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仙姿诡艳

作品:《沧海暮天记

    长阳宫中美人无数,凌虚修士气度不凡,花沐雨自认平生见过无数好颜色,但一见到这位面色冷淡的鬼司,竟将此前印象中那些好看的面孔都冲淡了。


    盖因再美的人都总免不了有缺憾。


    譬如有人眉目极美,但轮廓却生得不好;有人五官楚楚动人,但肤质偏有粗糙暗沉。再论及身量体格,有人生着艳丽的头颅,但身躯四肢总不够美态;有人纤细窈窕,面上却淡了几分颜色。


    又或者说,倘若一个人真的处处完美,可能反倒失去了其独特、突出而和谐的美感,以至于反沦为庸脂俗粉。


    而这鬼司不一样。


    譬如天宫中秋夜宴,众美云集,地上无数殊丽的面庞抬头仰望,而他是天上为美人仰望的那轮月亮。


    简直不是肉体凡胎能生出来的美。


    他带他们来的这个屋子宽敞空阔,不像是民居,倒像是什么庙宇。屋中一如外面的天色般暗淡,只依稀可见两旁成片的灯架,有的已经倒塌在地,有的还歪斜地立着。他挥挥手,几点火星落在未燃尽的油灯里,于是灯火晃晃亮起——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皮肤甚至都还是莹润透亮的。


    他穿的是普通鬼司的差服,只不过除了铁索与令牌这些惯常的东西,在腰间多挂了一柄剑。他的脸庞圆融多情,为人却冷淡少言,不曾看他们一眼,略低着头越过他们往里面走去。


    花沐雨的目光滑过,心叹真得造物主偏爱,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完美、没有一处不精雕细琢。


    四肢沉重依旧,她侧头与曾卧雪对视,便知曾卧雪的情形与她相似。她冲曾卧雪微微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而后目光转向那位鬼司,观察他的举动,也趁此机会打量这处容身的地方。


    一如此前所说,这个屋子宽敞空阔,不像是民居,倒像是什么庙宇。黑衣的鬼司往后走,带着花沐雨的视线来到中空的天井。


    天井下有一面水池,若是月明星稀的时候,或许会有月光从天井中洒下来,正落在这池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然而此时池水已经干枯了,只有池底和池边滴水兽的口中还残存一点深色的潮意。


    往日池中应该养着种种水生的花木,因为池中还能见到催折零落的枝叶;水池前应该供奉过鲜花鲜果,因为池边还碎着玲珑的杯盏,残花和果子在遍地留下黑色的污渍;水池后的屋檐下应该供奉过一尊圣像,她应当望见过她的水池、她的月光,只是此时这些都已不在了,屋檐下只剩下破碎的基座,圣像倒在一侧,身躯摔得四散,断头滚在池边。


    池边的滴水兽应该曾酝酿过最后一滴水,那滴水落在圣像的脸上,湿痕沿着圣像的侧脸滑下,像一滴未尽的泪。


    “这里是流青镇中的江流圣女祠。”黑衣的鬼司忽然开口解释,“江流圣女庇护着这里,水没有断绝,江流圣女的庇护也不会断绝,在水汽彻底干涸之前,这里可供你们容身。”


    圣像身躯四散在地,大致能拼凑出往日的形状。他弯腰捡起那颗头颅,把她放回原本应该是头的位置。圣像垂眸含笑,他短暂驻足,然后便调转目光,往干涸的池中折断一根莲茎,撸掉枯败的花头。


    “你们不要离开这个火光。”他拿着莲茎走回来,手轻轻一甩,倒垂的莲茎上便倏地燃起一簇火光。


    他捏着莲茎底部,弯腰往花沐雨和曾卧雪面前的地上一插,这支莲茎便如插入一块豆腐一样插进了石板的地面。


    “天黑的时候不要出去。等天亮了,你们就拿着这支莲茎离开。”鬼司交待着,依旧不抬眼看他们,“不要往火光会变旺的方向走,不要逗留。火烧完之前,够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出去之后不要回来,也不要再叫任何人进来。”


    交待完,看样子,他是打算走了。


    此时他们四肢的沉重感已经慢慢消散,花沐雨立即起身叫道:“且慢!”


