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十点半，暖阳高挂，微风丝丝，正是秋天里最舒服的时候。如果一切照常，张凌此刻应该还躺在温暖被窝里，而不是坐在这间阴冷的样本室里，待在一具命不久矣的□□旁边，和一个半点大的小孩干瞪眼。


    那孩子静静地瞧着他，表情乖巧，张凌勉强对他勾起一丝笑意。


    他昨晚没睡好，梦里梦的都是盛恢闯了弥天大祸，孟萤珈来找自己问责。原本能一觉睡到十二点的人，愣是在早上十点就活活被吓醒了。


    着急忙慌穿好了衣服，他直奔样本室，没见着盛恢的影子，倒是被这小孩缠住了手脚。


    这孩子平时不爱说话，今天倒是意外地多话。然而张凌这人极度务实，对人情沟通没什么兴趣，敷衍地答了几句，见这小娃娃表情受伤，只好顺着人来。


    张凌本以为这一早上就要消磨在这儿了，然而命运的转折就是来的如此突然，叫人猝不及防。


    十分钟前，样本室里的监控摄像头忽然发出红光提醒。这是提前约定好的口号，灯亮时，考核结束，所有人集合开复盘会。


    考核结束，代表着有人已经得到了这场考核的正确答案。眼下盛恢不在，大概是知道了正确的异变时间，去找钟齐对答案了？


    然而张凌心里那口气还没松下，又在周围一阵长吁短叹中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屏幕上的数字没有任何备注，却让他瞬间变了脸色。


    因为这串数字，代表着能量监测局最高私密通讯线路，只有在极其重大或意外情况下，才会启用。


    所有新人入职能监局的第一课，就是死死记住这个号码——以至于，尽管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第一次真正接到这个来电，却感觉似乎早接过千万遍，没有半分犹豫。


    “3642972号高级信息员，现下达关于疑似强魂者目标的紧急处理指令。”


    电话那头是钟齐的声音，此刻无比冷峻：“据初步分析，你当前所在位置的小男孩行为特征与强魂者高度吻合。为避免引起目标恐慌，现已疏散人群，请将该目标人物带离样本室，前往右侧设施楼。”


    “情况紧急，立即执行！”


    周围嘈杂的人声正在褪去，新人们收拾着笨重机器，好几个脸上神色仍不服气，一群人互相宽慰说笑着离开了房间。


    张凌挂了电话，看向那眉眼乖顺的男孩，背后已然被冷汗浸湿一片。


    “大哥哥，你们要离开了吗？”


    “嗯，”他放下手机，放回自己口袋里，指节用力到泛白，“还要最后进行一次全员排查，哥哥刚好过去，带你一起吧？”


    朝朝愣了愣，指着自己问：“我也要去吗？”


    如果说刚才，这男孩眼里的躲闪，他只当作是小孩敏感……现在倒是看得清清楚楚，那躲闪的背后分明就是警惕与心虚。


    “……没事，就去走个过场。就像你没认真写作业，但还是得交上去，免得被找家长一样。”


    这种情况下还能说笑话，他简直要佩服死自己了。


    然而这招效果意外的不错，朝朝脸色尴尬，跟着他起身，“不认真写作业是不对的。”


    张凌干笑了两声，就着话题硬聊：“那你成绩应该还挺好的？”


    “还行吧。”男孩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掩不住的骄傲。


    张凌一看，心里更凉。


    不怕孩子闹腾，就怕这闹腾孩子还特聪明。


    简直是雪上加霜。


    “大哥哥，今天的检查结束之后，你们就要走了吗？”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估计已经全部撤离。张凌侧头瞥了一眼男孩发顶，听不出他的语气，猜不出意图，只好插科打诨道：“这个哥哥也不知道呢，哎……说来惭愧，混到这个年纪了，还只是个打杂的，全听领导吩咐。呃，你以后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朝朝垂着头没有回话。


    张凌现在最怕的就是他不说话，刻意地笑了两声，又找了几个小孩或许会感兴趣的话题，那男孩却始终兴致不高。


    穿过最后一条走廊，张凌稍微松了口气，额上全是汗。这里已经能看见设施楼的大门，近在眼前。


    此刻，一直垂着脑袋，乖乖跟在他身边的男孩却突然开了口。


    “哥哥，你是个幸福的孩子呢。”


    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简单的叙述，然而在其中又不难听出羡慕。


    张凌背上寒毛乍起，一时没接上他的话。


    与刚刚的沉默截然相反，朝朝自顾自说起话来：“没有经历过什么悲伤的事，所以才会把一个失去亲人、呆在精神病院里几个月无人问津的孩子，当成正常小孩。”


    察觉到身边的大人连脚步都变得迟缓，朝朝也放慢了步子。


    “……抱歉啊。”


    男孩摇了摇头：“我也很想回应哥哥你的话题，只是要调动开心的情绪，对我来说已经太陌生了，所以……我很遗憾。”


    孩子，你还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仅仅作为一个与男孩有一面之缘的大人，似乎应该说出这些宽慰的话。


    然而作为一名研究员，他无比清楚，能量异变的结局是什么。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沉默地跟在男孩身后。


