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代鹤也坐在外面的长椅上。


    拐角售货机前，夏油杰俯身取出一罐正冒着水雾的可乐，在雪代鹤也的身边坐下。


    背光的身形在地面上拉出长长一道影子，他撑着膝盖坐在那片阳光下，却没有转头给雪代鹤也半分目光。


    “夏油君，找我有什么事吗？”


    雪代鹤也瞥了他一眼，却也仅能看见夏油杰一角耳朵和长发。


    为了以示尊重，不让本就因为伏黑甚尔一事对他抱有戒备的夏油杰再度芥蒂，雪代鹤也没有通过他脚下的阴影去特意观察对方此刻的神情。


    “为什么不认为我就只是想单纯过来坐坐？”


    昏晓的日光在离他半尺多的地方分割出黑白分明的光影，仿佛要将长椅上分坐两端的两个人彻底分割到两个世界，全身浸在漆黑的阴影下的雪代鹤也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掀起眼皮看了看这个角度上仅能看到对方的那一缕鬓发。


    雪代鹤也没有想跟他绕圈子的想法：“从你问出这个问题来看就已经不是了。”


    “说吧，你也想跟我聊聊人生吗？”


    “……”


    他其实一直都不是很喜欢这个家伙来着。


    夏油杰在高专的多数时候都是像五条悟一样追崇实力又直白狂妄，但在做任务时，他在外表现出来的形象却又有很多温柔的一面，习惯性的将弱者当成自己的责任一样细心体贴，但又从来没有问过那些人需不需要他的保护。


    潜藏在内心里的高傲从眼神行为上就已经流露出来了呢。


    然而五条悟掌握反转术式的那天，对方脸上那一瞬间骤然黯淡下去的阴翳让站在他对面的雪代鹤也看的清清楚楚。


    能把那种不切实际的正论贯彻在心底并保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嘴上说着什么保护弱小，其实已经就很自大的将自己放在普通人和弱小者之外了吧。


    看看，当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最强，在最强的面前自己也有可能是那个弱者的时候，这不什么情绪都暴露了吗？


    雪代鹤也收回视线，那双仿佛蒙尘的粉眸漠然看向前方，眼底一片冰冷。


    这样熟悉的，自大狂妄偏偏又自以为温柔公等，甚至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感觉，实在是很难不让他想到曾经的那段童年啊。


    不过对方或许也敏感的察觉到了他的不喜，所以这个在外一直是老好人形象的“知心大哥哥”也体贴的从来不靠近他。


    但他对夏油杰倒确实没有对那些已经飞灰湮灭的族人们怀抱相同的恶意，或许是因为这个家伙在自大这一点之上所生出来的念头是“保护”“体贴”，而非“利用”或者“毁灭”。


    从这一点上看，他所信奉的大义竟然奇迹般的支撑起了这个人的所有，……那么当他信仰破灭的那一刻，他又会做出什么事呢？


    雪代鹤也期待着。


    “……‘也’，还有谁吗？”夏油杰想到跟着他回来的一年级生，能够清醒的与雪代鹤也对话的仅有一人，“七海？”


    也对，听说七海那家伙是亲眼目睹灰原差一点死在自己面前的，由此产生心理波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与你说了什么？”


    雪代鹤也没有隐瞒：“他说他不想当咒术师了，毕业后要回归社会当普通人。”


    夏油杰藏在暗处的眉头皱了一瞬：“……普通人。”


    还没等他细想明白，雪代鹤也就再度出声：“你对普通人开始产生不满了啊，”


    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夏油杰在那一瞬间攥紧易拉罐的指骨，


    “咒术师都是一群以负面情绪为能量的疯子，越是想要变强就越是不可阻止的滑落深渊。由此所产生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实在实在正常不过了。”


    脚下与地面混为一谈的阴影化作水波相融，钻出来一个庞大的巨兽，在钻出空气的那一瞬化作一只黑猫扑到了雪代鹤也的怀中。


    “曾经五条悟跟我吐槽过，说你一直以来所信奉的大义跟他格格不入，我们当时就你的傻逼发言进行了激烈的探讨，然后一致认为你可以买机票去法国巴黎塞纳河中央西提岛上，把那座八百多年的巴黎圣母院用咒力搬空然后你自己坐在那。”


    夏油杰额上绷出十字。


    然而雪代鹤也还在滔滔不绝。


    “所以你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


    夏油杰没有说话，唯一裸露在雪代鹤也视野里的那只手青筋绷紧，指尖拈到发白，只是沉默的起身离开。


    而在起身之前，他用没有完全转过来的侧脸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咒术师都是疯子，那么你的“病症”又是什么？”


    “……”


    病症啊。


    雪代鹤也望向他的背影好一会才低头，看着自己垂落到胸前的白发。


    他难道不是从来都没健康过吗？


    怀中的黑猫挤挤挨挨地蹭上他的脸庞，冰凉的触感跟他身上的体温仿佛一般无二。


    年轻的天才终于看见了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也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并非独一无二。