    鬼司停住脚步,微侧回头,是一个等她说话的姿势。


    花沐雨看着他,堪称冒犯地直接道:“阁下与薛心有旧?”


    屋中所有的火光都齐齐一跳,鬼司回过身,一双眼睛终于从浓黑的眼睫下抬起来,没出声地看着她。


    花沐雨平静地与他对视,道:“阁下去过扈陵。”


    “你怎么知道。”面容殊丽的鬼司问。


    “永安堂。”花沐雨简短说,“扈陵大疫,我和我的朋友在那儿。扫雪的弟子见过你。”


    那时她已经离开了,事后丹砂给她寄信,在信中提到了这一则,说是一位黑衣的剑客。


    寻常弟子没见过鬼司,他用剑,花沐雨便猜是他。


    鬼司眉目如画,眼神却空洞:“你要找她吗?”


    “我不曾刻意去找,但总能遇见。”花沐雨道,“阁下既然想找她,不如暂且留步,我们先聊聊。”


    然而并未如花沐雨所料,听她这样说,鬼司垂下眼睛,没理会她的话,只将自己从前说的又交代了一遍:“天亮之前不要出去,也不要离开火光的范围。天亮了就走,别往火会烧旺的方向去,离开南越,不用回来。”


    花沐雨眉头一皱,不等他举步,半空中银光一闪,一把剑便钉在他的前路上。


    刹那间,似有匣中剑鸣,嗡地一声,鬼司周身同时剑气大振,便如飓风在原地炸开,地面上的尘土和梁上残破的菱纱飘飞,发丝与衣袂鼓动,大师兄木偶转瞬激活,曾卧雪也将手放在了剑上。


    “何意?”鬼司慢慢回过头来。


    花沐雨往前一步:“我还曾在赫连山的阴阳驿中遇到过你的同僚。那二位鬼司谈论南越有奇怪之处,说这里数十年不曾有魂魄回归幽冥,前来查探的鬼司也有来无回……”


    “是有此事。”他淡淡地说。


    “南越是薛氏祖地,阁下不想找薛心吗?”花沐雨看着他,“江流圣人,对不对?我与薛心多次相遇,阁下又为何执意要走呢?”


    “这都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他说。


    “阁下救了我们,我也不想冒犯阁下。”花沐雨道,“只是有太多疑团,不得不请阁下解惑。”


    空中的灰尘与菱纱飘飘落定,长枪插在地上,逸散着悠悠的银光。


    “你们打不过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平。


    花沐雨一笑:“只叫阁下知道,我们不想让你走就是了。”


    黑衣的鬼司像是在心里叹了口气。地上散落着蒲团茶座,他踢过一只,拢过剑,围着莲茎坐下。


    长剑化作银辉,散在空中。花沐雨示意曾卧雪收了木偶,一起围着莲茎坐了。


    “多有得罪。”花沐雨简单告罪。


    对面的人摇摇头,开口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我们是凛岳燃灯门下弟子。”花沐雨介绍道,“我叫花沐雨,这是我师弟,名为曾卧雪。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郎剑阳。”他点点头,又道,“燃灯,我记得他。她当年教过一点东西给这个小孩。”


    说罢,不等花沐雨追问,他便先行开口:“我本在林中,察觉有人生魂离体,便来查看。这一片都被人布了阵法,此前你们在阵法中徘徊时间过长,又逢入夜,便在不知不觉中魂魄离体,随其他残魂一起陷入重复的幻境。若不救你们,魂魄在阵法中消磨,你们的身体也将一起枯朽。”


    “阵法?”花沐雨不解。


    “世间有许多不走正道的修士,他们炼尸御魂、改篡轮回,这种阵法便是他们所惯用的。”郎剑阳半垂着眼睛,“后来这些歪门邪道受人整治,到你们那时候,早已经销声匿迹,你们才不曾见过。”


    花沐雨顺着他的话思考:“有人在这里布阵炼尸御魂?”


    郎剑阳看花沐雨一眼,不答却问:“燃灯跟你们说她的事吗?”


