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宝（十三）


    按任世楚所说，吞金神蟾是确实存在的贡品，那么，昭明六年也应该是真实的纪年。


    当铺库房里壮汉典当品的木牌上，写的是昭明六年；太守的册子上近期的喂养，也是昭明六年……


    如果现下真的是昭明六年，那她，岂非正在八十多年前调查一起盗宝，甚至是谋逆案。


    而且，从时间上来说，也对不上。


    吞金神蟾的事件与任世楚父亲有关。


    但这怎么可能？


    今年应是庆和二十三年。


    任世楚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算他最大二十九岁，假设其父四十得子，那么现在他的父亲应该是六十九岁。


    昭明六年，他的父亲都还未曾出生，如何能成为这一桩惊天秘案的关联者？


    这个念头乍一出现，便让她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呵，苏却心中冷笑。


    果然，这种地方，还是谁都信不得。


    任世楚曾经那么落寞的神情，那么坚定慷慨的真心换真心，如果真的都是假的，那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过，她现在不是逗留的时候，毕竟找到这里已经花费了很长的时间。


    她利落地合上册子塞进怀里，走出牢门转身关上，正打算摸索着走回去。


    可那一瞬间，她突然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一片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在盯着她看。


    像是一条巨蟒，用缩成竖线的双眼，在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苏却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摸到了一直藏着的匕首。


    她没有立刻回头，而是维持着原有的步伐，自然地继续向前摸索移动。


    耳朵捕捉着身后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也没有任何衣袂摩擦声。


    死寂。


    除了她自己的脚步和心跳。


    心念一定，苏却不再犹豫，脚下步伐陡然加快，由潜行转为小跑。


    她按照来时的记忆，直到从孤坟中出去，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回头看，什么东西都没跟着她。


    但在密道花费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长。


    出门的时候明明刚天亮，但此地时间不论昼夜都格外快些，只怕现在要立刻赶去菜市口才行。


    可她，还是去晚了。


    还没到地方，就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其中两具木架上绑着的，正是失踪的王纪福和谢天戎。


    王纪福的死状尤为凄惨，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一些，皮肉不再紧实，不似年轻的谢天戎那般受欢迎，他曾经敦厚的身躯，几乎被剔刮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肉皮，如同破麻袋般，松松垮垮地耷拉在骨架上。


    他的椎骨显然已经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从中间断裂开来。头颅失去了支撑，仅靠颈部残余的皮肉和筋络勉强牵连着，倒挂在胸前。


    那双浑浊的灰白色眼瞳，圆睁着，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人群。


    谢天戎呢，被瓜分得更全面干净，剩的一点，堪堪辨认罢了。


    然而，让苏却心头一沉的，是旁边的第三具木架。


    上面绑着的，是严丰廷。


    这一次，苏却和他们交集甚少，并不熟悉。


    只知道他是一个总是缩着肩膀，眼神躲闪，看起来胆小如鼠，但记性不错，像根小尾巴似的，一直跟在直朗泼辣的唐柳一身后的青年。


    此刻，他亦是一具冰冷僵硬残缺的尸身，脸上凝固了临死的惊恐。


    一日之间，三人殒命。


    任世楚脸色惨白，一眼看到苏却便立刻过来，道：“苏却你去哪了？严丰廷他……他在人群里，突然就被几个当铺护卫强行拖走，我们……我们甚至来不及反应。”


    苏却看向四周，并没有发现当铺老板的软轿，只看到唐柳一并没有和任世楚站在一起。


    她独自一人瘫坐在离木架不远处的肮脏地面上，面对着尸身，就只愣愣地坐着，看着，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问过唐姑娘，他们早上是不是在一起，”任世楚顺着苏却的目光看去，“可她……什么也不说……”


    苏却看着失魂落魄的唐柳一，心中叹气。


    此二人应该认识。


    可事情好不容易有点眉目，两人却阴阳相隔，确实惋惜。


    离开后，虽不会再有此地的记忆，可死去的人，依然会死去，没死的那一个，依然会悲痛。


    一样的结局。


    就在这时，一直呆坐在地上的唐柳一猛地抬头，起身，飞快跑出了人群，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宋停这次罕见地没有凑过来看热闹，他只是远远地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


