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谣越发地警惕起来，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陆言，却见青年闲然安坐，微微颔首以示应允。陆言答应得利落，莫嵩不出声了，他双眸阖上，抖动一瞬，明明细微得几乎没有发生，却仿佛能看到他极端压制的怒火。


    紫云也察觉不妥，面色紧绷，现场沉寂了好良久，他才开口道：“不知莫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紫云语气温和，众派仙首纷纷摇头冷笑，他们本就存了拱火的心思，又怕紫云把人带出去暗中下除忆咒。一个胖乎乎的银袍仙人道：“我看这事还是当面澄清的好，免得遗祸无穷，倘若日后再生事端，不仅污了青霞令名会受污损，就连仙门与朝廷的关系也会受影响。”


    但紫云仙尊何许人也，他年少成名，魔祸之时已频立战功，名声能力满堂加在一起也盖他不过，岂会被他人掣肘。他拢袖起身，莫嵩面色恢复了平静，“若此事能有紫云仙尊相助，再好不过。”


    莫嵩想让紫云向陆言施压，到底什么事这么严重。


    海谣悄悄松开陆言，隐入人群，追出门去。


    莫、紫两人沿着回廊穿到塔楼另一侧，海谣远远跟随，起初二人声音极低，似设了结界一样，什么都听不到，她贴着雕花隔窗小心靠近，莫嵩的声音突然高了几调。


    “在下竟不知天云门向来如此行事，包庇狂徒，枉称正道，不料严华仙尊逝后，青霞已沦落至此！”


    好严厉的语气！


    不安之感更甚，海谣顿住脚步，看那二人身影，莫嵩五指掐拳，逼视紫云，紫云头却转向了别处。


    “先生信誓旦旦说他藏了菲儿姑娘，可有证据？”


    莫嵩道：“我寻了绯儿多年，曾听人说，绯儿最后一次现身，是和他在一起，仙尊，您是青霞掌门，又是他师兄，能否让他放了绯儿，将她还......还她自由。”


    菲儿，妃儿？她是谁！


    一字一句，宛如咬碎坚冰，清晰无比，让人想装作听不见、听不懂都不行。


    海谣咬唇，克制逮住莫嵩问出个所以然的冲动。


    紫云负在身后的手也握成拳头：“不知莫先生从何处听来，捕风捉影，太无道理！”


    莫嵩从袖中取出半块玉佩：“敢问仙尊可否见过另一半？”


    紫云低头，拾起玉佩，微惊。


    “绯儿只留下了这个，若是仙尊肯施依怜悯，就请放了她吧。”


    玉佩不过是最凡间寻常可见的一块凤凰玉佩，小巧玲珑，很像姑娘家的贴身饰物。


    想来是菲儿的东西。


    莫嵩手上有一半，而另一半在何人手中，不言而喻。


    海谣虽没亲眼在陆言身上见过，但莫嵩举止自若，隐有怒意，紫云神情慌乱不似寻常，是个人都能看出端倪。


    女孩茫然四顾，想转身回去，“谁！”栏杆那头紫云斥问。


    四周空气微微震动，


    仙人召来灵剑。


    云聚雨落，冷气席卷，狂风骤起，风力之强让整座高塔晃动不止，碎砖粉屑从头顶簌簌而下，海谣狼狈地缩到墙角，连廊上二人越至露台，凝神迎敌，丝毫没有怀疑被人尾随。


    紫云布下结界，颤巍巍的楼宇终是稳了下来，光芒平地四起，仙气重重罩住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猛烈拍打结界，炸开一缕缕黑烟。


