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山，天云门。


    这本不是什么大门派，灵脉一般，景致亦不恢弘壮丽，自凡间辟了仙道，各路宗师剑修纷纷开宗立派，璨若星河的流派里，天云门毫不起眼，百来个子弟，连参加玄门大会的资格都没有。


    谁也没想到，它能从那场扫荡人间、波及妖域、触动神明的魔祸之中存留下来，而且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当时，魔族不断壮大，众仙门放任自流，未想会一日失控，太行、嵩山几处极负盛名的门派如林中秀木，最先遭到屠戮，一夜之间，名山大川灵气枯竭、草木凋萎，无数修士倒戈魔族，其中不乏顶级的人物。


    在此存亡关头，天云掌门严华仙尊以仙身抵御魔君兖旷，他抱了必死之心，而此举落在世人眼中，无异于以卵击石，没有人认为他会赢。但最终，仙尊心脉俱碎，魔君亦是重伤难行，如此局势才得以扭转，魔族终是落败。


    而后，仙尊不知去向，传说他闭关养病，亦有人说他破镜飞升，已然成神。


    如今千年过去了，世人还不忘严华大义，皆以拜入天云门下为荣，是哪怕后来大大小小的门派数不胜数，天云门仍是百家之首，地位不可动摇。


    门派兴旺，后人便不免自得，青霞山游离于尘俗之外，门中弟子心性皆如他们一身大袖翩翩的素衣，说得好听是不染尘埃，说得难听就是清傲，太傲了。


    他们不似寻常门派乐意巴结依附朝廷，偏生当今圣上又痴迷青霞痴迷得紧，一年不知要送多少拜帖，偶得回音，便如痴如狂，哪一次不是极尽礼遇、把他们奉为上宾，即便是对一个外门弟子。好在如今的天云掌门性情随和，教化门派上下知礼有节，在平民面前，门下弟子也不自恃身份。


    哪怕和善都是装出来的。


    楚临紧了紧手，忍着恶感继续尝试攀谈，玄衣人神情淡淡，好像在这竹林寒潭底下埋了几十年，要不是看风华正茂的仙徒老老实实地俯首站在他面前，任谁都不会相信他是天云门仙长，墨发未束黑袍凶煞，乍看真不知是打哪冒出来的邪魔鬼魅。


    眼看晋王神情不好，姜迁低着头出来打圆场，吊着心用眼神偷瞥陆言，见师叔没有制止，赶紧在心里念了一遍清心诀来醒神，强撑着维持表面的平和，哪知晋王脸色更差，这也不能怪别人王爷，圣上与掌门地位齐平，那么此时此刻，应该让师叔与晋王交涉。


    遑论晋王是热议的太子人选，身份超然。


    他硬着头皮出来和这位殿下寒暄，已是坏了规矩。他等着师叔发话，而此人好似兴意阑珊，目光不知飘向了何处，愈发衬得王爷成了一个下属，还是不值得赏赐一句话、一个眼色的低级下属。


    竹林中，光点破碎，气氛冷得仿佛结了冰。姜迁额上一滴一滴冒着汗，忽地看见师叔终于看向了他应看的人，那视线好不容易落到晋王脸上，轻飘飘一滑，就移到了一旁。


    陆言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睫。


    “我送你回去。”


    楚临神色古怪，一时反应不过来。青霞山众人却呆滞在原地，送谁？送这个女妖！


    下山一趟本是为了入京朝拜圣上，一路因除魔已然耽搁了不少时日，现下与好不容易与京城离得近了，又要去送人，这女妖住在哪？好像是幻海！大江东流、汇聚成海，幻海居于大地之东，而华京在内陆土地丰饶的西侧，两个地方完全反了个方向。


    虽说是御剑飞行，可谁说御剑不耗体力！还要带着一个女妖，总不能让师叔带着，众师兄弟也不好搭手，只能让几个女弟子负责，女孩子本来体力就稍弱......


    “姜迁。”


    “弟子在！”


    “你带他们入京，你的能力，师叔相信。”


    “是！”


    姜迁声音都颤抖了，印象中，这还是师叔头一回夸他，这会倒不说他修为欠佳、敌不过魔族......


