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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第一个多情女人的出现》 第22章
次日一早, 风潇睡到自然醒,在床上伸了个长达十几秒的懒腰,才磨磨蹭蹭地移到了门口, 打算推门吸今天的第一口太阳。
门外不仅有阳光,还有个不知立在这里多久的秦时。
捧着个食盒, 大约是外面送来的两人的早饭,军训一般直挺挺立在那里, 眼巴巴地盯着风潇的门。
见门推开, 他眼前一亮, 急急往上迎了一步, 又突然有些犹豫, 小小地后退了半步。
像跳了一小节拉丁舞。
风潇心情很好:“站了多久了?”
“没多久,”秦时挠挠头, “才半个多时辰, 正好站桩调息。”
那确实不算太久, 不过是大学军训集合到第一次休息之间的时间。
“进来吧, ”她侧过身去, 留出一半空隙给秦时, “今天早上吃什么?”
秦时把食盒放在一旁, 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 一罐白粥、两个小碗, 几碟小菜,两个包子, 两个炊饼。是长老平日里的菜式, 比寻常弟子丰富些。
风潇便打趣:“让你沾了光,吃上长老的早饭了。”
秦时知她是玩笑话,却仍忍不住接了句:“这有什么的?等咱们解了禁足, 我去山下给你买市集上的早饭。通州那样的馄饨你还想吃吗?”
“通州?”风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在出发前吃的那顿。”秦时说到这里,又有些打退堂鼓,只觉得浑身哪里都不自在,于是假装夹菜,低头不看她。
原来那里是通州。风潇明白过来。
“吃啊,”她说,“你想想办法,给我再整一碗来,流云宗没有那样的馄饨。”
又把碗往前一推。
秦时愣了一下,见碗里的粥已经空了,犹疑地端起来,又盛了一碗粥递给她。
风潇满意地接过来,继续就着小菜喝粥。
他于是知道这是做对了,才放下心来,不由得越发雀跃。风潇对他确实不一样了,少了许多客气。
怎么没见她使唤别人?
秦时心头涌起些淡淡的得意和满足,眼睛边紧盯着风潇手上的粥,等着她喝完这一碗,嘴上边接刚刚的话。
“好,我去找找。”
风潇不再说话了,专心吃她的。秦时等了又等,不见她再把碗伸出来,于是只好盯着她的筷子,落在哪道菜上,便把碟子往她面前推一推。
虽无必要,却很殷勤,风潇受用。
秦时吃得磨磨蹭蹭,生怕吃完了就该顺理成章地离开,然而再是细嚼慢咽,一炷香的功夫也吃得差不多了。
再吃下去,又怕风潇嫌他吃得太多了,像个饿死鬼。
秦时只好不情不愿地开始收拾桌子。
风潇看得好笑,于是懒懒地往椅子上一瘫,开始玩手指:“好想下棋啊。”
秦时耳朵竖了起来:“下什么棋?要我陪你下吗?”
风潇逗他:“你还要修炼呢,哪有闲工夫玩这些?”
秦时张口就要说不差这一会儿,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
他从来都是个勤奋刻苦的习武人,虽说一个上午的懈怠不足以对修行有什么影响,却显得他不再是那个专心修炼的秦时了。
风潇会觉得自己不争气吗?费力把他弄进流云宗,他却满心情情爱爱之事,连修炼都可以放下。
如果此时说一句“确实修炼要紧”,而后毫不犹豫地告辞离开,会不会显得他心性坚韧?会不会叫风潇意犹未尽,总想着没能下成的这盘棋?
秦时打定主意,遗憾叹气:“今日确实还要修炼,只好叫风长老独自打发时间了。”
“那我就不留你了。”风潇笑着点点头。
秦时便告辞往外走。
走出两三步,没有听到挽留。
走到房门口,背后仍没有动静。
从昨晚到现在,风潇都在向他释放似有若无的信号,只要用力去抓,就能够到她递出的枝丫。
然而看样子,她只会在他努力去抓时递一下,却不肯在他佯装转身时去拦他回来。
秦时有些赌气,心一横走到了院子里。
身后不仅没有人声,反而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他有些慌了。
再往前走,固然显得更有骨气,然而错过了今日,还会有下一次机会吗?万一明天风潇就态度大变呢?万一她之后再也不主动开口说要下棋呢?
秦时念头转了许多,反应却不过一刹。
在门被掩上一大半时,他飞速转身,牢牢扒住了门。
“不过修炼也不是时时不停的,偶尔休息反而能劳逸结合,是松弛有度之道。”秦时煞有介事。
风潇噗嗤一笑,也不戳破他,转身向屋里走。秦时犹豫一瞬,忙跟了上去:“你这里还有弈具?”
“自然没有。”
“那怎么下棋?”秦时不解。
“有笔有纸就够了。”
风潇铺开一张素白的宣纸,提笔在纸上画了一道道纵横的格线。
“实心的圆是黑子,空心的是白子,你执黑还是执白?”
秦时叹为观止。
然而简陋便罢了,这棋盘只有纵横格线,数量也不对。
“这要怎么下?”
“下五子棋。”
见秦时表情困惑,她很有耐心地介绍:“我们轮流在这些线的交汇处落子,规则只有一条:无论横、竖、斜,谁先连成五子一线,便是赢了。”
说着手腕轻移,在纸上虚虚画出一条连线。
秦时了然:“就是连珠嘛。”
原来在这里是这个名字。
两人对着坐,风潇执黑先行,她沉思片刻,又补了句:“先手不可双活三、双四和长连。”
秦时颔首。
开始落笔没多久,他便皱起了眉头。
风潇的棋风极其生猛,只攻不守。从不理会他的攻势,只埋头发起一轮又一轮更凶狠的进攻,反而逼得他不得不回防。
观棋如观人,她的棋风叫他想起那一场火。
风潇是一个内心很温柔的人,否则也不会总能照顾到他的感受,处处为他打算;然而她行事却很有侵略性,无论是不由分说便放一把火,还是此时此刻的棋路,都显得太果决而冷厉。
其间有所出入,秦时不由得心中不适,只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愣神间,还未到他的回合,便已伸出笔尖,风潇也正出笔圈画,两人的手在半空中碰上。
秦时触电一般收回了手,连声道歉。
风潇浑然不觉,只专心把那一个圆圈画满,而后抬头笑着看他。
“怎么还想耍赖呢?”
秦时还在回味方才那一下的触感,一时间忘了方才脑子里想的事。一抬头撞入风潇的眸子,更是心跳得厉害。
他发现风潇嘴上开着玩笑,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眉心那颗痣在他眼前晃啊晃。
终于看到笑起来时这颗痣是什么样子了。他没来由地心想。
会更灵巧,更生动,风潇的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缺一颗痣、多一颗痣都不是风潇。
他又开始觉得空气腻人,有点喘不过来气,然而这样黏腻的空气又该死的甜美,叫他醉醺醺的。
于是他也回看风潇,克制住总想上扬的嘴角,只觉得要被她的眼睛吸进去。
“风长老———”
叫嚷声,紧跟着是叩门声。
空气突然松动了,风潇面上的表情被打断,疑惑地站起身。
秦时深吸一口气,几乎有些恼怒地朝院门的方向望去。
风潇走去开门,秦时跟在身后。
“风长老,”门外是个眼生的弟子,“林长老请您过去,说是有结果了。”
风潇有些惊讶,即使知道林清漪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也没想到能这么快。
“我加个外袍就来,你等我一下。”她匆匆交代,而后奔去内室。
秦时犹豫片刻,也转身奔向正屋,拿起桌子上那张画着棋盘的纸,三五下对折起来,收入怀中。
风潇很快出来,示意那弟子带路。秦时自觉地跟在后头,没有半分留下来的意思。
带路弟子支支吾吾:“秦师兄,林长老并没请您同去……”
秦时不耐烦道:“又不是长老亲自来请,怎么能证明你真是林长老派来的?风长老独身前去,我怎么能放心?”
那弟子见他坚决,一时也拗不过,便也未再阻拦,领着两人赶去刑堂。
风潇见不过派弟子一人来请她去,言语间又很客气,秦时要跟着也没阻拦,心里便有了数。
应当是个好结果。
到了刑堂,林清漪正走出大门,神色难掩疲惫。见风潇来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查出来了,”她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直愣愣的,“蛊虫是纪啸拿给徐天凌的。之前宗里误会你们俩了,我替其他长老道歉。”
她又对着风潇说:“昭熠是你救下来的,我替她、替掌门、替流云宗多谢你。这边的事解决完了,就领你去任挑谢礼。”
风潇与秦时知道她和纪啸的情事,闻言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风潇才开口问道:“他和谢昭熠有什么仇怨?何苦要害她?”
“他要害的不是昭熠,”林清漪的语调终于有了些波澜,“他是冲着掌门去的。”
风潇恍惚间从她眼里看见了一点泪光,然而她闭眼太快,把眸中的情绪全藏了起来,只有声音的颤抖抑制不住。
“噬功蛊并非无解,只是需要至精至纯的真气渡入,边逼出蛊虫,边用真气强行续接和温养被蛀空的经脉。”
“过程凶险,对施救者损耗极大。而且整个宗门上下,真气足以支撑如此施救的,唯有掌门一人。”
风潇下意识接道:“掌门还在闭关……”
“是,”林清漪沉声道,“所以会被打断的不仅是昭熠。且以掌门的境界和她此次闭关的目的,被打断只会更致命,更别提之后救治昭熠要耗费的心力……”
“这一遭下来,祝掌门此生修炼大概也就到头了。”
秦时早已一脸惊愕,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如何能确定出事的是掌门而不是大师姐?就不能不惊动掌门吗?掌门就不能不救吗?”
林清漪闻言,情绪竟更难抑制:“若真到那时,我一定会告诉掌门的。她出关时若只见一个再无修炼可能的凡人谢昭熠,甚至一具尸体,她会怪我一辈子的。”
“她也一定会救昭熠的。”
话音至此,林清漪已别过头去,不愿让人看到她正面的神色。
“纪啸他……他太懂寻锋了,他太懂我们了。”
风潇恍觉这背后还有许多故事,却不敢轻易触碰,于是没有追问。
林清漪也发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于是几不可察地吸了吸鼻子,示意风潇跟着自己进刑堂的门。
“徐天凌说要见你一面,他有话要说。你要见吗?”
秦时的神色霎时警惕起来。
风潇沉吟:“宗里对他们的处置是什么?”
