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衡离开已有数日，周王也返回了并州大营，战事大捷，夫君的病体又见起色，周王妃近来更是不敢怠慢，她越发虔敬，每日都有一两个时辰来清明观焚香敬拜，抄录经文。


    沈纨也乐得来陪她，毕竟在此间，比玉露居更容易见到小动物们。


    今日有府员在向王妃汇报庶务，沈纨突然察觉到日子，明日是十五满月，她又要不舒服了，会因内息再次不稳，而面临焚焰侵袭。这也代表，她明天多半会见到公子，不论是随他到那蓝月上，还是去麒麟院“侍寝”，对她来说，都很不好受。


    经堂外忽有人声交谈，她听得周王妃讶异的声音，随后王妃来到她面前，笑着搀起沈纨：“如月，前辈回来了，快随我去请安。”


    周王妃领着沈纨一同出迎，太衡真人比想象中更早归来，他才去见了太后，谢太后似乎有事要同周王妃相商，于是她领着府员暂时离开了。


    太衡有意地暂时支开了周王妃，又烦请留在道观里的侍婢去备茶，沈纨突然发现三清殿前似乎就剩下她和太衡，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吩咐，她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开门见山地问起她的近来的体况，这似乎没什么可隐瞒的，沈纨据实以告，也包括她每逢朔望之夜会遭遇冰火之厄。


    “沈姑娘，还请伸出手来容我一观脉象。”


    她不解其意，但还是伸出手来，露出皓白的手腕，“有劳前辈。”


    如此前一般，一缕细线飞过来，缠绕住她的手腕，丝线的另一头微微颤动，也许是太衡正在细察她的脉象。


    她忽然感觉掌心放上一个特别小的瓷瓶，与此同时丝线也收了回去。


    “此物是道域的长春丹，你服下吧，对你的伤势会有好处。”


    “直接服下吗？”


    “不错。”


    那瓷瓶大概只有指头大小，里面倒出来一粒甚小的药丸，散发馨香之气。


    倒也不是不信他，只是此前才吃了几粒混沌带来的石榴她就吐血了，沈纨内心不免忐忑：“这个吃下去会发生什么？”


    “不会让你疼痛或晕倒的。”


    “那就……多谢前辈了。”她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放入口中，正思量无茶水送服，那粒丹药却入口即化，变作云气在口中散开，唇齿间的馨香带着浓郁的草木灵息，瞬间四肢百骸都有所感应，体内冰火两重气息冲撞不休，一缕春天般的气息在体内徐徐舒展开来，如和煦的春风掠过每一处经络，那两重争夺的气息竟被一股浩大却不凌厉，相反，极为治愈的气息给抚平了。


    自失明后，她总觉得有什么沉坠之物压迫在身上，此时突然觉得身体变得轻快起来，她一时间有些站立不稳，伸手来扶住近旁的一棵树。正值隆冬，昨夜才下过雪，满园的树枝以及屋舍的檐角都裹上了素裘，在她身旁也种了一棵桃树，枝叶堆雪，突然积雪簌簌而落，好像有一阵暖风裹住了她，甚至听到了风拂树梢，枝叶相击的沙沙声，就好像春天到来了似，明明在万物凋零的时节，实在是不寻常。


    有什么在头顶接连绽裂，薄暮般的微光照亮她陷入黑暗已久的世界，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身着雪白的袍服，看得见银色与浅蓝色丝线绣出的流云，身姿挺拔端秀，但看不清面容，四周竟是飘着花瓣，沈纨抬起头来，眼前一片粉白的花海，是桃花吗？


    这偷来的一瞬春华转瞬即逝，眼前再次陷入黑暗，她疲倦地靠在树上。


    太衡静立在旁，他或许应该出手扶一把，却又觉得不太合适，袖袍一挥，一阵暖风轻轻托住她。


    她的确不至于会晕倒，只是内息冲撞，不会疏导，一时间有些难以承受，沈纨扶着树干，渐渐地缓过来，确定方才的光明不过转瞬即逝，她微觉失望地问：“前辈，这是怎么回事？”


    “长春丹取天地至纯的木灵之气炼化，素有生息之力，沈姑娘不必担心，你已在康复中了。”他方才开启天眼瞧了瞧沈纨的情况，长春丹见效很快，她身后的黑气已被驱散，最可喜的，是她数月前被打断的颈骨，此前只能倚靠魔公子的幽息勉强吊着一口气，其伤势被长春丹奇迹般地治愈了。


    而他们身旁的桃树，因木气外溢，突然绽开满树桃花。沈纨虽然显得颇为疲累，但她的致命伤的确已然无碍了，唯余一事当下仍是难解，魔息在她体内盘踞不去，且渐成气候，还在持续影响五感，为此她依旧目盲如昔。


