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白山峦与棕鬃马

作品:《见山如晤

    *


    镜子里的她,摁灭了吹风机。


    恼人的噪音停止,安静就过了度。


    她歪着头拧了眉,似乎方才噪音太大,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也不没明白他怒气冲冲的又在生什么气。


    沈宥压着直窜喉口的火气,又问了遍:


    “裴禹是谁?”


    尹昭低头去绕吹风机的线:


    “嗯?洛桑的班主任。”


    “男的?多大年纪?为什么要送你书?”


    “……沈侑之。”


    她无奈地抬了眸,视线与他在镜中相撞。


    “他是不是喜欢你?”


    沈宥迈前一步,把书哐地砸向台面,咄咄逼人。


    “喂!你正常点!”


    尹昭心疼书,伸手想垫一下,却正撞上硬壳书脊。


    呲。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紧皱了眉。


    沈宥立刻抓了她的手来看,硬是划出了一道口子,红红的,还破了点皮。


    她这一双手,翻山越岭的,如今多了许多细小伤痕。


    抱歉。牙关里挤出来的一声。


    他抿紧唇,板着脸把她拽出浴室,在她以前放医药箱的抽屉里翻了翻,果然就找出碘伏棉签,蹲在她面前给她上药。


    心头有火,却没理由没资格发火,偏又伤了她,更不好再发火,只能闷着,越想越气。


    沈宥把她的手紧握在掌心,沿着伤口反复涂成了厚厚几层红棕色。


    棉签管里的红棕液体,缓慢下降。


    像他终于沉下去的火气,也像他沉下去的心。


    一点大的伤口。


    他用尽了一整管碘伏。


    尹昭刚想抽回手,就被他紧紧攥住。


    沈宥仰起头,漆黑眸子委屈瞧过来,还藏着一点希冀:


    “那个叫裴禹的,就是你的另一条前路,对吗?你想考教资,在这山里和他当一辈子教书匠?”


    尹昭不觉得手疼,只觉脑壳疼:


    “我和裴禹现在只是朋友。”


    沈宥一听就腾地起身,拉开距离,又抱起臂睥睨向下瞧她:


    “尹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只是朋友?你还想和他是什么?”


    话音刚落,沈宥就知道糟了。


    他在努力控制情绪了,怕弄疼她,就先离远了她,怕惹她讨厌,话也没说到最重。


    但再努力,也没法装无事发生。


    语气里没藏好的嫉恨,动作里不自觉的强硬,一定又被她察觉,成为她眼里的危险信号。


    尹昭已经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房门,想把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


    她的声音平静得多:“沈侑之,你又要和我吵架吗?我去当个老师,教书育人,帮孩子们走出大山,有什么不好的?”


    “没有不好!”


    沈宥霎时慌张,他再也见不得她离开的背影,想也没想从身后抱住她。


    怀里的她又在推他了。


    他不放手,但立刻道歉:“是我不好。只有我不好。”


    软玉在怀,心头愤恨一刹那烟消云散。


    只余下些酸涩难言的委屈。


    沈宥把她箍得更紧,埋怨却更加小心:


    “昭昭,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狠心?每次都不问一问我的想法,就要丢下我,去一个没有我的地方。”


    他少见的脆弱姿态,令她心软。


    尹昭咬住嘴唇,第一次想去阐释自己:“我不知道你会再来我这,我想你不会接受,而且我们——”


    沈宥懂了,不许她再说下去:


    “你想留在这儿教书,我也可以陪你的,又不是只有教书匠才能留在这。我既然来了你这,你该知道,我是想好的了。”


    “先考虑我,先问问我,再去考虑别人,好不好?”