    结界里的世界好似很安全。


    紫光盈盈，环成一道又一道屏障，忽然紫光之中生腾出几缕幽暗的荧蓝，不太明显，仿佛只是光芒稍浅的尾光。


    紫云神色微变，手起剑落，紫光缠住荧蓝，两色光束跳动几下，犹如巨蛇撕咬，攻势几度扭转，紫光竟碎成一地冰晶。


    荧蓝聚成一团，顷刻之间滑过露台四角，东南西北四个侍卫颓然倒地，一缕白雾从他们面中升起，很快乳白消散，也只剩丁点幽微的荧蓝。


    优美、轻盈，却散发着死亡的色泽。


    魂魄！


    海谣看清那物，浑身都凉了。


    怕，从来都没有这么怕过，不知从何而来的恶灵，毫无阻碍地越过了仙剑，瞬息夺走四人性命，径直飘向这个昏暗的角落。


    它冰凉凉贴了上来，抖落一地雪色。


    能让给我吗？


    来自虚天的呼唤，女孩瞳眸外圈碧蓝波动，手愣愣地伸了出来。


    她感到指尖冷意甚于脊骨。


    恶魂窜到了指上三寸，形势危急，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死，眼前浮出魂灯里一抹暴躁又怕疼的死魂。


    头疼欲裂，眼泪瞬间滚下，她疯狂抬掌朝魂魄拍去，荧蓝痛苦地瑟缩起来。


    它狂扭一阵，却依旧对女孩垂涎三尺，哪怕一碰到她便疼痛无比，还是贪婪地缠上了那细白的指尖。


    海谣惊恐地看着一缕白雾从自己指尖浮出，抽丝一样久久不绝，身体越来越冷，世界失去颜色，只看到一席铺天盖地的暗紫。


    紫光冲霄而上，锐意逼人，恶魂凄厉鸣叫，仓皇遁走。


    视线重回清晰，空阔的露台上，紫衣仙人道袍飘逸。


    紫云收回还在空中飘荡的四缕冤魂，见海谣还坐在地上，将她扶正做好，为其把脉，两指刚触上女孩手腕，便抖了一下。


    冷，不可思议的冷，仙尊脑中莫名浮现出死了三天的字样。


    不，死了三天也不见得会寒凉彻骨。


    紫云极为老道，很快给出了答案：“姑娘体质极阴，易招鬼祟。”


    海谣指着四具尸体：“恶灵明明是先去找他们的！”


    紫云道：“他们没有灵力傍身，恶灵要取他们的魂魄易如反掌，但取了又如何，他们体内的阴气不足以滋养恶灵，所以恶灵将他们抽出来就放走了，并未侵蚀其魂，他们还可入轮回转世，而你已受魂伤，若是刚才再晚一些，恐怕已经魂飞魄散了。”


    海谣似懂非懂，只觉头疼欲裂，挫骨般剧痛让她听不到任何声响。


    紫云按住她额角：“姑娘现在头疼，正因魂魄受损，本座可为姑娘缝魂。”


    “那你还不快点！”


    海谣哪里还有心情等，一头扎进紫云臂弯，仙人身上清淡的檀香勉强压下了些痛感，仙者慈悲，不介意女孩失智下的举动，轻轻拖住她手臂。


    “无需担心，但治疗魂伤倒在其次，还是得先刮骨祛阴......”


    “啊！”


    海谣尖叫，刚才只是头疼，现在浑身都痛，后背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疙瘩，那只骨头突兀的手，就像一把尖刀在她身上游走。


    “小谣儿！”


    低沉的声音，透着无限魅意，海谣眼眶酸痛起来。颀长的身影御风而来，玄色的衣裾，似乎就在身后。


    海谣顿时推开紫云，爬过去抱住更为熟悉的人。


    “怎么回事？”他拉过她，轻柔得把她脑袋按进怀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跑来这里？”


    海谣靠在他身上，多动一下都像打碎骨头。


    “好啦，看我一下。”


    黑眸里沉淀了一丝无奈与尴尬，他握紧女孩的手，当女孩侧过脸，他俯下身子，似在避免看到什么，眼睑一同垂了下来，睫毛却意外地擦过了女孩面颊，似是而非的触碰，轻得近乎感受不到，她却宛如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拍抚，一抽一抽地停止了战栗。


