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饥

作品:《女帝

    上辈子的楚琛从来不吃动物内脏。


    还有香菜,还有肥肉,还有鱼皮和鱼头,还有一切需要自行剥半天的虾与蟹。丰饶的现代社会和七位数的年薪筑就了她拒绝一切不适口食物的底气和习惯,正因如此,当这辈子的楚琛面对一份由陶土罐盛来的黄绿色老鼠汤时,喉头一抖,差点直接呕出来。


    但不能吐。印象中,上一顿自己只吞下些树皮草籽糊。而即使加上那几口糊糊,她胃里也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东西。


    将陶罐送到眼皮下的,是一位半跪着的中年妇人。妇人蓬头垢面,身上是肮脏破旧的古装,身后是苍茫无际的田野。田野之上,零零散散的逃荒饥民正在沉默地蹒跚前行,仿佛行尸走肉。


    饥饿像是一头以音量为食的无形巨兽,使得脚步声变轻,倒地声趋无,哀哭声嚎啕声能传远前便湮灭成游丝。举目所及,唯见趋枯的河流与枯黄的荒地,树木缺皮,野草拔光,连干涸的河床都有被挖掘啃食的痕迹。


    而她面前,不仅有水,水里还泡着一只作为荤食的去毛老鼠,和可充作主食的狗尾草草籽。见她没有喝的意思,托着鼠汤的妇人再将陶罐往上递了递,动作到一半,又堪堪停住,手从罐腰挪到罐沿。这下,大半罐子被她的粗布袖子和佝偻身形遮住,赫然是防他人觊觎与抢夺的姿态。


    很自然的,距离一近,那股混合着草腥、鼠臊和经年汗馊的怪味直冲鼻腔。太近了……近得楚琛怀疑下一秒,妇人就要执行全世界饲养员的必备技能:把罐里硬食拈起,塞进她这被饲养生物嘴里,再把罐子一怼一斜,达成强行送服。


    楚琛不想吃老鼠,可也不敢推——这点油腥,这点草籽,在这时这鬼地方绝对比金子还宝贵。她扯开自己发粘的嘴唇,对陶罐后的妇人挤出个艰难的笑。


    “娘,你自己吃。”楚琛道,“女儿没胃口。”


    妇人脸上也挤出个笑,沾泥的手固执地推罐子:“阿琛,娘饱了。”


    “娘啊,你女正病着,吃了也得吐。”楚琛索性将话挑明了。“您有力气,先吃。活下一个,好过一起饿死。”


    “小孩子家,说的什么话!”妇人当即怒目,“要是让你爹听见……”


    妇人突兀地住了嘴,因营养不良而浮肿的面皮也浮出些许怏怏。楚琛不知其中隐情,更不好接腔,干脆偏头闭了眼。半晌,妇人叹口气,终于挪开那只陶罐,开始慢慢啜吸。


    楚琛也终于松口气。她侧过身,臂往下放,膝往上抬,把自己蜷成弧状。


    是上辈子赖床对付饥饿的老办法。然而现在,闭着眼,听着远方的风声与近处的吞咽声,只是更饿了。


    究竟哪环节导致自己竟落到这境地呢?楚琛想不通。


    就网文总结,穿越自有其规矩:不是起点于孤儿院,好歹也是个无牵无挂的人物。自己呢?父母康健,事业顺遂,刚交了二套房首付,跨海而来的新显卡还在路上,打折囤的游戏连下载都没点开……


    非要说有什么稀奇处,也就是这趟旅游路过某处道观。秉持华夏人逢神拜拜不吃亏的传统,随大流地进去,随大流地求身强力壮,升职加薪,资产翻倍。


    哦,还有,拜完在园林里乱逛时,碰着一位顶盔掼甲的高个美女……


    旅游景点么,一身轻便的多,宽袍大袖的有,披甲还戴兜鍪的实在罕见。自己是多看那么两三眼,那美女就来问兴趣。自己一口回绝了,那美女却神秘一笑,告知自家可不是那些拉人租衣服拍照的,是专业做兵甲的。


    ——这不是比出租服装加照相的套路诓得更多么?


    楚琛仍记得,那时自己瞬间警惕心起,当场反问:这一身威武铁甲披挂整齐,是能赶公交呢,还是能挤地铁?