    花沐雨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是谁。


    “江流圣人美名万古,凡是凌虚弟子无不拜服。三百年前辟界之战,圣人玉折,天地同叹。这是凌虚界人尽皆知的事。”说到此处,她看着郎剑阳,“从前我一直以为是这样。直到我在人间见过她,师父才告诉更多的故事。”


    “阵法是更早之前的事。”郎剑阳道,“这里的阵法出自长河御鬼术。你去过幽冥吗?天地始开,初时极清,清久必浊,浊积则毁。忘川水底的‘晦’,就是生灵轮回时积攒的浊气凝结成的。晦吞噬一切灵气,势无可挡,是为毁灭而生的力量。长河御鬼术就是为效仿晦生成的原理,在人间熔炼浊气而作。”


    晦。


    花沐雨心中一动。她见过。


    “嗯,那时应该还没你师父。”说了一半,郎剑阳才像是理顺了,“也不怪他没和你们提起。”


    花沐雨问:“怎么能在人间效仿晦生成的原理?”


    “人在人世活一遭,灵魂上落满人间的灰尘。若要轮回,便要洗去尘土。这些尘土就是浊气。”郎剑阳道,“收集大量的灵魂熔萃,效仿生灵在幽冥轮回,从而产生浊气;人间没有灵气,浊气就不会被中和。”他抬脚踩了下地面,地面一颤,泥土下仿佛有活物涌动,逐渐勾勒出蜿蜒的符文。


    “幽冥有忘川,忘川水将晦包裹。若在人间,就用阵法把穹顶覆盖,从而收集浊气、沉积成晦。”他抬起手指向上比划了一下,屋外的穹顶也有看不清的符文在一瞬亮起。


    花沐雨的视线穿过门扉,望着屋外地上的符文。符文开裂,如岩浆般缓慢沸腾出浓稠的气泡,气泡破碎,向空中喷吐出淡淡的黑气。这一个气泡和其他所有气泡喷吐的黑气都向上飘去,就像半山腰的云雾,一齐汇入穹顶的符文中。


    郎剑阳挥挥手,所有符文异象便全都消失了。


    “长河御鬼术源自几百年前的长河门,这便是它的地阵和天阵。”郎剑阳道,“人间多有交通不便之处,当年长河门的修士以此术在人间四处落钉结阵,冥主消散多年,当年的幽冥也无人主事,若没有她,此事竟无人察觉,恐怕最后真将要让长河门炼出的晦连天地都吞噬。”


    花沐雨心道原来长河门和江流派的梁子早在此时就结下了。


    “他们做这样的事,长河门竟还能存续,还成了如今法修的领军一派,能与江流派对峙。”花沐雨道。


    “当时只是长河门的一支,不是全部。”郎剑阳道,“她涤清长河门,灭邪道修士、破一切地阵,销毁了这门功法,曾经修炼过这种功法的人也都被废去功法、成为废人。如今这门功法在南越重现,和之前我见过的又有不同。但我在此道不太擅长,要是她在,肯定一眼就能看出详细。”


    “难怪南越多年未有生魂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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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冥,想来就是被这个术法拘住。”花沐雨说完,便皱起眉头,“那岂不是有十数年之久?”


    但据车夫所说,这里的异象是近期才出现的。


    “长河御鬼术在人间取的浊气便是死气。”郎剑阳道,“若作长河御鬼术,则需先择一块有人居住的、生机旺盛的地方,锁魂钉三步一个,钉进地里,便是将这处范围圈定,随机地阵能成,这块地方一旦被圈定,内部便开始熔炼。


    “熔炼开始,首先是居住在此处的人和动物被困,无法离开锁魂钉圈定的范围;与此同时,此地死去的人和动物、一草一木魂灵都不入幽冥,死气同样无法朝外逸散。


    “第二阶段,汇聚的死气开始沾染在此地居住的人和其他动物,这将加速他们生机的消逝。如此死的人和动物越来越多,死气越来越多;死气聚而不散,浓重到一定程度,便到最后一个阶段,将地阵内变为生灵绝迹的死地。这时天阵便成,将浓郁的死气吸收,被困阵中的魂灵同时开始在天阵与地阵中轮回,□□和灵魂被反复榨取、物尽其用,取轮回之意。这种轮回中,人身和生魂便能生成最多的浊气,以供晦的累积和形成。


    “不过,无论如何榨取,□□和灵魂能承受的痛苦都不是没有尽头的。”郎剑阳淡淡地说,“因而若主阵者觉得炼无可炼,便择好时辰和方位,起出半数锁魂钉,死地便蔓延开去。届时纯粹的死气爆发,死地蔓延,直到吞噬了足够多的生气才会停止,而主阵者又可在新蔓延到的地方重新落钉,再次熔炼。”


    花沐雨默然:“想来他们就是这样一步步蚕食,直到瘴气掩盖整个南越?”