“各自废黜修为,除名我宗,终身监禁。”
那之后应当就见不到了。
既然如此,风潇不介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她颔首:“那就见见吧。”
秦时满脸不赞同,却又不敢真出言反对,只好闷闷地跟在后面。
林清漪却伸出手拦他:“秦时便不必跟去了,徐天凌专程恳求不见你,只见风潇。”
秦时简直难以置信:“他怎能如此?万一是要害风长老——”
“他一身修为已尽数被废。”
“他若拼尽全力鱼死网破,即使是个普通人也能伤到她——”
“我会跟着进去。”
秦时哑火了。
风潇拍拍他的肩,毫不犹豫地跟着林清漪进去了。
秦时呆立在原地,袖口里的拳头越握越紧。
怎么又是他……总是这样突然冒出来,昭示他与风潇有着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密,或是打断自己与风潇难得的独处……
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滚出他的世界!
……
“我只是想叫他滚出我的世界。”徐天凌道。
刑堂,没有窗子的狭小隔间,他瘫软在墙角,形同废人。
筋脉尽碎,苦修的内力尽数溃散得无影无踪,丹田处空荡剧痛,耳边嗡嗡作响。
从人人敬仰的二师兄,沦为奄奄一息的废人、世人皆知的宗门叛徒,比杀了他更残忍。
都是那个女人……如果不是她,他不会被激起怒火,不会恨上秦时,不会答应纪长老,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徐天凌听到了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
他艰难地抬头伸脖子去看,慢慢走近的是两个女人,林长老和风潇。没有秦时,那个粘人的狗皮膏药。
他心头涌上点无用的快慰。
“他终于滚了。”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有这么恨他?”风潇知道他说的是谁。
“我只是想叫他滚出我的世界。”徐天凌强撑着坐直了身子。
“哪里都有他,莫名其妙进宗的是他,耍阴招赢了的是他,抢走那白莲机缘的是他,总跟在你身边的也是他——”
“他把我身边的一切都夺走了,我怎么能不恨他?”
“这些里面有什么是属于你的吗?”风潇有点想笑了,“我是说,你有什么可供夺走的吗?”
徐天凌一哽,而后变得愤怒。
“你说呢?”他直勾勾地盯着风潇,“不是你主动来招惹我吗?不是你总在给我没有他就能得到你的错觉吗?你也别在这里装无辜!”
他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是你,都是因为你!”
“若不是因为你的引诱,我何至于那样恨上他?若不是为了得到你,我何苦费尽心思要除掉他?”
“我在流云宗二十余载,从来都是最爱护师弟师妹的师兄,若不是你突然从天而降,诱我心生妒念,我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他语调越发激愤,声音也就越大,到最后已目眦欲裂,近乎歇斯底里地瞪视着风潇。
林清漪警惕地向风潇靠得更近,翻掌运起内力,时时防着徐天凌的暴起。
“我去你大爷的,”风潇平静道,“你个没用的东西。”
徐天凌愣住了,林清漪也愣住了。
原著里这段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她风潇,徐天凌与秦时是亲亲热热的一对师兄弟,谢昭熠难道就逃过一劫了吗?
休想甩锅给她、叫她内耗。
“听得见吗?我说你是个没用的东西。”风潇面无表情,身子却不着痕迹地朝林清漪靠了靠,几乎要贴在她的身上。
“你是因为我,所以要害秦时?那怎么不把蛊虫下给秦时,反而要给谢昭熠?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陷害一下他?”
徐天凌面色僵住了。
“你不是恨他,你是恨谢昭熠。你也不是恨谢昭熠,你是恨所有比你强、得到的比你多的人。”
“你该恨自己没用的。”
风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承认你就是要害谢昭熠很难吗?承认你不仅技不如人、平庸无能,还心胸狭窄、心肠歹毒,很难吗?承认你敢做不敢当,要把缘由全推到我身上,很难吗?”
“承认自己是个烂人很难吗?”
“软蛋。”她轻声嗤笑。
徐天凌的脸色已十分难看,若不是还有林清漪在场,下一秒大概就要扑上来。
可惜林清漪不仅在场,而且很聪明地站在了前面,把风潇护在身后。
那么这是她此生绝无仅有的预防乳腺疾病的机会。风潇心想。
“还说什么得到我,你凭什么?凭你为了下蛊害人和甩锅秦时,把我也拖下水吗?信誓旦旦地说我包庇秦时、陷害于你,如今还说都是为了我?”
“你也配?”
徐天凌好像终于找到了出口。他抓住风潇话音的空档,声嘶力竭地挤进去:“我没有把你拖下水,我会为你善后的——”
“你只是从犯、又是未遂,我又为你求了情,不会有什么很严苛的惩罚,只会被赶出流云宗罢了。”
“我在山下租好了院子,到时候你就安置在那里,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银子,足够你生活所需,你只需要——”
“什么意思?”风潇懵了,“你是要养我吗?”
“当然,我会养你的,”徐天凌面上是疯了般的期冀,“到那时没有谢昭熠,我是流云宗弟子第一人,你跟着我,只会有说不尽的好处。”
“也没有秦时,他会滚得远远的,每天就只有我们两人。等我羽翼丰满了,我会成为长老甚至是掌门,我就把你接回来,你重新住在流云宗——”
“你疯了吧,”风潇面上的惊愕已收不住了,“是为了变成疯子然后减刑吗?这里也有精神失常就不必受罚的规矩吗?”
徐天凌没太理解她在说什么,但看出她的质疑,于是更拼命地向前扑,想去抓她的衣角。
“是真的,我真的会为你——”
“啪!”
林清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掉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而后目露警告。
“你是真的疯了,”风潇叹为观止地摇头,“你问过我了吗?我说过不想在流云宗好好当长老、想住你租的小破院子吗?我同意你害我被驱逐出宗、然后再把我囚在一处吗?”
“你干这些缺德事,有一件是我同意的吗?”
风潇有些后悔过来了。还以为他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没想到拉了这么多。臭晕她也。
“你会愿意的,”徐天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是爱我的吗?”
风潇笑了。
“你说什么呢?”她轻轻巧巧地说,“什么爱不爱的?”
“我们才认识多久,怎么就扯上爱了?”
徐天凌凝滞在原地。
“你不是说……”
“说你可爱,说你有趣,说与你比起来,秦时索然无味。”风潇真诚地点点头。
“我说过半句爱你吗?”
徐天凌像是一瞬间失去了最后的力气,软软瘫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冲着另一个角落的方向,却不聚焦。
假的,全是假的,原来全是假的。
他的铤而走险,他的孤注一掷,全都是一厢情愿的笑话。独木桥的那头根本就没有人在等他,他被这个女人骗了!
风潇看得腻味:“别再演给我看了,也别演给你自己看。是觉得能显得你很高尚很无辜?让你更像个受害者?”
“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和我说过几句话?一时情动就说什么爱不爱的……”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噗嗤一笑。
“你玷污了爱情。”
她扭头向林清漪:“我们走吧。”
今天的话说得够多了,她要回去喝茶了。
这才发现林清漪正与徐天凌一般,呆滞伫立在原地。听到风潇对自己说话,反应了一瞬才回神,恍恍惚惚应了一句:“好。”
两人转身,欲往外走。
“那秦时呢?”背后传来徐天凌嘶哑的声音,“他算什么呢?你爱他吗?”
风潇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只置若罔闻地抬脚走。直到走到门口,又听到背后喃喃一声低语。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她终于驻足。
“我这样的女人多了去了,”风潇缓缓走了回去,“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多了去了。之前没见过是吗?今天你见到了。”
她蹲下身,冷笑着拍了拍他的脸。
“给你涨涨见识,孤陋寡闻的东西。”
说罢转身就走,再无回头。
徐天凌倚在墙角,喘着粗气,伸手去摸方才被拍了的那半边脸。
酥酥麻麻的。
他见过她拍秦时的脸,在演武场。那时他嗤之以鼻,只觉秦时把男人的面子全丢了,回去后却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巴掌轻轻抚在他的脸上,会是什么感觉。
一时想着败坏尊严,谈什么情情爱爱的;一时又想着情调而已,谈什么尊严不尊严的。
现在他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不出他所料,风潇的眼神是没有温度的,里头唯有一种情绪,便是轻蔑。她的巴掌力道虽轻,却跟温柔不沾边。
如他偷偷咒怨的一般,秦时不过是被她当狗一般逗弄。
可是……可是就算是狗,他也是那只受尽主人宠爱的狗。
自己却是丧家之犬。
如果说风潇对秦时是玩弄中带点宠溺,对自己就是不屑中全是厌恶。
她会遭报应的。
她把爱情当游戏,把他们当玩物,总有一天会被反噬。她会爱上一个男人,为他神魂颠倒,为他丧失理智,而后如秦时一般被厌弃而不自知,如自己一般被戏耍而无能为力。
她迟早会遭报应的。
他无力地诅咒。
……
“阿嚏——”
风潇打了个喷嚏。
林清漪有些担心:“怎么突然打喷嚏?刚刚里头阴冷,别是着凉了。”
“无妨,”风潇摇摇头,“应该是那小子咒我呢。”
“我早拜过各路神仙和佛祖了,咒我的会通通反弹的。”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会不会拜得有点杂了?”林清漪迟疑地提醒。
“心诚则灵。”风潇安慰道。
林清漪便不再多言,在她身旁默默想着什么,几次像是要开口,却又止住了。
直到快到门口,看见秦时仍在外面候着,她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拉住了风潇,示意她先别往外走。
“风长老留步,”她咬了咬牙,“我有一事想请教。”
风潇停下脚步,看见她目中似有迷茫。
“你方才说从未说过爱他,那他……他说过爱你吗?或者说,如果他说过,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或者说,你觉得他有没有过……”
林清漪觉得这些话实在羞耻,因此断断续续、词不达意。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已说不下去。
“抱歉,”她最终神情晦暗地垂下眼帘,“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可以不回答的……”
风潇沉吟。
她试图揣测,纪啸对林清漪说过什么。
不能叫她猜到自己知道点什么,也不敢刺痛她此时的神经。
“我觉得他没有过,”她字斟句酌地开口,“即使他说过,我也觉得他没有过。”
“爱不爱这回事,说了是不算数的。比方说他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全是为了我,其实做的事既不叫我知道、也不合我心意,那就不算真的爱我。”
“他其实是爱他自己,只是这么说能叫他心里好受些。要么是感动于自己的深情,要么是为他的罪行开脱。”
“好像和爱沾上边,就显得伟大了一样。”
眼看着林清漪若有所思,风潇渐渐放下心来。又担心对她此时的处境而言还不够,于是絮絮叨叨地补充。
“再比方说,即使我说过爱他,爱也是会变的。如果我说出口的时候,他没犯什么错,又得我心意,那我说出口时可能是真的。”
“可未来他也许变了,也许做出了让我难以接受的事;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我变了,不再被他吸引了,爱就会消失。”
我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变得不爱他。风潇心想。
“爱是会消失的,对不对?”