    噎住对方,溜之大吉。其后一路顺利,既没遇上地裂天崩,也没有泥头车突袭。平安回到酒店,游泳,健身,下午茶,晚餐,定闹钟,收拾行李……


    万万没想到,一醒换了世界换了壳。


    “琛儿。”此刻所用躯体的娘楚李氏又出声:“娘饱了,你多少吃点,吃过才有气力赶路——”


    “赶个屁的路。”楚琛有气无力地一嗤。“亲娘,我发烧啊。要是今晚还不退,你赶紧走,莫要当真死在一块了。”


    楚琛记得非常清楚,刚醒来那会儿,抑或说刚穿来那会儿,最直接的感想,便是饿。


    并不是寻常饿,是整个消化系统向外发散的虚与空,仿佛被掏空了五脏六腑。


    继而是烫。


    也不只是体表滚烫,是骨髓升起火,自骨缝往外烧。烧得视野模糊头脑浑噩,满心以为身处一场大梦。


    否则没法解释睁眼一个古装髻子妇人俯下来,自己对着这张没戴口罩的脸,脱口便是一声娘。


    喊完才恍惚记起,远在二十一世纪的那位亲娘绝对没这么多头发……


    可这位发量丰厚到能盘髻的天降之娘动作麻利,直接上手来掰下巴,一勺接一勺,把某种干涩刮喉的泥土味糊糊往嘴里填。


    喉咙烧得像吞了砂纸,而这几口还远远不够。楚琛满脑子问号,却莫名安心,就这么又昏睡过去……昏睡到再被摇醒,面对这罐老鼠汤。


    这一下,彻底清醒,也彻底傻眼。


    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正同时在脑子里流淌。一段清晰完整:二十九岁,私募基金管理人;一段断续朦胧:不知十二三还是十三四……反正是个打杂童工。


    两段人生,一个人。楚琛愕然开口,嗓音沙哑陌生,口音从未听闻,一词一句却能听懂。


    穿了。还倒霉地穿成个病号。混金融圈那么多年,这点现实得认。


    可惜,认了也白搭。


    原主八成病故,此地又没有后世医疗条件,甚至连口干净吃喝都难。要是穿到个太平盛世,病倒了吃老鼠吃草籽,那叫做生活所迫;能扛过去,那就是意志坚强,珍惜生命……


    ……现在?


    在这有树皮可扒、有草根可挖都算上天垂怜的关头,病倒了吃亲娘饿着肚子省下的老鼠和草籽,真不如就此摆烂,给家人腾个活路。


    比如这位——连名字都记不全的李氏。


    是笔划算账:


    李氏,壮年,营养不良,但身子骨还算结实;自己,高烧,未成年,纯拖累。


    扔了拖累保主力,生存率飙升。逻辑通。


    自己呢?死了穿回去,赚。穿不回去拉倒,不亏。


    但李氏不干。


    躺平等死的楚琛只觉身畔一响,耳根剧痛,李氏直接拎起她的耳朵连带耳畔半把头发,将她由蜷卧薅成半躺,又一把揪住她头顶胡乱盘着的头毛——


    “嗷娘!痛!”


    李氏横眉竖眼,唾沫星子混着口臭喷来一脸:“你吃不吃!”


    楚琛的脾气顿时也顶了上来:“我不吃!你能不能自己吃?!”


    “娘专为你换的!”


    “我求你换了?我今年奖金税后八百万!我图你这吃老鼠了还是吃草了?!”


    “你——你说甚么狗屁!你是要气杀你老娘!”


    “哈,我死了你都没事。”


    啪地一下,头顶一松,她被怎么拎起,就被怎么扔下。楚琛瞪着李氏,李氏瞪着她。半响,兴许是眼眶酸了,李氏错开眼,佝偻着来拿垫在她背后的布口袋。


    这配方略略有点眼熟,楚琛冷漠地在心里计起数——


    一。


    二。


    “琛儿,你长大了,翅膀硬了……”


    ……救命!这是什么家长通用技能包?你怎么和我妈一个样啊?!


    完全猜中的楚琛面无表情,拒绝回应。视线和李氏相撞,眼见着李氏顿了顿,在东亚家长标配台词包之外又续个经典叹气:


    “你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娘管不了你……”


    楚琛沉默地往边上让,才挪半步,手头一沉,李氏却把那布口袋塞过来,还从身后掏出把解腕尖刀,用力抓住她的手。


    “娘先走了……答应娘,过了今晚。先过了今晚。”


    楚琛一阵莫名其妙。


    计划很简单,假装睡觉,待李氏走远,找找四周、看看袖里后背硌着的有没有个尖锐物体,能否支持抹个颈动脉之类的。结果,结果这人倒好,转身就真走,走之前还贴心留刀——


    这……难不成,夺舍暴露了?看穿了?


