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虚掩着。


    吱嘎、吱嘎、吱嘎的响着。


    室内除此之外,便再无任何声息了。总是那么热闹、那么欢乐的“旧世界”里空无一人。黑的可怕。


    本那么熟悉的房间,


    此时却像什么猛兽一般。像藏着什么无法被理解,也无法被打败的鬼怪一般,空洞洞的。


    “嗞啵”,有个血泡破裂开来,惊动了他。


    莲仪有点头晕,他想爬起来,但脚好软啊,他只能勉强跪坐在地。


    有味道从鼻腔钻了进来,很重、很重的味道,腥腥甜甜的,直接从他的素体,钻进他的体内。


    像只苍白的手,从喉咙伸进去,攥住了他的心肺。


    ——什么。


    他没能理解。他呆在原地。


    什么什么。


    他没能理解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的旧世界内,破烂的、零碎的,沉默的大家。


    这间总是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小酒吧里,那些总是围绕在中也身边嬉笑、陪莲仪玩耍的人们。


    爱使坏的钢琴师;会载他出去玩的阿呆鸟;看着大家微笑的公关官;和中也一样含蓄又无措的冷血;总是吓唬他的外科医生。


    旗会的大家,


    整个屋子,无论是地上还是天花板上,座椅中还是台球桌旁。


    旗会的大家,遍布于这间直面了飓风的屋内。黏答答、湿淋淋。大家的内部与外部混在一起,被撕扯被破坏,破布娃娃一般,东倒西歪。


    什么啊,


    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什么啊。


    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像血也像内脏。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咳得心肺倒转。


    迷茫与不可置信之后涌上来的感情——是磅礴的、巨大的、厚重的愤怒,这股热烈到仿佛瞬间便能融化整颗星球的愤怒,几乎碾碎了他的脑袋。


    他想站起来,结果却跌坐在地。有血浸透了他的裤子,那当然不是他自己的血。那是……是不止一个人的血液。


    大家的血,混合在一起。


    就像大家的肉那样。


    喉咙里传来不成声的嘶鸣。他并不聪明的大脑正生涩而别扭的运转着,可巨大的怒火实在太有存在感了,他根本就没有思考其他事的余地。


    ——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怎么能这样发生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怪我好讨厌这具身体开始讨厌人类的素体了


    他呛咳着,像只掉进水里的猫。他睁着眼睛,“眼睛”的概念却被破坏了,无数的因果线交错环绕,灵界视野与其他乱七八糟的能力混在一起,他在融化,因为他的本体正挣扎着,想从那具素体里钻出来。


    ——好讨厌。


    有什么东西无声的哭泣着。


    ——这种现实,看我把它摧毁掉。


    应激一般的想法如下:这个不合理的展开、不合我意的世界,全都给我消失算了!全都给我-


    【不可以,做不到。】理性突然开口说话。【我不具备这种能力。】


    【我已舍弃了这种‘可能性’。】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脑浆都被蒸发干净了的他,就如一个婴孩儿一般任性的索要,而索要的内容,则是他最擅长的破坏。


    根本无法沟通。身处“内部”的理性为此而困扰,然后做出了选择。


    【那么,先屏蔽‘愤怒’好了。】


    自己中的那个自己说道。于是下一个瞬间,所有的“愤怒”一起消失不见。空落落、冰凉凉。


    他哭了起来。难看的、狼狈的,他哭了起来。


    毫无疑问,愤怒之后的感情,是悲伤。


    悲伤比愤怒还更难熬。悲伤让他抓破了自己的喉咙,挠烂了自己的脸。他失声痛哭,不住以右手捶地,敲打着整个世界。


    他想做点什么。


    他必须做点什么。什么都好,一点微小的赎罪。这件事本不该发生的,都怪他、都怪他、都怪他。如果他立即察觉就好了,如果他及时暂停时间,就好了。


    倒回去。


    赶紧倒回去——把这一切的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


    呜呜、呜呜呜…很疼吧,很疼吧,大家!真是太过分了,真的是……真的是……


    没关系、没关系的,呜呜…我现在就救你们,没事的,钢琴师、阿呆鸟、公关官、冷血、外科医生,我现在就把这个现实否定掉,让你们重新-


    【那也不行。毫无意义。】


    自己中的自己再次说道。


    【那无非是重复这个过程罢了。那个金发的人造异能生命会再杀他们一次,仅此而已。】


    “滚!!”他凶狠的咆哮。“我会捏死他——我要撕碎他——”


    怒吼着、宣告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兽性一面暴露无遗:


    “不需要任何人来许愿,不需要遵循任何轨迹或道理!”


    “就只是我想、我需要而已!我要把他碾得比分子更碎,我要一点一点把他蒸发——我要擦掉他曾存在于世的证明——”


    【不行吧。】


    自己中的自己,冷静的说道。


    【你忘记了吗。】


    他确实忘记了。


    【你忘记那个法国人许的愿了吗?我自己。】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会这样……


    【“请你无论如何,都别生魏尔伦的气、别降罪于他。”他祈求你的慈悲,以愿望之名。你忘记了吗?】


    【忘记也没用啊,杰西瓦尔。你已回应过这个愿望了。你说“我知道了”。】


    【愿望就是愿望。答应了就必须实现。如果你是因愤怒而想杀死那个男人,那可不行啊,我自己。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