网易云,打钱。她又在脑子里玩烂梗。
林清漪的迷茫没有减少。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风潇的话好像是合乎逻辑的,可是她心里有种难以言明的抗拒。
当她去深究为什么,头就会隐隐作痛。
林清漪有些痛苦地伸手,按住了太阳穴。
门外的秦时东张西望,看到了停在门口的两人。他踌躇片刻,见她们没有过来的意思,于是小心地往那边靠。
“林长老,风长老。”他扬声抱拳,以示并无偷听之意。
林清漪也终于缓过神来,有些感激、有些抱歉地冲风潇使了个眼色,顺势继续往门口走。
“风长老明日有空吗?我亲自带你去挑谢礼,宗里这些年也算有底蕴,藏宝阁除了最顶层的东西,可供你任挑一件。”
“有空,当然有空,”风潇眼前一亮,“只不过……我这人不太识货,有没有什么人能为我介绍一二?”
“那倒不难,”林清漪安慰道,“藏宝阁的东西,都有专门的册子记录,宝物的用处、来历,记得很全。你慢慢看就是了,我会叫他们为你开放权限的。”
风潇心下暗喜,如此正好。
比起挑的那一件宝贝,慢慢看那些册子的机会才更宝贵。
蛊虫一事费尽周折,拖了那么久,到最后关头才勉勉强强把谢昭熠救了下来,正是因她对所谓噬功蛊全无了解之故。
非但如此,这个世界种种事物,她所不知道的太多了。
秦时拿来的丹药分别有何用途,她要问秦时;价值几何,她要问程臻和邢潜。流云宗的规矩她也不太清楚,因此才瞒不过谢昭熠、叫她看出了不对。那传说中的白莲她更是闻所未闻,对其珍贵程度毫无概念。
在他们江湖之中,在武林世界里,什么东西是贵重的,什么东西是要紧的,什么东西能做什么用途,她一概不知。
武林之外的世界,她同样两眼一抹黑。她对这里为数不多的了解只来自于那本书,然而故事是围绕齐衡展开的,许多设定都只能拼凑而来。
至于离开了齐衡的故事线,历史上发生过什么、现在在发生着什么、普通百姓的世俗民情如何,她通通无从得知。
风潇是个某种意义上的盲人。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至少能让她开开眼,看看这世上有什么现实中未曾见过的奇珍异宝,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她乐呵呵地告辞。
终于告别了林长老,秦时这才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打听:“方才一切都还好吧?他没有伤到你吧?”
“自然没有。”风潇心不在焉地接。
“那你们……说了点什么?”
“一些无聊的小事,”风潇背着手,边悠哉悠哉地走,边浑不在意地说,“诸如被多看了一眼就以为我喜欢他一类的。”
秦时没想到如此轻易就问到了,先是暗喜,而后心忧。
喜的是听风潇这话风,虽然他们之间确实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却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徐天凌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罢了。
忧的是这句“以为我喜欢他”,叫他难免想到自己。
那他呢?他也是一个人的以为吗?
秦时惊觉,风潇从未有过什么肯定的说法。他所接收到的种种模糊暗示,都从无明言。
暧昧叫人心神荡漾,叫人欲罢不能,暧昧最醉人之处,就在于其不能明言。
然而暧昧叫人魂不守舍,叫人心神不安,也在于其从不明言。
它若即若离,它不明不白,于是只能揣测,只能等待,只能把自己交付给天意、命运和另一个人的心情。
秦时没来由地有些害怕。
他也顾不得矜持了,忙期期艾艾地追问:“那、那怎么才算喜欢呢?”
风潇扭头看了他一眼。
秦时慌乱地眼神到处飘。
“至少不能是同他一样,什么都没干就说喜欢,”风潇语调轻松,像是随口在闲聊,“单靠一张嘴,说什么爱慕,我可一点没感受到。”
秦时心中一紧。
他疑心自己被点了。
然而风潇神态随意、语气自然,并不像专门点他的样子。
秦时心思千百转。
送风潇回去,他便收拾东西搬回了自己的院子。
而后的日子,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除却必要的修炼时间,很难在流云宗再找到他。不知道整日在忙什么,连风潇都不太能见到他的踪影。
风潇正一门心思地扑在藏宝阁里,没有他打扰,反而乐得清闲。
藏宝阁种种宝物的记载确实详细,不仅有用途和来历,其珍稀程度、宗里所得途径、世上何处现存,凡流云宗所知的信息,尽数记载在册。
这个世界的面目清晰了不少。
比方说她现在知道了,这里的武力应该更接近于金老笔下的武侠世界,而非仙侠。有心法、有内力、有真气、有招式,然而无关灵力、修仙、神魔一类。
换言之,仍处在一个“人”的范畴。
因此虽有不少稀奇物件,却也没有太出格的功效。其中也不乏一些新鲜玩意儿,引得风潇挑选时纠结了许久。
可扰人心智、乱人内息的古琴,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就能强行续命的还魂丹,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宝衣,少量服用安抚心神、用量过大可能致使失忆的忘忧散……
风潇流连其间,一一看过记住,却还是在选出最后一件的关头犯了难。
功法兵器,她武不动;各式丹药,又不知用不用得上。
东西都是好东西,然而于她而言,并无非要不可的理由。
秦时这些日子亦是心无旁骛地忙碌,直到被林清漪派人来寻。
他不明所以地去了议事堂。
进了内间,见唯有林清漪一人,静静坐在上首候着他,神情意味不明。
林清漪招呼他坐,面上看不出情绪。秦时惴惴不安地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便听林长老沉声开口。
“秦时,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秦时心神一凛。
林清漪自觉有些生硬,于是放柔了声音:“好孩子,我知道你对流云宗没有恶念,这段日子一直刻苦修炼,前几日的事也委屈你了。”
“只是你的来历……别怪我非要刨根问底,实在是你与我们说的,和宗里查探到的出入太大,叫人不得不担忧。”
当日风潇与秦时凭空出现在流云宗,纪啸虽迫于形势要留住他们,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暗中派了人前去京城,打探二人底细。
两人的说法是来自京城,皆无亲朋在世。
如今纪啸虽已监禁,消息却传回了宗里,报与掌事人林长老知晓。
“风长老确是幼失怙恃、尚未婚嫁无疑,你的身世却并不简单。秦时,你若自己坦诚相待,宗里未必不能……”
“什么?”秦时面露惊疑之色。
林清漪暗叹他反应太过,既然选择了说谎,就早该想到会有被戳穿的这一天。
“你别急,宗里其实很包容……”
“风长老果真尚未婚嫁?”
林清漪不由无语凝噎。难怪掌门说此子未来成就不会超过昭熠,都这会儿了还在纠结风潇婚嫁与否,他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便没有别的事吗?
她定睛看秦时,却发现他面上并非自己想象中的惊喜之色。
秦时满脸不可置信,又惊又怒。
第23章
风潇终于做了决定, 放弃了藏宝阁的种种宝物。
昨日去找了林清漪,开口求了别的东西。
“以你救下昭熠的功劳,要这个也是应该的, ”林清漪沉吟,“我便先将信物给你, 待掌门出关,再向她禀明。”
风潇揣着枚玉佩, 喜滋滋地回了院子。
今晚又把这段时日所得的银子码在一起, 来回数了几遍。
演武场下注比她想象得更热闹, 尤其是出现了几场爆冷黑马的比试后, 有人尝到了甜头, 有人不信邪,押的银钱更多, 参与的人数也越来越多。
二十来天过去, 已赚了四百两出头。
其中固然有付给邢潜的打工钱, 然而又有把秦时的丹药卖给程臻邢潜所赚回来的。风潇发现工钱比丹药价格要低些, 后来就干脆改成了直接用丹药支付。
更妙的是, 当时想着每天送点碎银子给纪啸显得也太小家子气, 因此约定了每月孝敬纪长老一次。这个月的还未给, 纪啸便落马了, 风潇又省下一笔行贿所费。
此事既然得了掌门的亲口赞誉, 便也没人再有什么异议,往后也不必再出这笔钱。
因此四百多两, 她是稳稳拿在手里的。
加上从秦时与徐天凌那一场中赚的五六百两, 风潇已是千两富翁。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为了逃离齐衡身边而放弃了原主的身份,又不像原定轨迹一般被齐衡置办了个宅子养着, 风潇是个身无分文的黑户。
如今却有了银子和身份,闲了还能玩玩男人。
好起来了!她美美心想。
找人把碎银换成了轻便好携带的银票,藏在了箱笼最里头。风潇再三检查周围,觉得藏匿措施都做到位了,才心满意足地甩甩手。
这时听到外头隐隐有敲门声。
虽身处内室,敲门声却一般是听得清楚的,因院门常年关着,有人来找时都会用力叩门,动静并不小。
然而今日这道敲门声极细微,甚至叫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风潇再一次确认宝贝藏好了,这才掀开帘子,往外头走。
走到院子里,敲门声终于明显了些,至少是没有听错。只是门外的人敲得太轻,一声比一声犹豫。
“谁?”风潇狐疑地问。
“是我。”秦时的声音。
很干涩,像在嗓子里堵了很久。
秦时每次来找风潇,心情都是雀跃的,因此常常叩门声急促,语调轻快。
像今日这样闷闷的敲门声和说话声,上一次见已是他来问螃蟹那事的时候。
风潇没来由地心跳一滞。
思来想去,自从小赚两笔、又在徐天凌面前把锅都推给秦时后,她已好心地原谅他了,最近实在没犯什么事。
虽说叫他被徐天凌盯上,牵扯进了蛊虫一事,自己也努力帮他脱罪了呀。
有什么可心虚的!
