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的脸色，像一块被泼了脏水的白布，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车间里刚刚因为神物降世而升腾起的狂热与崇敬，被这声尖锐的呵斥撕开了一道冰冷的口子。


    那油腻的官腔如同阴沟里的污水，蛮横地灌了进来，试图浇熄那炉火尚未冷却的余温。


    孙长海那句“比你一年贪……”虽然最后关头改了口，但那未尽之意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赵卫东最敏感的神经。


    他那身靠着回扣和油水撑起来的肥肉，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冒犯而愤怒地颤抖起来。


    “孙长海！你放肆！”


    赵卫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利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一个臭烘烘的铸工，你懂什么价值？你这是在污蔑国家干部！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


    他习惯了颐指气使，习惯了所有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


    孙长海的顶撞，在他看来，是对他权威最恶毒的践踏。


    然而，今天的孙长海，已经不再是昨天那个为了儿子前途而处处忍让的老匠人。


    他亲眼见证了神话的诞生，亲手触摸到了技艺的巅峰，他心中那座名为“匠魂”的火山，已经被路承舟彻底点燃。


    此刻，他就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滚蛋？”


    孙长海笑了，那笑容里充满了鄙夷与不屑，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那块青黑色的试块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赵科长，你可以试试。今天我孙长海要是走了，这红星厂里，谁还能给你变出这么一块铁来？你吗？”


    他的目光如刀，直刺赵卫东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你采购回来的那些所谓‘特种钢’，一敲就碎，一钻就裂，除了在账本上好看，还能干什么？拿来当镇纸都嫌它脆！而这块铁，”


    孙长海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匹敌的骄傲，“它能造出咱们国家最强的发动机！它的价值，你这种满脑子肥油的蛀虫，一辈子都看不懂！”


    蛀虫！


    这个词，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赵卫东的脸上。


    他气得浑身发抖，伸出一根肥硕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孙长海的鼻尖：“你……你……反了你了！你这是在破坏生产！我要去报告王厂长，我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只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是路承舟。


    路承舟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微笑，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任何温度。


    他只是轻轻一捏，赵卫东就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钳夹住，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瞬间闭上了嘴。


    “赵科长，稍安勿躁。”


    路承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车间里所有的杂音。


    他松开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然后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刚才碰过赵卫东的手指。


    这个充满侮辱性的动作，让赵卫东的脸色由猪肝色涨成了酱紫色。


    “作为‘强心’项目的总工程师，我有责任向赵科长解释一下。”


    路承舟将手帕收好，目光转向那块铸铁试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欣赏，“这，是我们项目组为了攻克发动机缸体材料难题，进行的一次技术实验。孙师傅，是应我的请求，在执行总工程师的指令。”


    他一句话，就将“私自动用熔炉”的罪名，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实验？”


    赵卫东喘着粗气，找到了新的攻击点，“好一个实验！路工，你知不知道这一炉料要耗费多少焦炭，多少生铁？这些都是国家财产！你这么随随便便就浪费掉了，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责任？”


    路承舟笑了，他转过身，直视着赵卫东，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赵科长对成本控制真是关心备至，我很佩服。既然如此，我正好也有些关于成本的问题，想向您请教一下。”


    赵卫东的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路承舟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比如说，上个月您从二道贩子手里采购的那批所谓的‘进口高速钢’，发票上的单价比市场价高出三成。我让归师傅试过，那批钢材的硬度连国产的普通工具钢都不如。赵科长，您能解释一下这多出来的三成成本，究竟用在了哪里吗？”


    轰！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雷，在赵卫东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冷汗“唰”地一下就从额头冒了出来。


    这件事他做得天衣无缝，账目也早已平掉，这个姓路的年轻人，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赵卫东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锐，色厉内荏地咆哮道。


    “我有没有胡说，账本会证明。”


    路承舟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当然，我知道赵科长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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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的账本，肯定是天衣无缝的。不过没关系，我这里……也有一本账。”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点了点。


    “我这本账，记得更清楚。”


    赵卫东死死地盯着路承舟，他从那双年轻而冷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让他遍体生寒的东西。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如同猎人看待猎物般的、冰冷的审判。


    他瞬间就明白了。


    对方什么都知道。


    那本黑色的、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账簿，一定就在这个年轻人手上！


    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他引以为傲的官威、他狐假虎威的气势，在这本看不见的账簿面前，被碾压得粉碎。


    “至于这块铁的成本，”


    路承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将赵卫东从恐惧的深渊中拉回现实，“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它的价值，足以买下你采购的所有废铁，外加你这个采购科副科长的位置。”


    他向前一步，逼近到赵卫东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入对方的耳朵。


    “现在，我命令你，带着你的人，从我的车间里，滚出去。”


    我的车间。


    这四个字，宣告了**的更迭。


    赵卫东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路承舟，又看了看周围那一双双由敬畏变为冰冷的工人的眼睛，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孙长海那张如同淬火之钢般坚硬的脸上。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不敢再放一个屁，那身肥肉狼狈地一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过身，带着他那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跟班，灰溜溜地冲出了铸造车间。


    看着那道肥硕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车间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与掌声。


    工人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怨气与此刻的狂喜。


    他们看着路承舟，眼神中的崇拜与信服，已经达到了顶点。


    路承舟没有理会这些欢呼。


    他只是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块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铸铁，对孙长海说道：“孙师傅，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知道，那头肥硕的蛀虫，此刻一定正连滚带爬地，跑去向他的主人，红星厂真正的土皇帝王德发，去哭诉告状。


    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