    “我在考虑的,但真的,太多事情了。”


    尹昭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安静地发了一会儿愣,才有些迟缓地道:


    “沈侑之,你明白吗?在这栋民宿开起来之后,我感觉我又一次走到了岔路口,人生事业爱情和居所,每个命题都息息相关,搅和在一起。我已经在想了,但还需要时间。”


    “我不明白。”沈宥把她转了个身,弓起背,低头至比她更低一点的视角,看向她眼睛:“我的命题,优先级很清楚,怎么选也很清楚。你随时问我,我随时给你答案。”


    她在抿唇了,是有话要说。


    沈宥余光瞟一眼桌上的书,就抢先道:“但我可以等你,等你想明白。没关系的。”


    他怕她又讲扫兴的话,搂在她腰上的手就有意探进睡衣下摆,轻轻挠她腰窝。


    她怕痒,忍着笑,在他怀里躲。


    他得管教她,就把她的头摁到了心脏跳动的地方:“你帮我吹头发,好不好?你帮我吹头发,我就原谅你。”


    尹昭没明白,她为什么要沈宥原谅她。


    但他的头发不难吹,她就答应了。


    毕竟,他也帮她吹过很多次头发。


    只是,他比她高,得坐在沙发上,偏偏插座与吹风机电线的长度又没谈拢,令她只能在他身前一尺的地方腾挪。


    一会儿弯着腰,一会儿跪着膝。


    沈宥懒洋洋地躺着,手指只顾绕她发丝,让他把头发送到近前一点都不肯,越见她局促,唇边弧度越高。


    见她要罢工了,才一伸手把她捞过去,令她坐在了腿上,又受惊般弹起,耳垂也一红到底。


    他这才抿着笑直了身,讨好似地把湿发送到她的手下,又抢先拿话安抚她反抗的心:


    “吹干了,我就回去。回去我自己解决。”


    她刚忍了气,他又开始招惹她。


    沈宥双手圈着她,问起了裴禹。


    先问她是怎么认识的,她说去年送洛桑去宗古上学就认识了。他就又问,怎么去年没动心今年动心了,她说是今年回来后大家都在撮合他们,她快三十了,说媒相亲很正常。


    那你喜欢他吗?他只追着问。


    尹昭避重就轻地讲,裴禹人不错,大家都挺喜欢他的。


    这人尤不知足,非凑过来,把耳朵贴在她左胸上,拿她胡乱的心跳替她下结论,说她这样回答,就是没动心不喜欢。


    尹昭扯着电线就拔了插座,从沙发上跳下来,直接把吹风机丢到他怀里。


    她抱着臂,像猫咪一般眯起眼。


    说吹干了,吹风机也送他了,让他赶紧说话算话,赶紧滚。


    沈宥半点不气,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


    她的情绪跟着他走,多好呀。


    他认真地把吹风机的线绕好,规矩放回原抽屉,因为她习惯这样。


    然后,又多此一举地,坏笑着对她解释了句,他那台吹风机回去拍两下,大概率还能用,才推门离开了。


    *


    沈宥当晚就托人查了裴禹的信息。


    次日一早,就收到了小佟的回复。


    适婚年龄,宁海大学植物学博士毕业,与她竟然还是校友,研究高山植物的,著作论文一长串,往山区野外科考跑烦了,干脆就留在宗古这当高中老师了。


    还真与她挺像,有一颗热爱大自然的心,还喜欢无私奉献当蜡烛。


    刚睡醒,意识和光线一起浮在空中。


    沈宥有点记不清,当年他申请大学时,傅女士是不是问过他想不想回国内读。


    他当时怎么就没考虑这个方案呢?


    如果他回国,读的肯定也是宁大,肯定会是大她两届的学长,那她这辈子还能有别的人什么事?