“稀客啊,”风潇理直气壮地开门,“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
“风长老,”秦时勉强一笑,“前段日子忙,刚得了空来看看您。”
风潇心道不对。
秦时此人向来自觉,自从称过一次“你”,就没再用过“您”,“风长老”更是外人面前才用的称呼。
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面上浑然不觉,只如寻常般招呼秦时往里面走,秦时也就乖顺地跟着,一言不发。
直到进了正屋,坐在桌旁,风潇给自己斟了杯茶。茶水落下的“汩汩”声里,秦时语调克制地开了口。
“对了,”他状似随意,“风长老不是说过有个孩子吗?孩子多大了?”
这也太生硬了。
“两岁多,快三岁了。”风潇泰然自若。
“叫什么?”
“……胧月。”风潇反应迅速。
秦时禁不住冷笑一声——编得如此之全面,回答如此之快,精心织造了很久这个骗局吧?
风潇听他冷笑,心里一凉——他不会也看过甄某传吧?
面上仍镇定,神情哀婉:“分离至今,我对她的思念一如朦胧月光,无处不在,却触摸不得……”
秦时终于听不下去了。
“风长老,”他打断,“胧月是真的胧月,还是您想象出来的孩子?”
风潇的话音戛然而止。
……
几个时辰前。
“风长老果真尚未婚嫁?”秦时又惊又怒。
林清漪顿时察觉出不对。
风潇与秦时一同来到流云宗,看样子也是熟识的,她只当两人对彼此的来历都了解,言语间就未曾遮掩。
然而看秦时这副表情
林清漪脑海中闪过几日前那一幕:徐天凌在背后声音嘶哑地问她,她爱秦时吗。
风潇不回答。
林清漪明白了些什么。
“也不算是,”她艰难地往回圆,“宗里也查出些别的东西,只不过没必要同你讲,你只管说你自己的便是了”
“您不必哄我,”秦时反应极快,他只觉此时自己冷静得出奇,“关于我的身世,不是不能告诉您;只是此事,还求林长老给我一个说法。”
“前段时日,我偶然间听到徐天凌与人说,风长老已嫁过人,有过一个女儿。当时我便诧异,连我都不曾听闻的事,他是从何得知?如今既然宗里查出了结果,那风长老的清白”
“你说什么?”林清漪紧紧皱起眉头,“他还在外头传过这种谣言?”
秦时心里一沉,已然有了答案
风潇心里一沉,已然有了答案。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
他知道多少了?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事认下来有什么影响吗?
风潇念头飞转间,秦时已一句接着一句逼近。
“若我今日不来问,风长老还打算骗我多久?你我一路同行,我又向来尊你敬你,何必要拿此事戏耍于我?还是说风长老也觉得,秦某是那等心术不正之人,要逼得你用这样的说辞防我?”
这倒是个好理由。风潇暗忖。
还未想好说辞,她于是不说话,只神色复杂地望着秦时,眸中似有千万种为难。
“风长老对我所言,究竟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当日你我初见,究竟是如你所言真有歹人侵害,还是蓄意接近我的理由?”
“是谁派你来的?你接近我是何目的?”
见风潇迟迟不说话,他气势汹汹地上前半步,一把抓住了风潇的手腕。
“你不追问我的身世,究竟是真的只在乎我是秦时,还是你也对我有所欺瞒,这才不敢追问?”
“你说相信我会赢的,你说我的眼睛叫你一眼就记得住,究竟是真是假?你说我和别人都不一样,说会陪我过下一个生辰,又是真是假?”
秦时越问越急,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高,气喘吁吁,眼眶发红。
风潇心念一动。
他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叫她发痛,却传来微微颤抖的触感。
他的眼睛在她沉默的注视中,迅速掠过一道几不可察的水光。声音很凶狠,最后几句却细微地变了调,像被什么东西哽住。
愤怒是他张牙舞爪的伪装。
那就好办了。
“是真的。”她不再沉默,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像有安抚人的魔力。
“那些话都是真的。是真的第一面就记住了你的眼睛,是真的觉得你和别人都不一样,真的相信你能赢过他,也是真的想陪你过生辰。”
“只有这些是真的,其他的都是假的。你就当我是个骗子吧。”
她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一如当日在那间小小的厨房。
“反正你也不会再想让我陪你过生辰了。”
“你走吧。”她一手掩面,一手指门,声音似有哭腔。
秦时像一只被针戳破了的气球。
“我不是”他喃喃着,却又不肯显出气势变弱,于是支支吾吾。
“你走啊!”风潇却哭腔更甚,推搡着他朝门口去。
“我不是来说这个的——”秦时有些急了。
明明占理的是他,怎么倒成了她赶自己走?都怪他太咄咄逼人,问得太急又语气太冲。
她怎么就这样轻易认下了,她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若他真是来兴师问罪的,此时应已算是大获全胜
可他要的分明不是这个。
秦时发觉自己一时气恼,好像把这件事情办砸了。
“我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抓着风潇的衣袖轻轻摇,风潇终于不推他了。
“我早上便得知此事了,现在才来找你,是自己想了许久,已想明白了。刚刚是我不好,我只是太急着想知道,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其实你骗我说有丈夫有孩子,我都能理解的。你一个女子,独身在外,有些警惕都是难免的我只是、只是想问,那些话是真的吗”
“其实只要那些是真的就好”
没了刚刚的愤怒劲儿,秦时像是被打回原形,不再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直白得叫人面红耳赤的话。
他暗自鼓了鼓劲儿,才终于眼巴巴地盯着风潇:“所以、所以真的是真的吗?”
却又飞速垂下眼帘,不愿露出祈求的姿态。
“是真的。”
风潇怜爱地去摸他的头。
她的指尖轻柔地抚过他的头顶,从后脑勺带下来,不经意地触碰到他的耳廓。
秦时浑身一颤,只觉她指尖经过之处在发烫。
还好今早刚洗了头发。
可是只洗了头发却没有洗澡,所以耳朵是昨晚才洗的,她不会注意到吧。
况且用的是清水,不像徐天凌那厮,身上头发上总有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一时为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而慌乱,一时为她那句郑重其事的“是真的”而悸动。
他没来由地想落泪。
风潇还有后文,酝酿片刻,终于准备好开口。
秦时却先她一步,从怀里摸出个玉盒。
风潇狐疑地看自己的衣裳,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是从哪里摸出来的。
“我来找你,原是为了说,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你骗我就骗了吧,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只要有些话是真的就好。”
他掀开那玉盒,霎时清辉满室。
一颗足有鸽子卵大小的夜明珠静卧其中,月白色的辉光柔和清冷,光线如有生命般,在珠体内流转。
见识过藏宝阁的风潇已很识货,看得出此珠少说也价值上千两银子。
“你说过,单靠一张嘴说什么爱慕,根本不算数,我也明白的。”
他把躺着夜明珠的玉盒举在风潇面前。
“风潇,”他说,“我爱慕于你。”
“我问了邢潜,对心仪的女子表明心意,是要有信物相赠的。可我又怕拖得太久,叫你揣摩不清,只好先筹了这些时日的银钱,买到这个给你。”
接受这样的发展,风潇用了一瞬息。
瞬息之后,她立时听出了秦时的言外之意:这颗夜明珠远不是他所能拿出的全副身家。
“哪有定情信物送一颗夜明珠的?”她勾起嘴角,挑眉看他。
秦时果然急忙解释:“不会只有这个的。金银珠翠、绫罗锦缎,都会有的,只是我暂时”
“好啦,”风潇打断了他,“我知道的,你不是那样上不得台面的男人。”
秦时松了口气。
“可是你究竟是本就打算送我这个,还是听说了我没有丈夫没有女儿后,才下定了决心?”
秦时睁大眼睛,急急解释:“自然是早就有此打算。”
说罢,又担心风潇问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若说的时间太晚了,显得未经过深思熟虑;若是时间太早了,又显得见色起意,太过孟浪。
风潇却未再追问,只如一阵风般,猛地扑到了他怀里。
秦时身体一僵。
这一下太过突然,他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依据本能张开双臂去接。
待反应过来时,手已不自觉地抚上她的背。
这样的感受太过新鲜和奇妙,怀里有一个活生生的、温热的人,她的头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会听到他的心跳吗?
他的心跳快得出奇,“咚咚”声震耳欲聋。
风潇听见了。
她听见有力的、急切的心跳,和秦时先是一滞而后变得急促的呼吸。她听到年轻的、血气方刚的信号。
她的脸颊所贴的地方硬邦邦的,环住的胸围和腰围正好是喜欢的尺寸。她摸到自律的、挺拔匀称的身体。
她满意地、无声地笑。
“那真的太好了,”她说,“谢谢你不问来历、不问过去地爱我,我就知道,我会等到的。”
秦时一愣,低头看她:“你是为了这个?”
“为了什么?”风潇的手指隔着衣服,一下一下戳着秦时的背。
为了筛选出即使知道你有过丈夫和孩子,也愿意义无反顾爱你的人?为了用这样幼稚的方式,确认他人的真心?
可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会接纳你过去的一切呢?他想。
我的意思是,我的真心很珍贵。
他羞于说。
于是他最终只用手无师自通地扶在风潇的后脑勺上,顺着抚摸她的头发。
“笨,”他说,“哪有说这种谎话的。”
“不笨。”风潇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在他背后画一个又一个点连成的圆圈。
手指点到的位置酥酥麻麻的,秦时忍不住有些颤栗。
“这不是等到你了吗?”
秦时克制不住地想发抖。
他紧紧地拥着她,下意识地将她往怀里揉。
他身上有股清冽的气息,混进风潇的每一次呼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线条,在自己的掌心下紧绷、起伏,于是热度从掌心沿着手臂,一路灼烧。
她脑海中闪过记忆里许多场景。
谁的肌肤触感温热,谁的汗水黏腻、咸涩,谁的嘴唇流连于她的额头,她凶猛地掠夺谁的呼吸,恶趣味地听谁急促的喘息。
风潇的指尖不自觉地蜷缩,更深地嵌入秦时的衣衫。
喉咙有点干。
很久没有过了。她想。
她抬头,轻飘飘地、状似随意地问:“之前这样抱过旁的女子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秦时急忙答。
果然是个雏儿。
风潇满意地眯起眼。
她轻轻把秦时推开,捧着他的脸,让他直视自己。秦时的眼中果然也有一丝慌忙藏起的迷乱。
“你知道精回丹吧?”