    前往太守府的路上，姜云姮拿袖遮面，隐隐啜泣。


    任世楚苏却走在旁边，宋停远远跟在后面。


    这一次本就人少，一下子死三个，队伍就更加单薄了。


    任世楚似乎还是想知道苏却早上的行踪，又开口问起。


    苏却并不想回答。


    在离太守府只剩几百步的时候，苏却发现周围似乎氛围不大对。


    行人似乎在避开什么，经过某个地方下意识加快的脚步，眼神不经意轻飘过去……明明很恐惧，却又好像忍不住心中的那一丝好奇。


    突然，从路边巷子里蹿出来一个黑影，直冲他们一行而来。


    苏却的手比眼睛更快，本能让她立刻出手阻拦。


    电光石火之间，她与唐柳一那双空洞的眼睛有了一瞬的交汇。


    那里面没有理智，只有死气沉沉。


    也就在这一瞬，一声嘶吼，撕开了日落前街道的寂静。


    “滚！”


    苏却心中一颤。


    她已经知道了，此刻自己的阻挡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缓缓松了手。


    任世楚见此脸色剧变，惊呼着不可，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拉住唐柳一的手臂。


    但太晚了。


    “噗嗤——”


    一声闷响，是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唐柳一手里拿着一柄不知从哪来的刀，从小腹斜向上，完全捅进了姜云姮的身体。


    刀尖带着淋漓的鲜血，从姜云姮的背后透了出来，在余晖下泛着刺眼的红。


    姜云姮瞪大了她美丽的双眼，右手似乎想要从身上拿出什么，可她只是才将手举到半空，张着嘴，喉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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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促地咳了两声后就断了气，软软瘫倒在地。


    可唐柳一的复仇，远未结束。


    她仿佛没有看到姜云姮已经毙命，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是死是活。


    她整个人如同失去理智的野兽，扑在姜云姮的尸体上，双手死死握住刀柄，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将刀身抽出，再狠狠捅下，抽出，捅下……


    “噗……噗……噗……”


    利刃反反复复割入皮肉，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温热的鲜血疯狂喷溅，染红了唐柳一的双手、脸颊、衣襟，让她看上去如同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恶鬼。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复仇的快意，也没有杀戮的兴奋，只有一片麻木。


    任世楚冲到了近前，试图从后面抱住唐柳一。


    “住手！她已经死了！够了！”他大声喊着。


    但唐柳一的力气大得惊人，挣扎时，她的手肘狠狠撞在任世楚的胸口，将他撞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周围的围观人群都面带恐惧地向四周逃散去，生怕被这突如其来的虐杀波及。


    任世楚阻拦无果，气冲冲地来质问苏却。


    “唐柳一疯了你也疯了吗？你为什么松手？为什么不拦着？苏却？！你到底在干什么？”


    苏却沉默了很久，才道：“……有仇报仇，杀人偿命，理之自然。”


    任世楚冷笑数声，不可置信又连连点头：“……”


    这句回答，让任世楚接下来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


    “你看，她死前想拿什么？”苏却指着姜云姮的尸体，问道。


    任世楚声音淡漠：“我再拦她一次，你去找找。”


    从姜云姮胸前拿出字条的一瞬间，唐柳一的目光就聚在了字条上。这字条已经被血浸透，展开，上面写着一句诗：


    千金散尽还复来。


    几乎是看清的一瞬间，唐柳一就扑上来，抢走了苏却手上的纸。


    随后她就靠着墙根坐着，手里捧着那张纸，放弃了所有攻击。


    “你们早上去哪了？”苏却一边继续翻找姜云姮的尸体，一边问任世楚。


    “我去的赌场。”任世楚答道，“找寻有价值的东西，应该去问问这些唯利是图的赌徒。他们……好像提了一嘴要去当铺，是不是一起去的我不知道。”


    “他呢？”苏却用下巴微微点了点宋停的方向，问任世楚。


    任世楚摇头：“不清楚。早上分开后，就没见过他。”


    从姜云姮的怀里，苏却又摸到了一张纸。这张在更深处，藏得更好些。


    “乱花渐欲迷人眼。”她读了一遍上面的句子。


    任世楚不解，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这就是那两张已经被兑罄的五年寿命线索。一张是姜云姮换的，一张是严丰廷换的。姜云姮为了字条，对严丰廷动了手……你去找太守吧，这里，也需要有人善后。”苏却对任世楚道，“我有事，必须离开一趟。”


    随后，苏却转身走向宋停，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她问他：“一起去当铺看看吗？”


    宋停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笑了一侧的嘴角：“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