    万一再次遇上披着斗篷的魔头怎么办？


    身畔师弟师妹还在哑哑地争辩，师叔不置一词，已然没了回旋余地，姜迁不免忧虑，忧的是什么，却是说不清了。旁人向来赞他少年老成，因而宗门也放心地把一些庶务交给他，他总是受之有愧，如今他方知自己心思相较旁人的确更为敏锐。


    女妖的名字，他听了一耳就记下了，对着娉婷窈窕的女孩道：“海姑娘，沿路凶险，有师叔护送总比你一人的好，请往这边走吧。”


    他手低低地朝西边做出请的动作。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又归于死寂，青霞山诸人面色生生从惊愕变成愤怒。


    这也难怪，女妖一动不动，正在走神。


    他们师叔要亲自护送，这是何等殊荣，眼看师叔一番好意被人狼心狗肺地完全无视，弟子不免心烧。


    “喂！你要不要回去！师叔问你呢。”


    “不是你自己说要回去的？”


    相较于仙徒一脸愤怒与楚临的紧张，海谣倒是平静。她张扬地抬起小脸，不屑地哼了声，陆言想做什么，她太清楚不过。在他说要送她回去时，她已经在用最险恶的心思揣度他——等她跟他走，谁知道他会在什么地方找借口把她丢掉。


    海谣内心一颤，她很不喜欢这个想法，但事实上似乎也差不了多少。


    女孩看着陆言，本就不好的脸色越发沉下了来，显然，他见楚临待她好些就不得了了，他就是看不得有人对她好！


    “不去！”


    女孩头昂得更高，重重说完两个字，心中舒坦不少。凭什么他们都能去京城，她就要回那阴森森凉萋萋的幻海，从前十日有八.九日她都不会待在宫里，现在就更不想回去。


    幻海虽名为海，却不如东海壮阔，幻海妖族其实不喜欢那片狭窄的海域，她好不容出来了，自然要去人间的华京看看。


    她不止要入京，还要大大方方的进去！


    周遭众人久久才缓过劲来。


    “师叔一片好意，你这人......你怎么想的！”


    另一女弟子不忿：“师叔也还有许多事，你当他有那么多闲工夫吗？”


    “哼，不愧是妖，反复无常，心思多变！”


    “枉费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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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好心！”


    海谣闻言回嘴：“我又没要他送，你们不都不想让他去，现在不用送了，你们不是该谢我一下？”


    几个弟子同时愣住，明明是他们师叔一退再退，无奈妥协，好心被人当驴肝肺，最后还变成了他们的不是，许久才回过神来，却见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妖脸色不愉，像是要翻脸。


    海谣本来就不是个会体谅迁就的人，脸正沉着。


    从前哪有丫鬟宫女敢这么骂她，是她先说了要回幻海又怎样，心意临时改变都是常有的事，谁还不是顺着，过了几天养尊处优的日子，那股属于公主的傲气又回来了，她驾轻就熟地摆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她没有听人规劝的习惯，哪怕是柔声细气地劝说......何况这次能怨得着她，她说了回去又怎样，她要陆言送了吗？


    这群人批头盖脸先找她麻烦，要不是人太多，她早翻脸了，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指指点点！女孩生长于海，却没有多少大海般的胸襟，踏上陆地脾气收敛许多，被人当着面嚼舌根子的闷气她也咽了许多，此时还是忍不住道：“还不是你们师叔自作多情多管闲事！”


    她袖子一扬，妖气横扫，震得林叶沙沙作响，闷热的天，仿佛就这么凉了下来。血丹所赋予的力量比任何修炼都来得快，却也带来了不可控的危险。


    海谣收回双手，不解地看了看手心，明媚的小脸半是狠厉半是茫然，事实上，她根本没打算出手，她不可能蠢到妄图与十几个仙徒对战。


    双瞳中血色退散，可惜为时已晚。


    青霞山弟子不顾姜迁阻拦，拔剑出鞘，些微清气源源不断倾泻而来，压得女妖血脉凝滞。


    楚临身后的武修也握住了刀柄，并非为了压制仙门，他们的视线也凝在海谣脸上——武修与仙门隐隐相轻，但在妖类面前，二者永远会自然而然地站到同一阵营，几十来人意外地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姜迁制止师弟师妹，他一脸青白，却还要风度翩翩地勉强含笑。“好啦，海姑娘也是无心之失。”他好脾气地劝着。众弟子不忿，满含不解地看师叔，又看看师兄，见二人均秉着无事发生态度，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姜迁无奈，见女孩隐有惧意，却傲气不减，心想书中所述的妖类生性顽劣、素不自制，约莫便是如此。书中还说顽劣之辈绝不能纵容，你愈纵他他愈放肆。


    看样子这位海姑娘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性子，她气度张扬，偏不似书中描述中的那般可恶，不太愉快的神情配上那张脸，明眸皓齿、艳色夺人......他垂下眼，心知劝是劝不来了，也不能上手把人捆来，干脆对着晋王恭敬道。


    “殿下容禀，妖类与人本就身处殊途，方才海姑娘已有些控制不住心性，不及时带回仙门疏导，会很危险，若将她带回京城......”


    后果不可控制。


    晋王断了姜迁忧心忡忡的话，脸上微微带笑，“她是怎样一个人，只有我才清楚，她本就至纯至善，便是不加控制也只怕她善心泛滥，如此心性又何须加以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