秦时怔住了。
精回丹是种能避孕的丹药,男子服之,短期内不会致使女子有孕。他之所以有所听闻,是因此药很是稀奇。
这世上丹药千万种,不乏用于情事的,单是避孕的就有四种。然而其中三种是女子服食的,副作用或大或小,价格也或高或低。
唯有精回丹一种,是作用于男子的。
因其独特少见,反而叫他听说时留下了几分印象。
只是风潇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起这个
“听说过的。”秦时的心脏跳得愈发剧烈。
“你去百草堂买一颗服食,再回去沐浴。洗得干净些再过来。”
“要快,我只等一个时辰。”
秦时瞳孔震颤,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见了什么。
没有理解错的话,这是直白的邀请。
然而这样的邀请太过赤裸,叫他不敢轻易相信。
从那晚到今天,他有太多个如同在做梦的瞬间,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此时一般不真实。他甚至忍不住疑心,这是追来的仇敌为他设下的圈套。
秦时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不去算了。”
痛感清晰传来的同时,他听见风潇说。
“我去!”他急忙道。
而后更羞赧。
“是、是真的吗?”他忍不住问。
“你再磨蹭一会儿,就不到一个时辰了。”风潇善意地提醒。
秦时一咬牙,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直到出了院子、疾行在路上,他才意识到有问题未问出口。
比方说,为什么要是精回丹。
为什么不能是其他的?例如避子汤、浣花丹一类
他扭头望向风潇的院子,却不敢调转回头去问,生怕再如此多嘴,引得风潇后悔。
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往百草堂赶去。到了门口,看见里头值守的外门弟子,他才意识到这是桩多难为情的事。
百草堂价格虽比山下贵些,却东西齐全,且是日夜开着的,专为供弟子随时采买丹药。
虽说什么丹药都卖,然而一般前来的弟子买的都是修炼所需,再有便是治跌打损伤的。
总之不会是夜里这个时间,来买精回丹。
然而他脚步已踏进门槛,那值守弟子已抬头看他,不咸不淡地招呼:“师兄买些什么?”
秦时如石像一般矗立原地。
“恩维安。”
他嘴唇嗫嚅许久,才终于极飞速地吐出模糊的字眼。
“什么?”
“金维丹。”
“能不能好好说?”直惹得值守弟子都有些恼了,“师兄究竟是要什么东西?好半天不肯说个清楚”
“精回丹。”秦时无力地发出细微的声音。
“难道半夜来戏耍我不成什么?”值守弟子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有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顿时不犯困了。
秦时只好又大一点声重复道:“精回丹。”
值守弟子这下听清楚了。
他尴尬地挠头:“师兄、师兄稍等我可能得找一找,呃,寻常不太有人要买这个”
片刻,秦时满面通红地走了出去。
里头那弟子见他转身出门,忙把垂下的头抬起来,探着脑袋,不复方才不敢对视的模样,极力试图在黑夜中看清他的身形。
明日要去打听打听,究竟是哪位师兄如此好雅兴这般有雅兴都能成为内门弟子,他赵某应该也不远了吧
秦时又回到自己的院子,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
明明是秋日的天气,夜间的风已有些凉意,然而他刚洗过,又因忍不住的燥热,出了满头的汗。
思及风潇必然不乐意见到汗津津的自己,只得返回去又洗一遍,而后打坐凝神,才没又一次出汗。
终于在约定的一个时辰之内,回到了风潇的院子。
风潇的发尾还有些湿,显然是刚刚也洗过。开了门,见秦时红着脸立在门外,她笑着打量他。
“买好了吧?”
秦时点点头。
“吃过了吗?”
秦时又点点头。
“洗干净了吗?”
秦时再点点头。
风潇于是不说话了,只伸出手指,勾住他胸前的衣领,把人往里头带。
秦时腿是软的,手却自觉地把院门带上,关得严严实实。
风长老在流云宗既担了长老之名,虽本是闲职,却也不打算只领供奉不做事。
比方说今日,她就准备教弟子秦时学习琴棋书画。
秦时从前未曾学过,因此很是生涩,笨拙地想去执笔。
风潇拉住他的手制止,教他下笔作画前,要先用墨水把毛笔浸湿。
“我看画里都是这样的”他期期艾艾地解释。
“那是错了的画,专把人教坏的。”风潇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秦时却不明白该怎么研墨,只好支支吾吾地请教。
“我我不会这个”他的脸红得像能滴出水一般,“你教教我”
风潇对初学者极有耐心,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下按,直直按到那两根玉制的笔杆之下。
秦时的头是顺从的,眼睛却禁不住疑惑地往上瞟:“果真要如此么?”
风潇肯定地点点头。
“自然,”她手上更用力了一些,“这是个细活儿。你要全情投入,勤于反思,及时改进,才能做得好这件事。”
秦时于是一狠心,决定就听风长老的。
他唯有一个问题,是此时此刻必须要问出口的。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许久,总叫他寝食难安,今日得到回答,他才敢放心把自己交出去。
“所以”他口齿不清,小心翼翼地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在爱。”风潇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第24章
风潇其实是一个对男人很宽容的人。
干净漂亮的小男孩, 她向来愿意多给些耐心,哪怕生涩一些、哪怕要花一点功夫教,她也很包容。
她抓着秦时的头发, 温和地教他如何研墨。
秦时埋头苦写,练完字画又学琴, 轻拢慢捻抹复挑,逐渐有些摸到了门道。
他的眉宇微微蹙起, 全神贯注地、近乎执拗地探索, 眼里最终只余下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额头光洁、宽阔、滚烫, 几缕被汗水浸湿的黑发凌乱地贴在上面。眉骨投下阴影, 连接处鼻梁的线条如山脊般陡直而挺拔, 却只露出一半。
风潇低头看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发现自己也有点集物癖在身上。
比方说干净漂亮的小男孩的第一次。
有时明明只打算指导别人执笔提几个字的, 一想到面前是张崭新的白纸, 就忍不住诗兴大发, 准备亲自在纸上留下印记。
还好有先见之明, 叫他吃了药。
风潇握住秦时的手, 手把手教他如何下笔。
提按, 转折, 控制笔锋。
她抚摸掌下绷紧的宣纸, 俯视秦时的眼神迷离, 欣赏他此时不成调的喘息,而后闭上眼睛, 放任自己沉溺片刻。
绷紧脚背, 浑身颤栗,而后风潇终于累了,松开秦时的手, 瘫在一旁。
秦时还没有学完。
他有些错愕,也有些着急:“我还没有”
“回去自己解决。”风潇已很疲倦,因此言简意赅。
秦时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滋味并不好受,风潇却并无再陪他练习的意思。他有种强迫她奉陪到底的冲动,却终究不敢成行;有心自己提笔继续,却又觉得有些浅淡的耻辱。
风潇朝他伸手。
秦时眼前一亮。难道她又回心转意?
“扶我去洗洗。”她懒懒道。
秦时心头闷闷的,有些不甘不愿地去扶她。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鼓起勇气,字斟句酌,“你尽兴了,我却没有”
“你不幸福吗?”风潇扭头反问,眸中尽是疑惑。
“我的尽兴有你许多功劳,你眼看着方才的努力有了成果,看着我的快活是因你而起,不觉得很满足吗?”
秦时微微怔愣,好像确实很有成就感。
“就像我每每看到你修为有所长进、看见你赢了比试,就为你骄傲和欣慰,当你洗清冤屈,我又为你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呢?”风潇歪歪斜斜地倚在他身上,任由他承载自己全身的重量,“你不会因为我获得欢愉而感到幸福吗?”
会吗?会吧。
秦时迟疑地心想。
“做得好,”风潇抓了抓他的头发,揉成更乱的模样,“我们秦时今天很厉害。”
秦时决定不再迟疑了。
此时此刻自上而下的快感是真实的,与自下而上或许不同,却如此汹涌。
她说他很厉害呢。
他认认真真地帮她洗干净身子,又扶回了床上,自己才去冲洗。
回来时,却见风潇不像他预想一般沉沉睡去,反而窝在被子里,露出一双精神奕奕的眼睛。
专注地望着屋顶,连他进来都没有转移视线。
“在想什么呢?”他有些好奇地问。
“你说,是存在先于本质,还是本质先于存在呢?”风潇喃喃。
秦时怀疑自己听岔了。
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合起来却一头雾水。他将这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仍不知所云。
“什么意思?”他问。
“没什么,你不懂。”风潇叹了口气。
好想有根烟啊,虽然她不吸烟。
有了肌肤之亲,秦时胆子大了许多,稍稍犹豫一瞬,便接着问出了口。
“我今晚可以不回去吗?”
他看着风潇的床。
床很大,完全睡得下两个人。
风潇也打量了一圈自己的床,思及他方才的懂事与卖力,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颔首应允。
她打了个滚,让出半张床的位置。
秦时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风潇又打了半个滚,滚了回去,自觉地占据了四分之三张床,并把秦时的臂弯摆成舒服的姿势,正好供脖子枕上去。
秦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这一串动作太过熟练,并不像是第一次,甚至应是第不少次。
一旦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又摆脱了头脑昏沉的处境,方才的种种情形便一股脑儿地浮现在他眼前。
每一步她都很熟练。
每一步都是她在教他。
秦时猛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风潇的脑袋突然从他胳膊上滚落,不满地啧了一声,偏头去看。
秦时眼里全没了方才的情迷意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之前枕过别人吗?”
风潇迟疑了一瞬。
秦时捕捉到她的犹豫,心一沉。
“你……破过身了吗?”
风潇实打实地沉默了。
这会儿打个马虎眼,应该不难骗过他。看过话本子、听人说过、见过春宫图,都是能用的理由。
反正他又不聪明。
甚至这具身体也确实还是第一次,某种程度上她也不算说谎。
可是那也太憋屈了。
她睡过就睡过了,爱睡多少个就睡多少个,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质问了?又哪里值当她辛苦隐瞒?
若是还未得手,哄一哄也就罢了,如今既已餍足,风潇的耐心便折了半。
“对啊,”她轻描淡写地说,“不然呢?”
秦时瞳孔骤缩,犹如晴天霹雳。
他抱着最后一点不死心,颤着声问:“不是说尚未婚嫁吗?”
风潇突然发现,看他破防挺有意思的。他越把这点子破事当回事,她就越想恶劣地把他莫名的、无谓的期待都打碎。
“不矛盾吧。”她说。
秦时过了两三秒,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阵窒息,而后耳畔嗡鸣,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他魂不守舍地喃喃道:“那你如何入我秦家的门……”
“我何时说过要入你秦家的门?”风潇不解。
秦时难以置信:“那你今日……”
他好像才意识到,那句“不矛盾”意味着什么。
于是愤懑地撑着手往后退,与风潇拉开足有一尺的距离,两人中间几乎开得下一家蜜雪冰城。
“秦时,你听我说,”风潇把声音放柔,好言好语地劝道,“婚姻嫁娶是很严肃的事,不可如此当儿戏。”
婚姻嫁娶很严肃,完璧之身就不严肃吗?