    “或许是。”郎剑阳道,“即便是这样,与千万年的时间相比,他们能累计的晦也是极其微不足道的。不过,就算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足够产生巨大的威力。”


    “但如今瘴气已经将整个南越笼罩。”莲茎上的火光在花沐雨眼中跳动,“若是整个南越都炼无可炼……”


    “那便是死气爆发,吞噬姜国、吞噬蜀国;姜国蜀国不够,就越过赫连山、越过平堂山,吞噬北蛮、吞噬北境、吞噬整个人间。”


    这句话霹雳一般落在花沐雨心头,然而从郎剑阳口中说出,却好像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花沐雨从不知道事情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知情人都对那两个字的名字讳莫如深,南越就在人们沉默的三百年里孵化为一片发不出哀号的炼狱,能发现它的人消失了,能制止它的人也消失了,它即将降临在所有人头上,或许在很久之后,或许就在下一秒。


    “不过这是最坏的情况,现在还不至于那般,这也是我所说的、此地的奇异之处。” 他垂头坐着,莲茎上的火光落在他脸上,他的影子拢住干涸的水池、塌碎的圣像。


    “这里还有水,还有草树,应该也还有人烟。地阵和天阵确实在昼夜不歇地熔炼,但此地还不曾沦为彻底的死地,死地不是这样的。”他安静地讲述,“她的气息依旧护持着这里,地脉未断,便不是死局。”


    花沐雨思考着:“圣女祠被破坏了。一定发生了什么。”她立刻转过头,看向郎剑阳,“既然江流圣女祠能解长河御鬼术的死局,是不是只要赶在此地彻底变为死地之前破坏长河御鬼术,南越就不会彻底沦为死地?”


    郎剑阳点头:“确是如此。但我要你们离开,因为这不是你们能应付的。”


    花沐雨一怔。


    “你们连地阵的幻境都抵抗不了,更遑论布下此阵、能引动晦的人。”郎剑阳道,“我的灵火能带你们离开,你们便离开吧。”


    “在你出手之前,我似乎即将挣脱幻境了。”花沐雨皱眉,“我幻觉自己躺在棺材里,原本一丝都动弹不得,但我逐渐积蓄起力气,在你出手之前,我正要动手。”


    “那不过是第一重的幻觉罢了。”郎剑阳道,“魂魄离体,这就是你‘死’的第一次。若你挣脱出来,还会进入下一轮的淬炼。”


    “但你叫我们天亮之后拿着你的火出去。”花沐雨反应很快,“也就是说,若是我们避免在天黑行动,再有你的灵火,就不会魂魄离体、被拉入幻境。”


    “就算是吧。”郎剑阳抬头与花沐雨对视,“但是你们这样留下来,对局势又有什么益处?”


    “对局势没有益处,但是对你有益处,不是吗。”花沐雨的目光不闪不避,“你说长河御鬼术传承断绝,那么试问,除了你,这世上还有谁知道这门法术?”她停顿了片刻,“那么,是谁在此布阵,答案岂不是呼之欲出?”


    郎剑阳面容平静。


    “冥主消散已久,没人能命令你;你也不似心怀苍生,否则你不会今天才来南越。”花沐雨道,“你曾去过扈陵,那时你说……”


    “应故人之约,来取她性命。”


    “应故人之约,来取她性命。”


    相同的话同时从花沐雨和郎剑阳的口中说出。


    “你一直在找她。”花沐雨最终开口,“那么,见过薛心不止一次,就是我对你最大的益处。”


    郎剑阳看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慢慢问:“你是怎么见到她的?”


    “我对阁下还一无所知。”花沐雨道,“既然要结伴同行,在此之前,不如先熟悉下彼此。你说应故人之约,这位故人,到底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