    ——暴露就暴露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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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年终奖都几百万,凭什么来当饥民病号了?!


    “答应娘!”李氏的手仍死死攥着。


    楚琛胡乱点头:“哎!哎?”


    李氏手劲一卸,转身走了,全没先前劝吃老鼠时的那番絮叨拉扯,走得相当干脆。


    楚琛不明所以,抱着布袋重新倒下、闭眼,几息后,猛地坐起,目光扫向枯草堆——


    那只脏陶罐,李氏没带走。


    拨开草。罐子里,老鼠泡在灰黄汤中。


    皮包骨,眼望天,品相完好。


    之前的啜吸声,分明是李氏装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腾起来。


    楚琛烦躁地挠挠头,总觉得抓住了什么,却又说不清。她拥过布袋,拖过陶罐,继而猛一激灵。


    却是三个矮小饥民,大约注意到她和李氏推让陶罐,正满眼贪婪地慢慢接近。


    楚琛一声不吭,左手紧夹陶罐,右手探进布袋,攥住刀柄,也徐徐站起身。


    饥民定住。


    楚琛完全站直,刀尖抬起,对准。


    那三人开始不情不愿地后蹭。一步。再一大步。又蹭半步——


    停下了。


    楚琛盯着他们,他们盯着瓦罐,不时打量一下她。


    她没说话,他们亦未张嘴。


    但此刻根本不需要言语。饥饿吞噬了所有人的沟通欲,徒留下无言的体力对峙与凶狠的眼神撕咬。


    五秒。十秒。十五秒——


    饥民再退,神情不甘。


    楚琛也不敢放下刀。


    竟又是死局:


    计划是销号赌穿回,吃它等于浪费。但东西已被人盯上,再不吃,绝对保不住:


    问题是,真不吃,碰上下一波人,还能保住吗?还有,李氏那句“等明晚”,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意——


    ——不。


    不对!


    一股刺骨寒意,自骨髓深处涌出,漫过两段记忆相撞的晕,冻结腹中灼灼如火的饿:


    已知,自己正生病。


    已知,此地正闹饥荒,到处是逃荒的饥民。


    已知,背后那只破布袋,是全家此刻全部家当。


    自己身处荒郊野外,周围市集不存,李氏喂糊糊用碗,送鼠汤用罐,离开前什么都没带,甚至留下那把既算财物又能防身的刀,反复强调要等到明晚……


    ……她确定!明晚之前,“食物”会来!


    可,这四野茫茫,食物能从哪来?既知必有食物,李氏为什么走?为什么非要女儿留下等?


    楚琛审视那三人——


    慑于手中尖刀,他们退了,眼珠子却还死盯着罐子,像饿狗盯骨头,像屠夫盯着斤两……


    ……所有的疑问与细节在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融会贯通,组成一句恐怖的诗、一个恐怖的可能——


    母女年饥同饿死,不如母向菜人市!


    大饥的时节,为了让孩子活下去,做母亲的愿意将自己当作菜那样卖掉,给孩子留下生机……


    要是真的听话地、傻乎乎地在这守到天明,晚上碰到会是什么?一碗“善心人”给的肉?还是几个循着李氏暴露的坐标而来、打算把她一锅煮了的饿鬼?


    不过……


    要论饿鬼,自己这头,也不是没有。


    “……站住。”


    楚琛平稳开口。将陶罐以肘弯夹,尖刀换左手持,右手猛地插进汤里,捞出那只干瘪老鼠,直直举起,脚下再往前一步。


    正在后退的饥民停住。他们看着她手里的鼠,她看着他们的脸——黄瘦,干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比李氏更糟。


    他们能被食物吸引,却又惧于武器。手无寸铁,彼此间没有配合,没有交流,甚至连互相靠近都没有尝试……


    他们会遵循本能寻找机会,却依然能够被吓退。


    暂时能用。即便翻脸,也够拉一个垫背。


    很危险。


    可,若是李氏当真进了菜人市……就这三人!哪怕只诓住一个!加自己——


    值得一赌。


    “我,知道哪里有吃的。”楚琛缓缓道,“随我就食者,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