秦时看着神色认真的风潇,觉得她疯了。
“你已与我有过肌肤之亲,得了我的处子之身,怎么能不成为我的女人?”
“我已不在乎你的身世、门楣,愿意纳你入秦家,在得知你其实尚未婚嫁时,我甚至想过要给你一个正室的身份!”
“你却已非完璧之身,你叫我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风潇改主意了。
她原本有很多话想说。
诸如两个人要不要选择一起度过一辈子,是要长久相处才知道的;再如她这人并不适合共度余生,不过秦时还算可爱,她觉得他未来会拥有一段好姻缘……
刚刚经历过一场满意的欢愉,她甚至心情很柔软地想,可以给他一段时间的名分。
可是秦时啊秦时,你说出这些酸得发臭、臭得熏人的话来,我若还给你好脸色,又如何对得起我的列祖列宗?
“秦时,”她冷笑,“你不是本就打算向我表明心意吗?你不是并非听说了我没有丈夫和女儿后,才下定了决心吗?”
秦时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
“那不一样,”他义正严辞,“在那之前,我想过把你养在外头当外室,甚至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接进府里做妾、做贵妾、甚至做平妻。”
“可听说了你尚未婚嫁时,我认真地想过,我要抬举你的娘家,许你正室的位置,堂堂正正地抬你进门!”
风潇一挑眉。
一个逃亡天涯、流云宗习武的年轻人,张口闭口就是什么正室外室、贵妾平妻,又是接进府里,又是秦家祖宗。
看来秦时之前,确实有些富贵身世。
不过此时并非探究这个的时候。
“若我做妾或外室,你还会有正室,对吗?”她冷不丁问道。
“虽说如此,我会给你旁人都得不到的宠爱,给你更多尊贵和体面……”秦时急急解释。
“若我做正室,你还会有其他妾室,对吗?”风潇不理睬他的话,只继续追问。
“那只是繁衍子嗣用的,我可以不给她们名分,等生了孩子就再不碰她们!我的心可以只在你身上,谁都越不过你去……”
“那不就完了,”风潇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要妻妾成群,只把我当其中之一;我也各处流连,只把你当一个过客。”
“有什么不对吗?”
秦时愕然,有些急躁:“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很公平吗?”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没有人把公平这样用的,公平不该是用在这个地方的……
秦时脑子里有许多杂乱的思绪和一道反复的声音,在他脑中横冲直撞。
他觉得哪里都不对。然而风潇狡猾就狡猾在,她每句话的逻辑都是成立的,以至于叫人乍一听找不出漏洞来。
但他知道,一定有哪里不对。
他有心破罐子破摔,直接回一句“可是为什么要公平”,可是圣人皆说那劳什子公平公平,他又怎么能说出口呢?
然而事实不就是如此吗!人人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什么时候真同罪过?说什么公平、公正,难道皇帝、高官、庶民、奴隶就真要一个待遇吗?
怎么到男人和女人这里,又说起什么公平来了!
太奇怪了,他需要用脑子来想。
秦时张开嘴又闭上,下定决心又犹豫,终于恼羞成怒,决定不再与她掰扯此事,平白浪费口舌。
“我也许现在修为低微,入不得你眼,然而莫欺少年穷,我迟早要在这流云宗出人头地!”
怎么突然燃起来了?风潇微微蹙眉。
“我也并非毫无跟脚之人。我秦家一时势衰,终有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乃这一代唯一的嫡脉……”
“嗯嗯嗯好厉害啊,”风潇终于收不住鸡皮疙瘩,出言打断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秦时强压着火气,声音因压抑而低沉,显得愈发危险。
“你不是说什么过客吗?你以为与我、与我如此这般,还能轻易逃脱吗?你且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只属于我一人!”
“到那时你别后悔,不好好做我的正头娘子,非要说这些戳心窝的话来伤我!”
风潇静默片刻,神情近乎怜悯。
秦时嘴角勾起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弧度张扬而偏执:“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还是九幽黄泉,我总会找到你,把你带回我身边。”
“你逃不掉的。”他势在必得。
说罢转身就走,只留风潇独自在原地错愕。
秦时走到正屋门口,没有听到挽留。
走到院门口,还是没有听到挽留。
他一狠心,不再犹豫,重重地把院门带上。
不能回头,此时一回头,方才撂的狠话便都成了笑话。他告诫自己。
她总会有后悔的一天,等他功成名就,等他的名字响彻天下,她自会求着他回来。
不愿意主动来求他也没关系,他会把她安放在手掌心,她将独属于自己,而后终于明白他的好。
总之她迟早会后悔的,也许是十年后,也许只需两三年,也许……就在一天后。
秦时千方百计地迫使自己入眠,统共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又清醒过来。
天色已经亮了。
一片寂静。仔细侧耳听,也只有清晨的鸟鸣,和远处依稀传来的水声和人声。
总之没有叩门声。
秦时向左翻身,然后向右。起身下床,把正屋的门和窗子都打开,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又睁开。
还是没有人敲响他的院门。
他终于烦躁地起床,如往常一般修炼。只是一路上都刻意避开了会遇见风潇的地方,不走她院门口那条路,不经过演武场。
哪怕是偶遇,他也怕风潇以为是自己存心的。
便是路上遇见了邢潜程臻,他也目不斜视,只做没有看见,招呼都不打一声。生怕不小心聊起来,提到风潇,显得自己像打听消息一般。
一整天过去,风潇果然未曾在他的世界出现过。秦时得偿所愿,却抓心挠肺地浑身不自在。
第二天一早,院门终于被叩响。
秦时心头一喜,面上不露分毫,几步奔到院门口,却有意等了片刻,才好整以暇地把门拉开。
神色疏离,面无表情。
“秦师弟,”外头那人见他这副样子,难免有些小心翼翼,“我是不是来得太早,打扰到你休息了?”
秦时定睛一看,外头站着钱师兄。
钱师兄虽天赋一般,却很勤奋虚心,即使是刚进门的师弟,只要招式比他使得更圆融,他便不介意来诚心请教。
“没有,”秦时按住心里的烦躁,尽力平和地回话,“钱师兄所为何事?”
“师兄不才,你说这飞仙剑诀第四式,昨日你是怎么连上的呢?我这真气总不能运转及时……”
秦时深吸一口气。
又一天过去,已是第三日,风潇仍未出现。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如就去演武场看一眼,反正又不与她打照面。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眼睛是不是红肿的,眼下有没有黑眼圈……
也不是非要见她,主要是有些好奇……
秦时边在心里嘀嘀咕咕,边鬼鬼祟祟地晃悠到了演武场。
望向那个熟悉的小摊位置,却见摊子前忙忙碌碌的只有邢潜一人。
怎么还没起床?
他很不满地修炼去了。
一个时辰后,忍不住又来看了一趟,仍是不见风潇的踪影。再过一个小时来,还是没有。
秦时有些急了,干脆用过午饭,下午就守在演武场,不往别处去了。
一个下午过去,直到邢潜收摊,还是没见风潇出现过。
秦时疑窦丛生。
即使有事,风潇也不会一整天都不来看看她的摊子的,至少结束时会来陪邢潜一起收拾收拾,清点今日所得。怎么会消失了一整天?
难道是也在躲着他?若只是躲着他便罢了,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他终于心一横,大步走向了邢潜。
“怎么今日就你一人?”秦时佯装随意地开口。
邢潜抬头见是他,眸中闪过诧异:“终于舍得来了?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最近究竟是怎么了?风长老突然就走了,你也跟着不出现了,你们之间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成?”
秦时如遭雷劈,僵在原地。
“走了?什么叫走了?”
“就是离开了呀,”邢潜奇怪地看着他,而后恍然大悟,“呸呸呸,我这个嘴说错话了,不吉利不吉利。”
“她老人家好好的呢,只是离开流云宗了。”说着还虚虚扇了扇自己的嘴。
“什么有的没的,”秦时几乎是有些凶狠地打断了她,“你是说她跑了?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的事啊,”邢潜这才发现了不对劲:“你……不知道?”
怪了,连她与程臻,风长老都专程来道了别,秦时竟会不知此事?
“我不知道,”秦时踉跄着后退,“她怎么会……她怎么可以……”
“她就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她没有交代你跟我说什么吗?”他难以置信地追问。
“没有。”邢潜硬着头皮答。
……
风潇是留了话的,她留了一封信,只是并不是给秦时的。
林清漪一开始也不太明白,她既然来找自己道了别,又何必再留下一封信,说是等她走了才能拆开。
风潇来找她,为的是两件事。
一是问她,秦时为何从她那里过来,便质问自己过往经历。林清漪闻言惊愕,原样复述了当日的场景。
风潇于是明白过来。
另一件是道别,说自己打算外出游历。
风潇深思熟虑,觉得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且不提她一个不习武的长老,留在这里总觉得有些尴尬,单是那下注的摊子,就是个不小的隐患。
先前经营,是背靠纪啸作后盾,要孝敬一半所得,因此本就是盈利用的;如今能做下去,却是因祝掌门当日几句夸赞。
然而祝掌门支持此事,为的是宗里弟子的修炼。她经营此事,却收着十分之一的利钱给自己,又是什么道理?
靠山从心照不宣的盈利变作光明正大的“惠及弟子”,这桩生意很快就该轮不着她了。
既然都是为弟子好,为什么是她新来的风潇做这事,而不是更有资历的长老?