    浮想联翩了一会,忽地记起,这是她的民宿。


    再等不及地掀开被子起床,洗脸漱口剃须换衣服。


    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去找她,窗帘忘了拉开,因为这不是找她必须要做的事。


    她就在他一推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在她同他说过的,她那间小咖啡厅,可惜她在聊的是别人。


    “……昨晚收拾包裹才发现,裴禹给您买了氨糖。”尹昭站在咖啡机背后,同昨晚长桌旁的老教授说话。


    “还是你们俩心细。”浦老师夸她。


    “是裴禹心细。”她摆摆手,端了杯咖啡送过去:“多亏他提前替洛桑奶奶把降压药买好了,我连医保卡都忘了拿。”


    沈宥顿时有点迈不动步,手握成拳。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比赛,发令枪响过许久,自己才有资格站到起跑线上,而对手早已冲出数十米。


    还是她先唤了他:


    “沈侑之?早餐也可以在这吃的。”


    她从晨光里向他走来,巍峨雪山、绵柔云朵、薄白雾霭与苍绿的冷杉林,都沦为她的背景,她却还在浅笑着问:


    “怎么样?风景是不是很好?”


    他挑起眉,轻哼了声,让她猜答案。


    她不猜,只尽职地关照他的胃:“早餐想吃什么?我这有酥油茶和咖啡,酥油茶可以配糌粑,咖啡也有吐司面包。”


    沈宥想试试酥油茶,却正瞥见浦老师手边的那杯咖啡,有绵密雪顶,米乳与咖啡交叠混合,恰似一座杯中雪山。


    他扬扬下巴:“咖啡。就我教你的那个。尹昭小徒弟,你能不能出师,就看今天了。”


    她冲他一眨眼,转去了岛台后。


    这小咖啡厅有一整面的落地玻璃,把乔朗峰和一众白头山峦,不拘一格地框进视野。


    沈宥跟上她,坐进岛台内的吧台椅,发现这处正对窗外,远近适中,才是最佳观景位。


    她还真是喜欢雪山,也真不亏待自己。


    看了一会她忙活,又留意到岛台上立着的小黑板,贴着手绘价目表,那杯雪顶拿铁被她画成简笔画,很可爱,旁边写招牌推荐,加三个感叹号。


    还写着她起的名字,见山如晤。


    见山如晤。


    从很久以前起,每一次看见山,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想起你。


    那你呢?当你在此与雪山独坐之时,想起的那个人,会是谁?


    沈宥忽然很想问问她。


    她认真地拿了木盘把咖啡端给他,看他饮下,等他评价。


    沈宥借着提杯姿势,掩去唇边笑意。


    他在笑她又犯傻气,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在他这能得到公正的评价?


    他的心早偏了十万八千里去了。


    “萃取还是没做好,咖啡只有八十分。”


    沈宥故作深沉地讲,眼里闪过戏谑:“但名字起得不错,可以加个二十,凑个满分。”


    尹昭立刻知道,他又没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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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经地在逗她。


    半句话也不能信,浪费她一片认真苦心。


    她白他一眼,却令他的笑容扩大:


    “昭昭小徒弟,你这水平,离出师还早,还是多跟着我学学吧。”


    *


    学什么呢。


    沈宥讲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她下一件要学的是骑马。


    吃完早餐,尹昭嘱托了阿嫂几句,往登山包里塞了一堆古怪东西,才领着他沿昨晚的近道,往下村边缘处走去。沈宥记着,她说今天带他去山里捡垃圾。


    路过一户人家,尹昭拢着嗓子喊了声,叫出了一位红缨辫子大叔。


    大叔长得魁梧,笑却和善,同他这个外来人点过头,乐呵呵与她聊了一路,在一个简陋马厩前为他们开了锁。


    四匹马和三头小骡子朝他们看过来。


    黑溜溜的眼,神气活现。


    尹昭几步走过去,摸了摸一头骡子,口袋里掏出饼干喂食:


    “它叫斯印,这儿方言里云朵的意思。我找仁钦阿叔买的,我不会养,阿叔帮我养。它没有马跑得那么快,但它认识路,也很谨慎,能驮着我去山谷。”


    她又回过头来问沈宥:“我们需要再找阿叔借一匹马或者骡子。你会骑马的,对吗?”


