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拿矛
作品:《斥候人头当军功,你嬴武敢要吗?》 那股虚弱感,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
石敢当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闭着感官,试图抓住那最后一丝属于神射手的感觉。那份将精神与箭矢融为一体,锁定百步外柳叶的玄妙正在流逝。像烟,像雾,像一场醒来就注定要忘记的梦。
他猛地睁开双眼,胸口一阵烦恶。他抬起手,五指在眼前张开、握紧。力量还在,那是他从战场上夺来的,属于他自己的蛮力。但那种能驾驭弓弦,让箭矢长出眼睛的技艺,没了。
彻底没了。
“头儿,你脸色不好。”李三端着一碗热水,小心翼翼地递过来,“是不是昨晚的伤还没好利索?”
石敢-当没有接。他只是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王翦的话在他脑子里回响。
“管好你的刀,别让它到处伤人。”
“一把钝了的刀,只有被折断的下场。”
他现在,就是一把正在变钝的刀。陈四的疯癫,就是他未来的下场。被抽干了赖以为生的本事,变成一个废人,然后像垃圾一样被丢出函谷关。
不。
“头儿?”李三又喊了一声。
“拿开。”石敢当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他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营地里的气氛很怪。昨夜被王翦强压下去的骚动,变成了一种无声的瘟疫。所有看见他的士卒,都像见了鬼一样,下意识地避开,交头接耳声也立刻停止,只留下一道道充满了忌惮与憎恶的视线,钉在他的背后。
他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惧怕的怪物,一个行走在军营里的孤魂。而这份惧怕,建立在他那份能“偷走”别人赖以为生的本事之上。
可现在,这份本事,正在消失。
一旦他们发现,这个怪物也会变回凡人……
石敢当握紧了拳头。他不能变回去。他穿过营地,径直走向一个地方。
兵器坊。
那里,有他第一次感受到“夺魄”带来的,近乎创造神迹的快乐。那里有他亲手锻造的凶矛。那里,也有一份比神射之术更厚重、更实在的“魄”。
……
兵器坊里,炉火烧得正旺。一个赤着上身的老人,正用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胚,在铁砧上反复捶打。叮叮当当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
是老军匠,老铁。
石敢当的脚步声,打乱了这份节奏。
老铁停下手中的活计,将铁胚重新丢回火炉中。
他转过身,用一块脏兮兮的麻布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
“这里不欢迎你。”老铁的声音,像一块冷铁。
“我来拿我的矛。”石敢当回答。
“它不属于你。”老铁指了指墙角那根幽蓝色的长矛。
“那是妖物,而不是兵器。我不会让你把它带出去祸害军营。”
“我说了,我来拿我的矛。”石敢当重复了一遍,向前走了一步。
“站住!”老铁厉声喝道,他往后退了一步,抄起了手边的锻铁锤,“石敢当,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也不管裨将大人为什么护着你。但你做的那些事,我都看在眼里。”
“我做了什么?”
“你还敢问?”老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陈四!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手箭术是咱们营里的第一!就因为在校场上被你碰了一下,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疯子!他们把他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老铁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石敢当脸上:“你偷走了他的本事,你这个怪物!”
石敢当沉默。
他无法辩解。因为老铁说的是事实。
“你来这里还想偷什么?”老铁的身体在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我这儿只有一辈子的打铁手艺,还有一把老骨头!你想要就拿去!”
石敢当看着他。他从这个老人身上,感受到了那股熟悉而诱人的“魄”。那是一种与金属、火焰、力量打了五十年交道的,已经融入骨髓的匠意。它比陈四那点箭术要凝实得多,厚重得多。
这,才是能让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不想伤你。”石敢当开口,声音嘶哑。
“伤我?哈哈哈哈!”老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不是想伤我,你是想把我变成第二个陈四!你这个妖邪,裨将大人不杀你,我来杀!为军营除害!”
老铁咆哮着,举起那柄沉重的锻铁锤,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石敢当的头顶砸了下来!
这一锤,带着一个老匠人毕生的刚烈与愤怒。
石敢当没有躲。
他只是抬起了手。
在铁锤落下的前一刻,他精准地抓住了锤柄。那足以砸碎岩石的力道,在他手中戛然而止。
“你……”老铁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他用尽了力气,那铁锤却纹丝不动。
“我给过你机会了。”
石敢当向前踏出一步,另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老铁的胸口。那里,心脏在剧烈跳动。
胸口的血纹,瞬间变得滚烫。
一股贪婪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他的掌心爆发。
老铁脸上的愤怒和惊恐,瞬间凝固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掏空。不是血肉,不是力气,而是某种更核心的东西。
五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出。
第一次握锤的生涩,第一次被铁水烫伤的剧痛,第一次成功锻造出合格兵器的喜悦。如何辨别矿石的优劣,如何控制炉火的温度,如何通过声音判断铁胚的杂质,如何淬火才能让刀刃既坚硬又柔韧……
那些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用一辈子时间和血汗换来的东西,正在被一股野蛮的力量强行剥离,灌进眼前这个年轻的身体里。
他的身体在迅速地干瘪下去。花白的头发变得更加枯槁,满是肌肉的臂膀松弛下来,浑浊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神采,变得空洞而茫然。
石敢当松开了手。
老铁像一滩烂泥,瘫倒在地。他没有死,甚至没有受伤。他只是……空了。
他低头,茫然地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这双手很熟悉,但他已经想不起来,这双手是用来做什么的了。
而石敢当,他闭着眼睛,感受着脑海中凭空多出来的海量信息。那些繁复的锻造技艺,此刻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兵器坊里每一块金属的内部结构,感受到它们在火焰中会如何变化。
这份“魄”,厚重,稳定。
它不会像陈四的箭术一样流逝。因为它已经成了石敢当的一部分。
“老铁头!又偷懒了是不是?裨将大人要的箭簇……”
一个士卒大大咧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石敢当猛地回头。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个眼神空洞的老人,又看了一眼墙角那根属于他的长矛。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起长矛,转身从兵器坊的后窗翻了出去,消失在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