    …………


    ………………


    破碎、破碎、破碎、破碎、破碎。


    “……”羽生莲仪,哀鸣着。


    他濒死的幼犬一般,痛苦的、绝望的哀鸣着。他本想怒吼出声,结果却因有生以来从未发出那么大的声音,而只是这样狼狈而凄厉的,长长呜咽了一声。


    陌生的感情无限翻涌,今天,又是得到了成长的一天。


    但这种成长,他可从没期待过、一点也不想要啊。


    ……做不到。


    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即使是屏蔽了愤怒——明明已在脑内消除了这一概念,此刻却还有怒火隐约燃烧了起来。


    这是“憎恨”。


    悖论已被达成。他无法不对魏尔伦发怒,只要他能,他一定会立即倒转时间,对对方做最残忍的事。


    【……】自己中的自己,那个类似于保险装置一样的部分自我,好似也很无奈。


    【冷静下来。】


    他说着废话。


    【不止是那个法国男人。你真这样做了,对中也也有影响吧。】


    放屁。


    【那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哥哥吧。是一心为中也着想的哥哥。既然如此,我们能杀他的哥哥吗?】


    “那算什么哥哥。”


    他的喉咙破了一个大洞。


    “他算什么哥哥?!!”


    太过分了所有人都很过分连我自己都很过分什么啊凭什么兰波你骗我你欺骗了我所有人都很过分我讨厌这个现实——


    他的理智宛若断了线的风筝,简直是越飘越远。前所未有的情况令“内部”的自己也很为难。


    他虽然具有百分之百的理性,


    但依旧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啊!


    失去理智的莲仪,哭泣着哭泣着,不知不觉就已有了觉悟:


    这种现实,不要也罢。


    他不要再当恶魔了。就算接下来会被收回身为“恶魔”的可能性,被弹出这个世界,变的更不完整,也没所谓。


    ……好恨。


    好恨、好恨、好恨。


    大家的笑脸在泪水中模糊了起来。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他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们……


    痛楚令他想立即焚毁这一切。他想变成一股狂躁的飓风,就这样吹袭摧毁整个横滨。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仔细想想,每个人都很过分。


    魏尔伦太过分了。


    不可能不知晓这一切的森先生很过分。


    有可能放任此事发生的太宰也很过分。


    明知道魏尔伦那样还要他别生气的兰波更过分。


    ——无辜的就只有中也而已。


    ——那么,就创造一个只有中也、以及旗会的大家,幸福生活着的世界好了。


    ——把最最心爱、最最珍惜的大家,全都装进最坚固也最美丽的瓶中,永远、永远的留存于此刻。


    这样即使回家会被哥哥责骂,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个恶魔,我不当了。


    ——这份力量,我不要了。


    狂暴的什么东西,由内而外地钻出了他的身|体。浑浊的,汹涌的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择人而噬。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等关键的节点。就仿佛承受着高维操纵的愚弄一般。有个人端着枪,推开了虚掩着的旧世界的大门。


    门内的惨状令他深感惋惜。但在门外便嗅见了血腥味儿时,男人便已有了不详的预感。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本是不必明知门内有异,还偏要不等支援,推门而入的。


    他不过是港口黑手党内,最不值一提的下级成员罢了。即使这时倚在门框边抽一根烟,又有谁能为此而责怪他呢?


    可织田作之助,就是做不到。


    那孩子并没出现在本该与他碰头的地点。按理说,他擅自前往那间属于旗会的台球酒吧,已非常僭越。可是,织田他呢,就是这种人。


    一旦有什么东西、什么事,与他想保护的人扯上关系,他立即便会变得一往无前。


    他身手很好,脑子也还算聪明。但前者无法与中原中也的异能相提并论,后者更是比不上半睡半醒间的太宰治。


    他就只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罢了,对背后的那群操棋手而言,他简直是最廉价不过的旧棋子。


    甚至都比不上一张纸。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一点都不知道港口黑手党与魏尔伦的“交易”,一点都不清楚此事的内情,甚至根本没意识到羽生莲仪的特殊之处的男人,


    他打开门,闪身入内。下一个瞬间,就直面了那个东西。


    “羽生莲仪”。


    那个东西,大抵应该是羽生莲仪。


    之所以要说“大抵”,是因为那个东西身上挂着羽生莲仪今早与他分别时穿的衣物,以一个孩子的姿态,跪坐在血池中间。


    但其余的部分。无论是祂因敲击地面而残缺不全的手掌,还是那张由鼻梁往上破碎开来,正往外汹涌地涨溢着什么、什么颜色混沌、似火又似泥浆,扭曲了整片空间的“上半张脸”。


    这都不止是缺少那孩子的特征了。


    准确点说,祂看上去,真的一点都不像人。


    但那重叠着的虚幻悲鸣,那仿佛有万千个人同时出声般混乱又浑浊的声音…


    却在呼唤他的名字时。


    【……织田先生】


    织田作之助意识到了:


    那孩子正在哭泣。


    崩溃的莲仪哭泣着,迟疑的,虚弱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不知为,不知为何啊,织田作之助就是意识到了。他从那交叠在一起的声音中,识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本是很恐怖的一幕。


    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得迟疑几秒吧。


    【……织田先生……】


    悲泣着、悲泣着。


    无助的孩子跪在这副地狱画卷中间,瘫软着身体,站都站不起来。


    织田作之助,他踏过少年们的鲜血,脱下西服外套,把那个衣不蔽体的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


    就像是要把孩子挤进自己的肋骨里似的。


    他死死抱着羽生莲仪。不顾那喷薄而出、几乎扭曲了这片空间的能量如何咆哮。他依旧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孩。


    “是我在这里,莲仪。”


    “我找到你了。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