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点燃了。


    那座被周桐戏称为“老古董”的箱式电阻炉，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沉闷的呻吟，仿佛一头沉睡了太久的巨兽，正被人用最粗暴的方式从梦中唤醒。


    往日里，生火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粗野的叫骂与随意的操作，但今天，一切都变了。


    那几个平日里油滑散漫的老师傅，此刻脸上再无半点戏谑，他们神情肃穆，动作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于朝圣般的谨慎。


    有人检查着老化的线路，有人死死盯着那枚早已失准的电流表，仿佛要用意念将指针钉在某个精确的刻度上。


    他们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压力源，就站在车间门口。


    路承舟。


    他背对着这片喧嚣的、充满油污与烟尘的地狱，像一尊沉默的石碑。


    他没有回头，没有监视，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他那静默的背影，却比最严厉的监工、最锋利的鞭子，更能震慑人心。


    周桐靠在那座逐渐升温的炉壁上，感受着那股熟悉的、灼人的热量。


    这股热量曾是他生命中最可靠的伙伴，是他一切骄傲与自信的源泉。


    可今天，它不再带来任何慰藉，反而像一条冰冷的毒蛇，一圈圈缠紧他那颗神龛崩塌后空洞的心。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如何凭着一双肉眼，在炉火的万千变化中，分辨出那稍纵即逝的、最完美的淬火时机。


    他也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因为一次判断失误，毁掉了一整根从苏联进口的、价值连城的炮管，为此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几乎将自己的灵魂也投入那炉废钢之中。


    那些曾经被他视作传奇与勋章的过往，此刻在路承舟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面前，都褪去了光环，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证明他无知与傲慢的冰冷注脚。


    升温曲线的斜率……


    活性碳势……


    等温淬火……


    这些陌生的、如同咒语般的词汇，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冲撞，将他那套依靠直觉与经验建立起来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他输在一个时代上。


    这句话，比任何羞辱都更加恶毒，也更加真实。


    时间，在令人窒管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车间里，除了电阻炉发出的低沉嗡鸣，再无半点杂音。


    那根被选中的、平平无奇的45号钢废料，已经被送入了炉膛，正在那片被强行拉升到九百二十摄氏度的火狱中，接受着命运的审判。


    五十五分钟。


    这个数字，像一口丧钟，悬在周桐和所有热处理车间工人的头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刘师傅扛着一台半旧的工业鼓风机，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


    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激动与期盼，眼神像火一样明亮。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鼓风机重重地放在了车间门口的空地上，接好电源，然后朝周桐，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询问，也是一个无声的鼓励。


    周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从刘师傅的眼神里，读懂了三号车间那帮疯子此刻的心情。


    他们也在等，等着这片火焰的地狱，为他们那完美的尺寸，注入真正的灵魂。


    他缓缓地，也回了一个点头。


    两个在各自领域称王了几十年的老将，在这一刻，因为一个年轻人，第一次站在了同一条战壕里。


    墙上的挂钟，时针与分针终于形成了冷酷的夹角。


    四点半到五点半，这一个小时，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路承舟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平静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周桐的脸上。


    “时间到了。”


    仅仅四个字，却仿佛拥有万钧之力。


    周桐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深吸一口气，那吸入肺腑的，尽是灼热而呛人的烟尘。


    他知道，最后的审判时刻来临了。


    他可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来证明这场实验的荒谬，但他更清楚，如果今天不开这个炉，他心中的那道坎，将永远也迈不过去。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当一个逃兵。


    那双在炭火中浸泡了几十年的眼睛，此刻重新燃起了一抹决绝的疯狂。


    他一把推开身旁的徒弟，亲自抄起了那把巨大的、长柄的铁钳。


    “都他妈给我看清楚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


    那咆哮，一半是给自己壮胆，一半，则是向那个他看不懂的新世界，发出的最后战吼。


    他用铁钳，死死夹住炉门上的把手。


    “开炉！”


    “嘎吱”沉重的炉门被缓缓拉开，一股白热化的、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的气浪，瞬间喷涌而出！


    那刺眼的光芒，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在光芒的中心，那根被灼烧了五十五分钟的钢棒，通体透亮，呈现出一种介于樱桃红与亮黄色之间的、诡异而完美的状态。


    就是现在！


    周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凭借着浸入骨髓的本能，用尽平生最稳、最快的动作，将那根钢棒从炉膛中夹了出来。


    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口，将那根还在散发着惊人热量的钢棒，扔在了鼓风机前方的地面上。


    “开风！”


    刘师傅早已等候多时，他猛地合上了电闸。


    “嗡”鼓风机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强劲的气流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包裹住了那根赤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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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根钢棒。


    在他们的经验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毫无悬念。


    这根被烧透了的45号钢，在如此剧烈的、不均匀的强制风冷下，会像一块被摔碎的玻璃，从表面开始，迸裂出无数道细密的、蛛网般的裂纹。


    它甚至可能，会直接“砰”的一声，炸成几截！


    这是物理法则。


    这是钢铁的宿命。


    然而。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根钢棒，就在那强劲的气流中，颜色迅速地由亮黄转为赤红，再由赤红转为暗红。


    它的表面，始终光滑如初，没有一丝一毫将要开裂的迹象。


    当它最终冷却下来，恢复了金属那沉静的、灰黑色的本体时，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完美无瑕。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凝固着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他们的大脑，被眼前这颠覆了他们一生认知的景象，冲击成了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


    一个年轻的学徒工，用蚊子般的声音，喃喃自语。


    周桐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他扔掉了手中的铁钳，踉踉跄跄地走到那根钢棒前，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那不可能的奇迹。


    他的指尖，在距离钢棒表面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他不敢碰。


    他怕一碰，这个由科学构筑的、匪夷所思的美梦，就会像泡沫一样，瞬间破碎。


    路承舟走了过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支小巧的、笔形的、周桐从未见过的金属工具。


    他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蹲下身，将那工具的尖端，在那根冷却后的钢棒表面，轻轻一划。


    “滋啦”一道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如同金刚石划过玻璃的声音，刺破了车间的死寂。


    在那根钢棒坚硬的表面上，只留下了一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浅浅的白色划痕。


    而那支笔形工具的尖端，却分毫未损。


    路承舟站起身，将那支“笔”递到了周桐的面前。


    “里氏硬度计。”


    他平静地解释道，“一种便携式硬度测试工具。它的冲击头，用的是人造金刚石。”


    他顿了顿，看着周桐那张已经彻底失去血色的脸，说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宣判。


    “这根钢棒现在的表面硬度，已经超过了洛氏六十度。”


    “你的神，今天，被你自己亲手，从炉子里炼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