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旅程仿佛还在耳边，但朴哲秀已经把自己按进了另一场更为寂静，也更为艰险的跋涉。在宿舍里他却毫无睡意，平板电脑幽蓝的光映着他专注的脸。屏幕上，是李沧东导演的燃烧。


    影片里，时间倒流，男主角一步步退向生命的起点，退向那个纯真尚未被碾碎的年代，其中的悲怆和无力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这已经不是他看的第一部了。过去几天，他像自虐一样，啃完了李沧东所有的作品


    这部最著名的燃烧底层青年那无处安放的虚无和愤怒，


    每一部都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割开生活温情脉脉的表皮，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肌理和骨头。


    他看得越多，心里那点因白夜行和暗流成功而燃起的火苗就越发摇曳。李沧东的世界太沉重，太需要生活的厚度和思想的深度。


    而他，朴哲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真的能理解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挣扎吗？那种来自于土地，来自于阶级，来自于时代洪流碾压下个体的无声迷茫？


    “哥，还不睡？”世珍在自己房间迷迷糊糊醒来，又到哥哥的房间看见灯还亮，过来小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


    “再看一会儿。”朴哲秀按了暂停，屏幕定格在男主角年轻时那张茫然望向远方的脸。


    “李导的戏……是不是特别难？”妹妹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听说他挑演员不像选明星，像选哲学家，不光要会演，还得能跟他聊存在主义，聊社会结构，聊诗歌里的隐喻。”


    朴哲秀露出疲惫的笑意：“所以得提前做功课，不然连门都摸不着。”


    他知道，仅仅模仿表演技巧是远远不够的。李沧东要的是演员从骨子里理解角色，理解角色背后所代表的那个阶层，那种命运，甚至是一个时代的侧影。


    他需要交出的不是一份光鲜亮丽的表演简历，而是一份关于人性，关于社会的投名状，一份能证明自己灵魂有足够重量的证明。


    从中国回来的第3天，朴哲秀就坐在了李沧东位于城北洞的工作室。


    李沧东本人比屏幕上更清瘦些，穿着简单的深灰色棉麻衬衫，脸上带着温和的皱纹，


    但那双眼睛，温和之下是能穿透人心的审视感。他没有过多寒暄，几句简单的问候后，便直接切入主题。


    “哲秀xi，看过《白桦林》的剧本了吧？”李沧东的声音平稳，没什么起伏，“谈谈你对俊英这个角色的理解。”


    朴哲秀深吸一口气，将提前打好的腹稿，用尽量沉稳的声音道出：“俊英是一个……被时代快速列车甩下的人。他出生在偏远的矿区，父亲是酗酒，被尘肺病折磨的矿工，母亲早逝，他在压抑和暴力中长大。


    他敏感，内心有诗意的火种，渴望用文字逃离，却发现诗歌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无比苍白。他后来的偏执，愤怒，都源于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一种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出身的绝望。”


    李沧东慢慢搅动着杯里的咖啡，不置可否：“说得很好，逻辑清晰，概括准确。但这是剧本文字告诉你的，是理性的分析。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理解这种落差？在你……相对顺遂，被鲜花掌声包围的成长经历里，如何能触摸到那种彻底的无路可走的绝望？那种像矿洞一样，深不见底的黑暗？”


    问题直接剖开了朴哲秀最心虚的地方。但他镇定自若的眼神直视着导演的眼睛。


    是时候了。他决定赌一把，将朴在炫那些模糊的关于挣扎求生的记忆，与自己真实的家道中落后那段困顿岁月半真半假地编织在一起。


    “导演，其实我的经历，并不完全像外界看到的那样。”他抬起眼，目光坦诚中带着刻意营造的沉重，“我，也经历过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在出道前，有几年，家里情况很糟，欠了很多债。家人也去世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眼神放空了一瞬，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李沧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耐心的倾听者。


    “那时候，我住过那种没有窗户，只有几平米的考试院，隔音很差，能听到隔壁所有的动静。一天打三份工，白天在便利店，晚上去餐厅洗盘子，深夜还要去做代驾。


    最穷的时候，连续一周只能吃便利店里打折的临近过期的饭团。”