    “他想剔我骨头！”


    女孩含泪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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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骗你的。”


    “真的！”


    海谣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才有点好转，往四周一打量，横梁之上，大红灯笼明明灭灭，露台空无一物，砖石光可鉴人，看了个遍，都找不到紫衣仙人，忽然，眼前所及之处俱是混沌一片，寂静无声。


    只有陆言的声音。


    “别乱动。”


    女孩闻言，也不乱动了，仿佛发现了什么，她小心翼翼地仰起下颌，无知无觉地向上探寻，湿热的气息宛如潮水冲过神识，如此温暖，如此柔和，一下冲去了满脑子疼痛，她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凑得更近了，每一缕气息都在混乱地缠绕，难分彼此，暖意牢牢占据了心神，女孩心生满足，肩头忽被一只手按住。


    “小谣儿，没事了。”


    那人有起身的趋势。


    风更大了，将湿热吹散，怀抱变回了记忆中冰冷的模样，女孩昏涨却舒服的脑袋幽幽转醒，她仍趴在他怀里，茫然道：“陆言，为什么这样就不难受了，我真的好了？”


    陆言摸摸她头发：“你没事了，真的。”


    “为什么紫云想剔我骨头！他骗我，明明这样就可以了！”


    “唉，小谣儿，这个方法可不能和别人去试。”低低的声音带了抹微不可查的邪恶笑意。


    “好吧，”海谣认真地点头，浑身舒畅之感让她倍加留恋，迫不及待道，“那我再和你试试？”


    说做就做，她撑起身子，按照不久前的记忆寻找暖源，是耳朵还是鼻子眼睛？刚才还在笑的人神情有那么几分复杂，他断然道：“不许乱动。”


    “咦，就是这里，陆言你靠近一点。”


    女孩强硬地拽住他朝后躲避的身子。


    “这是解药，不能多用，起来，他们还在找你。”


    “小气鬼。”


    海谣不情不愿松开手，理理衣裙，骄纵地下令，“你扶我起来吧。”


    长久地坐在地上，起身一瞬有种危险的失血感，站定时，海谣两眼还在犯花，露台不知什么时候聚了大团大团的宫灯，粲然如星，将砖石映得橙黄亮堂。


    殿内的人全出来了，皇帝用披风将自己裹紧，瑟缩如鹌鹑，身周几位仙首亲自护卫，严密非常。


    紫云一见陆言便径直御剑过来，露台上人群密集，都没什么好脸色，有的正在捶打栏杆，叹息一声高过一声，众人愁容满面，无人注意他的动向。


    “你们刚才去了哪？海姑娘，没事了？”


    原来陆言接过海谣，大殿那边就起了动乱，紫云担心恶灵逃至大殿伤人，迅速折回去，却在殿中看到黑雾，此乃魔宫所为，众仙除去黑雾，便护送帝王逃到露台，现下各个宫室还在排查，忙得不可开交。


    紫云目光从二人环住的手臂擦过。


    陆言不动声色抽出手，突如其来的空落立刻引来女孩不满，她紧紧抱住他手臂，警惕道：“紫云仙尊想剔我骨头！”


    紫云低叹了声，好心道：“你身体里不知为何有两道不同的真气，都是阴重至极，却不相融合。有一道是你的，而另一道的来源尚不清楚，若不及时除去，今夜的事迟早会再度发生。”


    海谣气得发抖，恨不得堵上他的乌鸦嘴。


    “师兄何必吓唬她。”陆言淡笑。


    紫云看他浑不在意，愕然道：“本座说的你们自己考虑，师弟......”


    声音顿止，短短几步距离，紫云换上了青霞秘用的传音术，“她可能听到了我与莫先生的话。”


    陆言道：“哦，师兄与莫先生说了什么。”


    紫云静默半晌，神色如常：“没什么，都是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