    这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太衡神色凝重地沉思，她体内魔气过于精纯，若将来误入歧途将是大恶，她并无任何修为，若为此招来祸端，对她也是大害。


    被他支开的婢女此时奉茶而返，才踏入前院，见到眼前之景，不由得惊呆了，怔怔地站住。满园堆雪的冬景中，竟有一棵桃树如调快了时令，提前进入了春天，绽开满树桃花，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在院中厚厚的积雪之上。


    太衡吩咐那两个婢女过来照料，她们忙放下茶盘，迎上前来搀扶沈纨，服下长春丹，沈纨体会到积病被一扫而空的松快，但也觉得很是疲倦，她向太衡郑重地道谢，然后随侍婢们离开了清明观。


    未几去见了太后的周王妃归来，看到这奇特的桃树，深为纳罕，太衡并未详述原因，周王妃因而将其视为吉兆，认为对于并州的战事而言，是个可喜的好兆头。


    或许今后都不必再受到冰火的煎熬，但沈纨还是在第二天去见了公子，王府的侍卫护送她出府，在西郊的一个山谷见到了他。


    也不知为何公子今日会在晨间叫她出来，此间本是个花谷，到了春季可赏盛景，现今冬雪覆盖，昨日吃下的长春丹犹有余气，她和公子见面的所在，受其影响，四周花树皆提前开了花，她置身花丛中，除了那身冬衣不那么符合这一隅的春景，看起来依旧赏心悦目。


    “那老牛鼻子倒舍得，练就这么一颗丹药起码要十年往上。”


    “公子总说老牛鼻子，难道前辈很老迈吗？”


    “他一百多岁的人了，可不就老胳膊老腿的。”


    她隐约觉得他说的不对，昨日险些就见到了太衡的真容，那匆匆一瞥，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虽然看不起面容，但分明是个风姿蕴秀，发黑如墨的青年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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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公子的年纪呢？”


    “长他十倍不止吧。”他语气很平静：“说不定长你一百多倍。”


    沈纨直接梗住，总是在她觉得这些魔族已经没什么可以再惊吓到她的时候，就冷不丁地再来一下。


    “公子今日叫我出来，莫非只是想叙年齿吗？”


    “不，有件物事要给你，本非魔域之物，于我族无用，但对于你……”


    有鸟鸣声由远及近，声音清越悠扬，不同于林间的寻常啁啾，似乎真的听到一段仙乐，一段自域外来的歌声。


    沈纨感到眼前出现一道振翅的银影，活泼地扇动着翅膀飞到她面前，她伸出手来，果然是只鸟儿，轻轻地落到她掌中。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然看得见这银色的鸟儿，它在她手中安静地梳理羽毛，但除此之外，身旁依然是一片漆黑。


    她不禁讶然：“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妙音鸟。”


    她心中一凛：“妙音鸟，难道是那佛典中记载的神鸟？”


    “世间除了上清境，自然也存在佛土，迦陵频伽存在又有何奇怪呢？”除此之外，当然也存在魔域，不止魔域，还有更多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沈纨意识到她一定得到了一件极其珍贵的东西，她轻轻抚摸着掌心中柔软的鸟羽，其身似乎自然散发着来自圣域的清圣之气。


    “莫非公子是见我平日生活太无趣，送来解闷的？”


    “你可别大材小用了，这鸟儿能够上天入地，常人入轮回前，若得妙音鸟引路，来生可得大福报，若在尘世，可护你避开邪祟。”


    “邪祟？”她在思考自己对这个字眼的理解和公子有没有偏差。


    魔情倒坦白得很：“你们认为的邪祟，自然就是我族。”


    ………。


    他又加上一句：“我们看到牛鼻子和秃驴，也会觉得很晦气。”


    …………………。


    实在是不知道回答他什么好。


    魔情又继续道：“饕餮和混沌这样的，不会拿你怎样，但若是低阶魔物，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有妙音在旁，那些东西都会离你远些。”


    他的话语里好像有些暗示，沈纨把妙音鸟珍重地抱在怀中：“公子快离去了，是吗？”


    “待平定国乱，此事是迟早的。”


    这算是交代后事了。


    “若有一日我也将入轮回，它也会为我领路吗？”


    “是啊，若有妙音相随，说不定你来生会非常好命的。”不知怎么，魔情突然想到，终有一日她短暂的生命会走到终点，他是不是会在黄泉的另一头，看着她的魂魄，在妙音的带领下重入轮回，泯然于茫茫红尘之中。


    她现在还坐在花海之中，低头轻轻抚摸手中的妙音鸟，肌肤如雪发如墨，眉目如画，枝头的红杏花瓣飘落，落在她的肩膀和膝上，她现今应有十八九岁，魔家即便再过个数百载，都不见得容姿气质有什么改变，而她较之初入宫时，似乎又更美貌了些，但就像她肩头的落花似的，凡人的寿数实在是过于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