见好就收的道理她明白,眼下就是个抽身的好时机。
风潇主动提出,离宗后这桩生意便交由宗里主持、成为公事,还收不收那一成的利钱,自有宗里决策层说了算。唯有一样要求不变的,便是若仍然获利、招外门弟子代管,工钱不可比她定的低。
这都是小事,林清漪没有异议。
转交过这些事,风潇便郑重向林清漪道别。
“林长老,我风某敬你是个娘们!”她握住林清漪的手,摇了又摇。
林清漪不明所以。
风潇知道林清漪与纪啸的情事,因而对她高效揪出纪啸与徐天凌一事更敬佩。大义灭亲说着容易,果决到林清漪这个份上的却并不多见。
她在徐天凌和秦时面前护着自己,风潇也都知道好歹。
她把昨夜写好的信塞在林清漪手里:“等我走了你再拆开,莫要被旁人看见了。”
林清漪更是一头雾水。
直到风潇揣着那玉佩和银票离了宗,林清漪寻了个没人的功夫,拆开信来细读,才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说来罪过,我因机缘巧合,不慎撞见了你与纪啸的私事。”
“原本怕你难为情,打算这辈子都烂在肚子里。然而自纪啸做出那等缺德事以来,常见你眉头紧簇,黯然神伤,因此有些话我不吐不快。”
“昨夜我刚与秦时云雨一番,那小子还是处子之身,虽有些生疏,但胜在干净。不过他说错了话,惹恼了我,我便不打算同他好了。”
“然而他十分缠人,粘着我不放。为了躲他的痴缠,我才打算出去云游一番,正好也看看新的风景,指不定认识点新人。”
风潇细细盘算,发觉秦时的威胁并非空谈。
流云宗是个以武立身的宗门,秦时既然天赋异禀,未来若进步神速,不是不可能成为流云宗一大巨头。即使没有流云宗,在这个武力为尊的江湖,他也会有一席之地。
男人黏起来是很麻烦的,像他这样有点能耐的男人,纠缠起来更是费事。
她现在有了纪啸当时给她伪造的正经户籍和身份,有了一大笔足以安身立命的银子,外头的世界大得很,陪他在这里耗什么?
风潇打算去更繁华的地界看看。
“你看,即便我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该甩还是得甩。我并没有被雷劈死,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要去享受新的生活了。”
林清漪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一口气将信读完,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眼底情绪翻涌,神色复杂。
闭上了眼,眉头仍是紧皱的,林清漪就这样枯坐了一整个午后。
信纸静静地躺在手上,她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段。
“我真心拿你当朋友,才不得不说说你。这整件事里你全无错处,唯有一样确实不应该,便是找的那纪啸年纪太大了。男人的花期短得很,到了他那个岁数,便是有心也是无力。”
“不会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林长老,宗里年轻貌美的男弟子一抓一大把。”
“共勉!”
……
年轻貌美的秦时此刻正失魂落魄,满世界找风潇的消息。
风潇竟能真走得如此急、如此快,半句话也没有留给他。拉着邢潜问了半天,秦时最后的期冀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好狠的心。
他四处寻找程臻,却怎么也找不见人影,终于放弃了这条路,转而奔向万象楼。
万象楼是流云宗汇聚宝物、囊括消息的处所,弟子可在此处交易各类修炼资源,亦可买卖或打探大小消息。
他就不信偌大一个流云宗,打听不出风潇的去向。
刚一进楼,走路心不在焉的秦时撞上匆匆往外赶的一名弟子,他狠狠瞪去,却见此人正是苦苦寻觅不得的程臻。
程臻见了他,却很心虚一般,语速飞快地念叨了一句“秦师兄好久不见今日有事我就先告辞了”,便要拔腿就跑。
秦时急忙伸手拦她:“你知道风长老离宗的事吗?她和你说过什么吗?”
“知道,”程臻眼神到处瞟,“她同我道了别,其余的没说什么。”
秦时失望摇头,也无心再寒暄,越过程臻就继续往里走,直直往听风阁走去。
只要他愿意高价悬赏,总会有知道消息的人……他在心里标好了价码。
却在路过寄售阁时,狐疑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余光瞥见了一样极熟悉的事物。
寄售阁是万象楼专司代售之处,弟子可将货物寄售于此,自定价格,阁中自会妥善陈列、代为交易,只收少许手续费而已。
吸引了秦时注意的,正是货架上摆出的一样东西,那处位置专门摆刚上架的货物,很是显眼。
在一众稀罕宝物中,摆着一个不起眼的、通体漆黑的水袋。
因其平平无奇,反被衬得有些突出。
上头赫然标着一百两银子的高价。
已有看热闹的买家在一旁,对着掌柜玩笑道:“那水袋又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稀奇的?怎么能卖那样高的价?”
掌柜摇头苦笑:“卖家非要标这个价,劝了多少句都不肯改,说是什么‘秦时’喝过水的水袋,未来迟早要涨到这个价的。”
周围人哄堂大笑。
秦时摇摇欲坠。
第25章
这边厢, 风潇已在前往京城的马车上。
京城是个好地方。
一来,于钦犯秦时而言,躲在云雾山流云宗、辗转于路途之中, 都能躲避朝廷的追捕,然而皇城脚下, 戒备森严,他却是不敢轻易踏足的。
二来, 京城是天下气运汇聚之地, 南北商贾、四海英才云集。风潇向来是个好热闹、好乐子的, 从云雾山到京城, 于她而言无异于从鸟不拉屎的荒村到繁华的商业街。
然而从流云山到京城, 约有千里的路程,其间耗时极长, 又不像来时有秦时护驾, 风潇对自己的安危很担忧。
于是专程央了林清漪, 为她联系了与流云宗常有往来的商队, 其中恰有两支要启程前往京城, 可挑一支同行。
本着绝不亏待自己的原则, 风潇毫不犹豫地选了价钱更贵、信誉更好的云川商行。
云川商行的商队是个大商队, 虽然收费高些, 却有二十余个护卫, 自带一名医师,沿途有关系打点, 也算物有所值。
风潇本就是流云宗出面交代了好生护送的, 她又交了最高一档的路费,待遇自不必多说。这一路的食宿都由商队安排好了,全不用自己操心。
因此这一路上, 她以为会过得相当自在。
不曾想这漫长的路途如此无趣。
她本是带了几本书打发时间的,谁知马车上光线昏暗,又摇晃颠簸,看了没一页,便觉头晕眼花,甚至有点恶心想吐。
风潇只好把书收了起来。
外头风景固然好,看上半天也就厌倦了。来时又要行路,又要躲避追踪,还有秦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还没显出无聊来。去时在马车上无事可做,才发现长路有多难以忍受。
她有心和商队同路的人唠几句,然而旁人敬她是流云宗的长老,不敢随意搭话;她又恐自己不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开口露了破绽。于是赶路数日,也不过聊过寥寥几句。
风潇快要憋疯了。
因此半个月后,商队终于落脚在江陵城时,她如蒙大赦。
江陵是南方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商队在此地休整、交货、采买,大约会停留个六七日。
刚在客栈卸下东西,风潇便好好洗了个热水澡,而后只留了衣物包袱在房里,揣着重要物件儿就出了门。
换洗的衣服只有几套,全在外衣里侧缝了小口袋,刚好放她的玉牌和银票。拿取时固然狼狈一些,防盗效果却没得说。
把水袋八十两卖给程臻,她信誓旦旦说转手能卖一百两银子。程臻虽将信将疑,但曾亲眼见证过风潇把银子全押秦时大赚一笔的战绩,最终还是吃下了这桩买卖。
风长老对秦时有种毫无缘由的信任,遇到这样的伯乐,秦时就偷着乐吧!程臻心想。
这八十两中有五十两付了路费,风潇仍是有一千出头的银子,统共换成一张五百两、四张一百两、十余张十两的银票,另有零头的几两碎银放在外袍的口袋,以备日常使用。
风潇背着手,去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溜达。
此时正是一天里最鼎沸的时辰,街道两旁飞檐斗拱,楼阁商铺鳞次栉比。
不知哪里传来的炙肉香、药铺里飘散的清苦气,商贩嘹亮的吆喝声、江湖艺人的琵琶声。热闹得让风潇想哭。
她直奔最大的珠宝阁。
刚一踏入,便觉外头的喧闹全被隔绝了,连带着空气都有种别样的香气。
偌大一个阁楼,客人不多,却都带了不少下人跟着,不过都恭敬垂首,一言不发。只有店里的侍者轻声细语地介绍,贵客间或点头。
相比之下,那个独自一人的身影便显得格外出挑。
被风潇一眼注意到当然是因为形单影只,而不是他背影如修竹身形如孤松肩线平直腰身劲瘦的缘故。
仿佛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一般,他骤然回头。
面容俊美而锐利,眉峰如刀,凤眼微挑,瞳仁漆黑,深不见底,唇色偏淡,神情也很淡。
噢她的老天奶———
风潇爱吹口哨的老毛病又犯了。
她与他隔着一个正走过来迎她的侍者遥遥对视,停留了足有三四秒。风潇的目光大胆而赤裸,已把他五官的轮廓描了个遍。
他没有移开视线的打算,因为没有先躲避的习惯。
她也就没有了移开视线的打算,因为嗅到了美人的邀请。
风潇大步往前,站在他面前,在侍者大为震撼的目光里,对着他扬了个热情洋溢的笑脸。
“一起喝一杯吗?”她说。
侍者愣住了,一时上前打断也不是,呆立原地也不是,于是手抬起又放下,小动作做了一连串。
风潇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他毫不遮掩地审视着风潇。
看上去还很年轻,却没有带帷帽,面容大大方方地露在外头。神情中毫无怯懦,甚至有些细微的……挑逗?
又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只是更大胆一些。
他面无表情地回头,大步走向楼上,仿佛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听见她说话。
风潇见他不搭理自己,也不气恼。美人嘛,总是更有些脾气的,也总要多下些功夫才能得手。
有缘自会相见!她在心中无声告别。
珠宝阁里的东西果真没叫她失望,珠光宝气盈于一室,处处流光溢彩。
价钱也没叫她失望。
风潇大饱眼福,心中都有了数,而后不再停留,出门左拐,循着香味儿走向了一品阁。
一品阁是江陵最负盛名的金字招牌,日日车马盈门。其外头的热闹光景,有一半是楼下那扇专卖糕点的窗口挣来的。
它家的糕点比菜式更名声在外,长龙常从清晨排到日暮,窗内时时蒸汽氤氲,伙计手脚麻利地递出一包包油纸裹好的点心,甜香温热的气味弥散在整个街道。
风潇驻足门口,店小二迎了上来。因距离饭点还有些时候,店里还有几个没被预订的位置,只不过都是厅堂的散座,店小二有些犹豫。
“若您不愿意在外头,也可等等雅间,只是恐怕要等到饭点以后了……”
“不妨事,”风潇摆摆手,“坐外面就行。你们外头这些糕点要排多久?”