    问句,但不是询问的语气。


    阳光穿越树叶与鸟鸣找到她,小骡子在她掌心里歪头,目光和她一样清亮笃定。


    沈宥颔首:“跟着教练学过。”


    他的马术是在跑马场里学出来的,和她即将要开始的野骑,不完全是一码事,但沈宥不认为自己会有问题。


    她扬起笑,转头同仁钦阿叔交换意见,叽里咕噜,沈宥听不懂就在走神,盘算自己怎么能哄她来教自己说这方言。


    阿叔忽地大笑了声,操着生硬的普通话来问他:“结婚了吗?”


    沈宥不懂这话题的跳跃,诚恳摇头。


    仁钦阿叔就去牵了匹马,还提了缰绳与马鞍过来,笑里有几分善意的戏弄,对他讲:


    “没有结婚,不骑骡子。”


    沈宥没转过弯,边搭手帮阿叔套马鞍,边疑惑地拿余光瞥她。


    尹昭只抿嘴笑,走到他身侧,马儿自然地低下头,用鼻子凑近她,把头往她的方向靠。


    “这是朗达。阿叔说它最好说话,你试着骑下?”她抚摸着马儿的额头上方,声音温和。


    “朗达?”沈宥打招呼,熟练地伸手去摸马儿的侧颈,让朗达闻他的气味:“你呢?骑你的小骡子?”


    “我有点没想好。朗达跑太快了。”


    “我们可以骑一匹。”沈宥提议。


    尹昭摇了头:“那样马儿就太辛苦了。”


    她看向另一匹毛色更浅些的棕马,马儿也冲她抻了下脖子,把她逗笑了,又去问过阿叔意见,自己把马牵了来。


    “阿叔同意了。我骑那措。”尹昭侧头去问马儿大而温柔的眼:“我们合作过的,对吗?”


    那措不理她了,只顾蹭着朗达理毛。


    她就望着他,有点无奈地笑:“我的马是和牧白一起在牧民家学的。可能骑得不太好,得你再教一教。”


    可等走出马厩,在草地上,沈宥扶她翻身上了马,又听到这姑娘咕哝了句:


    “其实,我骑得也没有太差。”


    她骑得何止是没有太差。


    她骑得很好。


    快步慢步,控缰转弯都自然而熟练,看到垃圾,止步下马去捡,也完全不用他操心。


    唯独性子和她那头小骡子一样谨慎。


    被美景忽悠着跑起几步,就要紧缰绳了。


    沈宥慢悠悠控着马步,跟在她身后。


    他们沿着溪流,在河谷里穿行,两侧灰白山脊始终以优雅的姿态陪伴他们。


    踏过青黄交替之际的草原,枯草落枝已平和匍匐在地,蓝紫色的龙胆花和乌头却正开得热烈,缀满草甸,像洒落的蓝宝石。


    天大地大,无所事事。


    正适合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他少时在马术俱乐部学来的技巧,这辈子最大的作用,居然是跑到这边陲之地来追一个姑娘。


    他的盛装舞步与她的牧场野骑,能在这片土地上并行,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一会儿又想,和这姑娘谈个恋爱可真不容易,徒步骑马登山样样得会,时政经济就不说了,连地理水文也得能聊上几句。


    从这个角度讲,他的竞争对手应该不多。


    跳过溪流上的石头,又钻进了针叶林。


    秋阳温和不耀眼,光斑摇摇晃晃地从天而降,看不见雪山了,但看见了更多的森林、树木、灌丛和苔藓地衣。


    他们甚至看见了一株绿绒蒿,这不是它的花期,简直不可思议的奇妙。


    不知不觉,他们已翻越过哑口。


    又一片草甸躺在群山之中,更高的海拔让这儿更绿更肃穆,神山再度显露真容,冷杉林列阵三面,唯有东南一角延伸向溪流,清澈雪水跌落凡间。


    尹昭在马背上回头望向沈宥。


    于是他知道,斯浓山谷到了。


    牛群早在秋日到来时就下了山,马儿又驮着他们到得太快太早,不见牛羊不见人迹。


    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静极了,静谧包围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