    所以，你是想要逆着人潮不甘向上，还是想要蒙蔽双目沉沦平凡？


    。


    夏末的微风带着点凉，那点微末的咒力残秽顺着空气飘荡，轻轻浅浅的消散在天际。


    等到雪代鹤也再一次听到夏油杰的消息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


    “你杀了旧□村112个村民？”


    对方却答非所问：


    “……我找了一些你的传闻，听说你是禅院家不为人知的影子，应该是能理解我的这种行为的吧？”


    “你遇到了什么？让我猜猜，……囚禁未成年咒术师？将人类自己搞出的灾祸栽赃到咒术师头上？称那些没有背景还没长大的小咒术师们说他们是被神明厌弃的恶魔非打即骂之类的？偏僻且封闭的山村太容易出现这种事情了，真是一点新意都没有啊。”


    电话这头的雪代鹤也看不见对方的面孔，但猜也能猜到对方一瞬间骤然冷下去的阴沉。


    尚且没有走远的夏油杰一字一顿：


    “……这种事，很多？”


    雪代鹤也哼笑一声：“你既然能查出关于我身份的蛛丝马迹，那应该也能猜到一点点我的工作的内容吧？”


    “……”


    “……我从一些诅咒师那里听说，禅院家近些年来出现了一个‘影子’在专门为他们干脏活，偶尔也会成为上层的刽子手，那家伙无名无姓，无影无踪，甚至连上层都不知道他的身影。再加上五条悟曾经给我们介绍的时候也说过你是‘影子’，所以，那个被称为不可说的‘影子’，也就是你吧。”


    “五条倒是挺会介绍的。”


    雪代鹤也的语气依旧很淡，一时听不出来他这句话到底有没有在阴阳怪气，


    不过此刻的夏油杰也早没有了当年与同伴一起插科打诨的兴趣。


    “所以你经常干这些事吗？铲除一些不知尊卑的猴子？那帮老橘子有这么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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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只是一些垃圾事件中微不足道的旁枝末节，那帮老东西是不敢命令我的，不过，……‘猴子’？竟然都用上这个词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这一遭遇到的事太多，心态变化之后，电话那头的人意外的非常直白。


    “弱小，无知，自以为是，吸食着他人的血液，踩着我们咒术师的尸体，还要妄自尊大，不屑一顾，偏偏长着跟我们相似又不同的一张脸，这不就是猴子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雪代鹤也突然爆发出一道张扬的大笑


    ……


    哪怕已经身陷囹圄，被困在自己的思想中，停留在那道随时可以跨过的线前徘徊，却仍然妄图走出一条“正道”，去改变现实，去证明自己的“对错”吗？


    ……


    彼时，他正承诸伏景光的邀请在对方的家里等待晚饭，同幼驯染一起在厨房忙碌的降谷零闻声猛然推门，与身后同样听见了这阵笑声的诸伏景光面面相觑。


    那道苍白单薄的身影此刻正站在阳台，被喂养了那么久却还依旧伶仃的身骨斜斜倚靠在栏杆上，他探出脑袋，飘扬的纯白长发在夕阳晚风下如墨般推开，那张迤逦精致的面孔因情绪上涌而被晕出病态感的红霞，在紫红的天光下仿佛牡丹怒放，糜丽而浓艳。


    那张难得染上血色的红唇上下张合，语气轻快。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服务的吗?”


    ……


    愿意去为了缥缈的前路付出自我，而不是麻木的混进人群随波逐流，不管怎样，都比他这个得过且过坐享其成的家伙要来得好。


    。


    夏油杰挂掉电话，面前两个不足腰高的小女孩正揪着他的衣角怯生生看着他。


    菜菜子和美美子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面对这个将她们拯救出地狱般暗无天日的神明大人。


    “夏……夏油大人，如果觉得我们很麻烦的话，把我们放在这里就可以的。”


    夏油杰回过神来，一只手先后摸了摸她们两只毛茸茸的脑袋。


    “不用担心，我只是去帮咱们找了个饭票而已，接下来就要一起生活了，开心吗？”


    菜菜子和美美子揪着他的衣角开心的点头，眼里冒出亮晶晶的星光。


    ……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服务的吗？”


    “帮你蒙蔽上层，取消通缉，甚至是干掉某些讨厌的人，都可以哦~”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会宣告成为诅咒师的那一天，你只用帮我选一个据点就好。”


    “……这么简单？你知道你干的这些事是一定会被发现的吗？到时候咒监部发布的通缉令下来了，说不定还会要我去解决你哦~”


    “呵，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不过如果你要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扫榻相迎。”


    “你真是，……黑化之后竟然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有让你喜欢到吗？”


    “哼哼，”对方没有明确回答：“这么能说会道，也许你喜欢‘教主’这个称呼吗？”


    “盘星教怎么样？他们就是上次星浆体事件雇佣诅咒师想要杀掉天内理子的组织，是一群认为强大力量来自于绝对信仰的人。”


    “……信仰吗？是了，只有极端的信仰才能自如的驱使人类。”


    夏油杰笑了起来：


    “我会按照你的希望继续下去的。”


    。


    9月23日，原东京校三年级生夏油杰确认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