    这些是事实，是朴哲秀真实的过去，但他刻意渲染了其中的窘迫和绝望感也隐去了私生饭的经历。“


    我记得有一次，冬天，首尔下了很大的雪，我唯一的厚棉衣洗了没干，只能穿着单薄的外套去送外卖，风像刀子一样，直接割进骨头里。


    那一刻，我骑着破旧的摩托车，看着汉江对面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感觉自己像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垃圾，再怎么跑，也跑不进那片光亮里。”


    他描述的细节是真实的，那种寒冷和绝望也是真实的。但他巧妙地模糊了实际没那么惨。


    李沧东的眼神里似乎有了极细微的波动：“所以，你理解俊英看到那片白桦林时的感受吗？那片林子，对城市里来的人来说是风景，是浪漫，但对他而言，却是困住他祖祖辈辈的牢笼，是他父亲咳出黑痰的地方，是他身上永远无法真正清洗掉的出身。”


    “我理解。”朴哲秀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笃定，甚至带上了一点的哽咽，“就像，就像我后来站在舞台上，听到无数人的欢呼，感受到聚光灯的温度，但有时候，在某个瞬间，还是会突然听到那年冬天呼啸的风声。


    这句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作为融合了两世记忆后，时常会有的恍如隔世之感，假的在于，他将这种感受巧妙地嫁接，放大，用以诠释俊英那个角色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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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过去。实际做了私生粉后一点也不缺钱。


    李沧东沉吟了片刻，问了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一个关乎具体感官和记忆的问题：“那时候，你身边有什么，具体的，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东西吗？一个物件，或者一种味道？能让你立刻回到那个时期的。”


    朴哲秀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在脑中的记忆库里搜索。


    “一个，蓝色的旧书包。”他选择了这个相对安全，也符合贫困少年设定的答案，


    “边角都磨白了，背带缝了又缝，洗得发硬。”他下意识地，为了更贴近俊英那内心藏着诗意的设定，即兴发挥了一句，“里面总是放着打工挣来的零钱和一本皱巴巴的诗集。”


    李沧东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只是将那本咖啡杯轻轻放下，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第一次会面后，朴哲秀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的答复。经纪人老金动用人脉打听来的消息是，竞争非常激烈，李沧东导演还在犹豫。


    “主要有两个人选，都很强。”老金在电话里，声音透着严肃，“一个是新人演员金圣勋，完全是素人，被副导演在地方上的剧团发掘的。外形气质非常符合导演对底层青年的想象，瘦，黑，眼神里有股野性的倔强和茫然，完全是未经雕琢的原石。


    但缺点是演技比较青涩，需要导演花大力气调教。另一个是曹政奭前辈极力推荐的演员，叫李俊载，戏剧舞台出身，演技没得说，科班功底扎实，情绪爆发力强。


    但导演可能觉得他有点太精致了，身上都市感偏重，离剧本要求的泥土味和粗粝感远了点。”


    “你呢，”老金总结道，“处在中间。外形可以通过化妆，减重和改变形体姿态来向角色靠拢；演技有基础，


    经过朴赞郁导演的调教也算经过了考验；导演最看重的真实感和生活厚度，你比他们缺了点，目前来看李导还在权衡。”


    朴哲秀握紧了手机，他知道，李沧东的犹豫，核心就在于对他那番经历的真实性存疑。那番半真半假的倾诉，既展示了他的可能性，也留下了破绽。他需要再加一把火，让天平彻底向他倾斜。


    他需要破局，而且必须快。


    机会来得很快。一周后，李沧东通知他参加一个小型的、只有几位最终候选人的剧本围读会。地点在一个僻静的小剧场。


    围读的气氛低调而紧张。金圣勋果然带着一股未经雕琢的生涩和紧张，读台词时甚至有点磕巴，声音偶尔会失控，但他身上那种天然的与都市繁华格格不入的质朴感，以及眼神里偶尔闪过的执拗，非常醒目，仿佛他就是从那个矿区走出来的少年。


    李俊载则完全相反，台词功底深厚，情绪饱满，技巧纯熟，对节奏的把握精准，几乎无可挑剔，他将俊英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演绎得层次分明，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土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