    一长一短两道影子，从阳光下迈入高楼的庇护中。两人的脚步停下，那男孩停在他前面，小小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在大片阴影中。


    沉默良久，张凌又道一句：“抱歉。”


    男孩回过头，张凌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全是平静，极不协调，却又让他觉得莫名眼熟。


    “按照你们说的做，我能不能和爸爸死在一起？”


    “你……！”张凌瞳孔微缩。


    “你们不是这个意思吗？”男孩歪着头，“这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骗小孩也不能这样明显的。”


    “哥哥，为什么大人总爱说谎呢？而且总这样傲慢，连说谎都不愿意好好说。”他看着对面眼中逐渐弥漫警备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话题突转：“昨天的那个大哥哥在哪里，可以让他来和我对话吗？”


    张凌浑身紧绷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额边突跳，已经感觉到隐隐的压迫。


    “你想做什么？！”


    朝朝皱了眉头，头一次露出不满的情绪：“我可不说谎，从一开始就说了，我只想知道，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离开，会不会带走我爸爸！”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有人回答过他。


    可现在这群人出尔反尔，朝朝没有办法，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如果我按照你们说的做，可不可以继续和爸爸在一起？


    “他不会来，能和你对话的只有我。”


    成年男人终于开始显露出自己锋利的一面，男孩却丝毫不惧，那稚嫩的脸上浮现极其阴沉的神色，连眼底都泛出血红：“请照我说的做……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


    此刻的监控室里，身着防护服的研究员们几乎都聚集在了这一方小小空间内。钟齐站在电子屏前，脸色沉沉：“疏散小组、转移小组，汇报进度。”


    人群里传来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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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员工、样本群及家属已经全部疏散出当前区域，正在赶往东郊样本点。”


    紧接着是转移小组的汇报：“重要仪器已经迁出百分之八十，还有一些大型仪器，马上收尾。”


    由于事发突然，新人们获得了临时越级的权限，正式参与到这次营救中。钟齐把这十几个人编成三个小组，负责一些简单的数据收集工作。


    然而这两个刚刚抵达不久的外援工作组，都是在无数次经验中打磨出来的成熟团队，有条不紊、办事高效，让一众新人自相形愧。


    钟齐的目光扫过那群明显手忙脚乱的菜鸟们，“好。你们的数据准备好没有？”


    进门时，他们还真以为这次考核已经结束，心里虽然仍不服气，可一整天紧绷着没有休息，此刻也不自觉放松下来。直到推开门，发现里面全是穿着防护服的人，忙忙碌碌，才发觉这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显然是出了大事。


    只是没想到是这样大的事……样本采集点，多么安全的地方，竟然会冒出强魂者来。


    而且这个定时炸弹，还一直在潜伏自己身边……


    “这事儿不能回想，越想越怕。”大概是见有几人脸色过于糟糕，钟齐提醒道：“既然进来了，迟早要过这一关。我希望你们能自己好好把握住机会。”


    研究能量，本就是要赌上生命风险的。新人过渡期存在的意义之一，就是让他们真正理解这一点。而适合留下来的人，也必须具备调节自己迅速进入状态的能力。


    “……钟哥，这边的数据都好了，接下来怎么做？”


    “发到主控台，他们要用。”


    耳麦那边一直传来动静，钟齐这边能同步到所有情况。


    好消息是，孟萤珈的效率很高，已经带着外援大部队抵达现场。


    钟齐的目光移向监控屏幕，看那一大一小缓缓走在路上，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接近中午，太阳烈了些。穿着厚厚防护服的研究员们几人一组，正把一个个黑色的方形机器摆在这栋楼外，形成一个包围圈。


    孟萤珈检查一周，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朝着远处负责大型设备的几个研究员道：“立即开始布设屏蔽场。”


    “收到！”


    而后，她才扶正偏移的耳麦：“我这边一切正常进行，能量分析出来了吗？”


    有了里面传输出来的数据，曾雨田负责的主控台就能在短时间内大概分析出朝朝的能量场强度，这一步非常关键。


    任何活动都要做好失败的补救，如果一切没有顺利结束，那么至少要把失败的影响控制到最小。


    屏蔽场就是这样的存在。


    “刚出来。”曾雨田语速放得很快：“只是残留能量检测而已，能值都高得离谱。如果钟齐提供的信息为真，这孩子十有八九是带着强魂自主意识出生的。”


    “目前峰值还在屏蔽场的压制范围内，我们的最后手段还没有完全失效。哎，这么多年了，屏蔽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困境。”


    孟萤珈回到车上，在车后座的操控台操作一番，“警方那边已经开始疏散城区居民，希望张凌能再撑一会儿，我们的谈判团队已经准备好了。”


    钟齐一直盯着监控屏幕，画面里，一大一小正对峙着，平静的假象已经在碎裂的边缘。张凌背对着监控，而男孩的面容虽不清晰，却能从身体姿势上看出浓重的防备。


    “……”


    短暂的沉默后，曾雨田的声音再度传来，像给这场悬而未决的场面作出最后的审判：


    “他撑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