪！


    杀死了华胥派入魔的掌门。


    杀死了他从前的同门。


    皆大欢喜。无需他们再出手，神明便为他们做好了一切。只是那肉球到底怎么一回事，很多细节扑朔迷离，还没弄清。


    三夭也想弄明白，那颗内丹是怎么回事。


    霍晓天早在丹被剖出时，接住了被抛出来的内丹，那不是真的丹。而是用法器炼出的假丹。


    入了魔的人皇能靠换丹恢复正常么？还是说人皇根本没有入魔？那肉球又是怎么回事？太多未解之谜，或许其中就有令黑化入魔的人或者妖恢复原状的办法。


    三夭留下来不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办法么？


    “人皇”并未阻止，任由她的靠近，又或者说，他已经沉浸在悲伤中，面如死灰。


    三夭伸藤触碰到那血窟窿，灵根水能平复人的情绪，更能修复世间被摧毁的万物。血窟窿在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而独属于三夭的能力，让她可以透过被触碰的生灵，往里探测到生灵的内在。


    一股混乱翻涌的情绪扑面而来。


    三夭品尝到浓烈的悔恨的滋味，又苦又涩。又由于原主人离开的时间太短，内丹本身就是另一个人形成的，她看到的是两个人夹杂混乱的记忆。


    在那昏暗的地牢里，所有一切的确真实发生，人皇寻到掌门，对话还是那些对话，可结局是掌门记恨人皇，夺了他的功力把他变成不人不鬼的肉球。而是用他毕生研究所能，帮助他误入歧途的烛英兄驱逐魔气——


    “你真的想好了？我这法子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使用过，出了岔子，不一定有法子恢复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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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贤弟的手艺，我相信的。”人皇外表是风华少年，却印堂发黑，拼命按耐住眼底暴虐的阴郁，“我吸收太多魔气，无法化解，堆积到现在已是樯橹之末，一旦哪天暴走，才真会变成不人不鬼的东西。在那之前，不如当你的实验品，练一练，结果出来之前，谁知道我会变成怪物，还是重新恢复原样？”


    霍弈尘蹙眉挣扎片刻，看到对方玩世不恭的样子，满脸放松毫无忧虑，他又干嘛为对方操这么多心，末了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啊，无论过多少年都这般心大。我徒儿和你的心性一样，总能在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你们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外表看着冷漠，内心却比谁都重感情，你屁颠屁颠吗跑来当我的实验品，是想给我探一探前路是生是死么？”


    项烛英听罢大笑：“不愧是贤弟，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活这千百年也算到头了，就赌上这一把，赌赢了，你日后便能长枕无忧，赌输了，世上也不过少一个喜怒无常的人皇——人界看我这个装嫩的老头子也该看腻歪了，不若就随了他们的意。反正我在那位置上也做烦了，虽说有无上权利，却日日见勾心斗角，当年不如让师尊给我俩的换个活法，你想当着人上人拿去，我还惦记着你着和华胥雪巅，日逍遥自在，不理凡俗，多好！”


    霍弈尘笑骂道：“你当一派掌门就容易做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说到底无论凡人还是修士，本质上都是人，是人就有数不清的恩怨纠葛，修士比凡人更多一层野心，内里的乌糟不会比你那皇宫深墙少一星半点，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斗争都摆在明面的武力上的……还是当初好啊，好像想回到从前跟随师尊的日子，除了修炼，便没有其他烦恼。”


    他感慨道，手中握着那一颗内丹大小的珠子，冰凉润泽，却无法发热，“这东西本来是为我自己留着的，可你难得这般求我，做师弟的当然也不会私藏。”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项烛英兴奋道，亲手将自己束缚在那条黑铁链上，捆得紧紧的，还有闲心和对方说玩笑话：“听说前些年你发病时，就会把自己捆在这里，你的徒儿就在外头守着，你冷心冷情，倒是意外愿意收这么个徒儿，还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养着，倒是不像你的性子。”


    “你听谁说的？”霍弈尘一顿，关注点却在前面，“我生心魔的消息，不该泄露出去，连远在皇宫的你都知道了。这消息一旦暴露，最有可能飞升的华胥派掌门都无法摆脱的入魔，修界一定会大乱的！”


    “可你能隐瞒多久？他们迟早都会知道。”项烛英冷笑道，“我们的师尊早已不是从前的师尊了。上了天，脱离人界太久，他不把自己当人，我们便也不再是他们护佑的对象。生灵靠天地灵气脱离凡俗，万物争而夺之，可灵气只有那么点，神仙要抢，人也要抢。谁强谁有，可谁能抢的过高高在上把握世界资源的神明？更何况这个世界漏了一条大缝，加之神魔大战魔头风照影把我们灵气源头都破坏了，从前灵气充裕的时代去而不复返，只有日渐稀薄，总有一天灵气消亡，我们所有依靠灵气得到的地位和荣誉都将成为泡影。到那时，才真是一无所有。不如早早接受这个现实。”


    “是啊，该早早接受现实，可他们不该拿人界当牺牲品，当他们苟延残喘的垫脚石！”霍弈尘愤恨道，周身黑气四逸，“我这些年算是知道，师尊交给我的凡人修炼诀窍，练到最后，只能变成不人不妖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