那店小二忙笑道:“您是想试试咱们家的点心?若在店里吃,是不必排的,您只管点上要什么,吃完走时就给您包好带走。”
“那挺好。”风潇松了口气,扭头又望了一眼排起的长队,便要抬脚进门。
这一眼,却瞥见一个几分眼熟的身影。
在队伍正中间的位置,立着方才在珠宝阁见到的那个男人。
仍是那张叫人心旷神怡的脸,却换了身打扮。方才穿的是玄色暗金纹锦袍,这会儿却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短衣。
低头敛目间,神情也柔和许多。
风潇看了许久,他才终于抬起头来,察觉到她灼灼的视线,忙有些受惊似地重新垂首。
怎么还玩角色扮演?
风潇兴致大发。
摸了摸肚子,还不太饿,饭点之后再吃应该正好。她于是抱歉地冲店小二笑笑,说先不进去了。
而后昂首阔步掉头回去,拨开人群,直直走了过去。
那男人似有所觉,抬眼看她,见她紧盯着自己走来,不由得有些惊慌。
风潇往他身边一站。
“这位姑娘……”他犹豫地开口,“买点心是要排队的,不能插在这里。”
风潇嘴角一抽。
“我不买,”她飞速调整好状态,“我是来陪你排的。这队太长了,怕你一个人在这里太没意思。”
他闻言错愕。
“可是、可是你我素不相识,缘何如此好心?况且这里有这么多人排着,姑娘怎么不说陪别人,单单在我这里……”
装什么呢?
“我们不是刚见过吗?”风潇有些狐疑。
那人恍然。
“是刚刚在珠宝阁见过,”他说,“可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不值当姑娘这样陪着……”
“那不就得了,”风潇放下心来,“既然能相逢两次,就是有缘;既然有缘,我陪你排个队怎么了?”
他嗫嚅半晌,终于不再反抗。
风潇安心站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问:“怎么还换了身衣服?”
“这里排队的人多,”他回,“乱,又有油烟气,穿别的不方便。”
风潇了然。
下楼扔垃圾和逛奢侈品店穿的不一样嘛,理解。他还挺讲究。
“买点心回去给家人吃?”她又问。
“算是吧。”他点点头。
“可惜了,”风潇面上遗憾,“点心凉了就不如热的好吃,买了就要尽快提回去。”
“若非如此,我就该问一句要不要赏脸共进晚餐了。”
他霎时面颊飞红:“确实是急着回去……”
风潇觉得没刚刚那样有趣了。
原本看他与自己对视,前一秒目不转睛,下一秒又当没她这个人,不知是欲擒故纵,还是真冰山美人,反正配上那副好皮囊,叫人心痒得很。
结果再见面,便成了这幅能轻易接近的样子,随口撩拨两句就脸红了,还有什么意思?
风潇食之无味,有些后悔刚刚没有直接进去吃饭了。
“在下余越,还未曾问过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可否告知?”
“嘘,”风潇把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余越:……?
风潇:“你相信缘分吗?”
“若是有缘,日后自会再相见,何必急于此刻知道?若是无缘再相逢,又何必专程记一个过客的名字?”
“我还有点事,今日就先不陪你了。有缘再会!”
说罢,她在余越惊诧的眼神中,肯定地朝他点点头,而后转身向店门口走去。
小二敬业地迎了上来:“您又来啦?”
风潇面不改色:“现在还有座吗?”
“最后一桌!”
“带路!”她信步走了进去。
一品阁菜式精致,还有大小份的区分,风潇一个人吃,全点小份也能点四五个菜。
看着面前摆满的一桌子,从胭脂鹅脯到莼菜银鱼羹,又回想起流云宗日复一日的长老例菜和一路上的干粮清水,风潇几欲落泪。
她把筷子插进蟹粉狮子头,扎起来就要张嘴,却在这抬头的一瞬间,看见一个刚踏进门、快走到自己面前的男人。
见鬼了。
这个余越怎么又换回黑衣服了。
风潇的视线不过停留一瞬,余越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眼风朝她这边扫来。
视线交汇,他也微微一愣。
既然已经对视,再不打招呼就不礼貌了。
风潇故作若无其事地挥手:“好巧啊,又见面了,余越。”
余越一挑眉,停下脚步,站定在她面前。
“是挺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着的风潇,眼神没有温度,语调带着几分探究,“叫我都不免怀疑,你在跟踪我。”
“你叫什么?谁派来的?”
风潇:!
对味了,就是这个劲儿!
“焉知是不是你在跟踪我呢?”她饶有兴致地与他兜圈子,“说了有缘自会再相见,何必又问我名字?”
余越拉开对面的椅子,顺势坐下:“这不是又相见了?还不够有缘吗?既然有缘,怎么能不知道名字呢?”
“你知道了我叫余越,我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好不公平。”
风潇还未回答,店小二在一旁小心道:“客官,您里头预订的雅间……”
“不必了,”余越抬手制止他,“我同这位姑娘坐一桌。”
风潇很不配合地接话:“我何时答应与你坐一桌了?”
“刚刚不是说一起喝一杯?现在还作数吗?”余越又招呼店小二,“上你们这里自酿的金华酒,这一桌我请。”
风潇玩味地看他:“刚刚不是不愿意?现在怎么又愿意了?”
“姑娘不也是看重缘分之人吗?”余越从善如流,“已是今日第三次遇见姑娘了,在下以为,上天自有用意。”
风潇展颜一笑:“去拿单子来,给余公子再加几道。”
店小二见她也乐意,两人你情我愿,便连声答应了,忙不迭地叫伙计递单子送酒。
风潇还有一事不明白:“你既在里头订了位置,又何必去门口排那糕点?”
“姑娘有所不知,”余越解释道,“那雅间的位置并不是我提前订的,只是常有两间一直留着而已。”
风潇听懂了,是专为他这样的天龙人留的。
“本来今日不打算在此处吃的,只是路过时带些糕点回去,又想着见识见识烟火气,便没叫下人代劳,亲自去排了。”
“因看到姑娘进来了,才临时起意在这家用晚饭。”
此话真假另说,却至少叫风潇有了点棋逢对手之感。与道貌岸然的、动不动害羞脸红的秦时之流相处数月,她想这一口很久了。
于是暂且放下了那狮子头,语带调侃道:“这次又是为什么换衣服?”
“自然是为了来见姑娘之故,”余越说话至今,终于露出一个笑来,“哪有穿粗布衣裳与姑娘共进晚餐的道理?”
“现在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吗?总不能一直姑娘姑娘地叫吧。”
他拿那双微挑的风眼直勾勾地盯着风潇。
“齐时。”她说。
“其实什么?”余越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文。
“我叫齐时。”
齐衡的齐,秦时的时,日后若有事,你咒他俩去。
Call me by your name.
多高级的浪漫。
余越沉默下来,无声地在心里咀嚼这个名字。
这齐时独自一人来一品阁,面前又点了不少菜,应当是不缺钱的,却并不挑剔要去雅间,在散座随意坐了。加上虽穿得普通,气质却很疏朗,几乎可以断定是江湖人士。
那就有些难办了。
若是官家小姐,常住江陵也好,沿途路过也罢,于他而言,打听出来来历都不是难事。然而若是四海为家闯荡江湖的,即使知道名字,也难有更多信息。
不知其背景,也就不能轻易带回去搓磨,万一招惹了什么帮派势力,便会如牛皮糖一般粘上他,麻烦得紧。
余越心头升起一些烦躁。
可惜了。
他尚且有些不甘心,于是状似随意地追问:“齐姑娘是江陵本地人士吗?怎么独自一人出门?”
他问的稍多了些,风潇便有些警惕:“与宗里门徒一并出来的,在江陵逗留几日。”
果然不是京城人,难怪不认得他。
余越暗叹,果然背后有势力,倒是不好轻易下手了。
“那倒是巧了,”他欣然抚掌,“我也要在江陵城停留几日。”
“今日太仓促,”他皱着眉扫视一周,“齐姑娘之后有没有空?可否邀姑娘再共进一餐?”
风潇舀了勺蟹黄豆腐:“江陵还有什么好吃的?”
“城东头那家望江楼,他家的清蒸江团火候拿捏得极准。这附近还有个老徐记,做的蹄花也是一绝,你若有空,我叫人留位置。”
“好啊,就老徐记吧。”蟹黄豆腐果然鲜美,风潇满足地眯起了眼。
“明日酉时见,齐姑娘有空吗?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必,”风潇摇摇头,“酉时在老徐记见就是了。”
她不欲叫他知道自己住的客栈在哪里。
“好,”余越没有异议,“那就明天见。”
一顿饭吃得并不累,余越是个进退有度的人,风潇不想为难人时也很好相处,两人相谈甚欢。
金华酒上来时,风潇给自己斟了一杯。
余越挑眉:“齐姑娘真能喝吗?酒量如何?”
风潇摇摇头:“很浅,但陪一杯。”
实则不然。
风潇潇的酒量忽高忽低,想喝时自然好得很,不想喝时便是“我酒量不行”。
变成风潇后,她在流云宗试过独自灌自己,这具身体的酒量也很好,按古代酒酿的酒精浓度和酒杯大小,勉强可吹嘘会须一饮三百杯。
虽然酒量好,但风潇一喝就上脸,因此很擅长显醉。
一杯下去,她的整张脸已染上红晕,眼神也有些迷离。于是手按在太阳穴上撑着头,一副昏沉无力的模样。
“余越,”她突如其来地唤他全名,“你知道吗?”
余越一愣,看出她已有几分醉,否则不会如此冒犯。
“知道什么?”他面露担心,“你还好吗,齐姑娘?”
风潇答非所问:“你不知道。”
她托着腮帮子看他,眼波流转,迷迷蒙蒙,唇色比方才更饱满红润,神情中也多出几分慵懒。
余越的视线在她唇上停留一秒,便飞速移开。
“你有点醉了,齐时。”
“那么我该回去了,”风潇歪头看他,“你不要太不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愿意看你掉眼泪。眼泪是咸的。刚刚那道虾仁炒得太咸了。”
毫无逻辑,胡言乱语,颠三倒四,不知所云。
余越无奈地笑了笑:“你确实醉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风潇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显得很不端庄,却十分生动可爱,“你还没有这个殊荣。”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像是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使得余越微微眯起了眼。
门口候着不少轿子,她随手招了一个过来,不用人扶,自己摇摇晃晃地进去。
而后掀起帘子,扒在窗口,冲着跟在后面出来的余越黏糊糊地笑,眸中似有水光:“你知道吗?”
“真的很美。”她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的眼睛。
天色已经暗了,朱雀大街灯火通明,周围各家高高挂着的灯笼好像都倒映进了她一人的眼睛,否则怎会那样亮得惊人?
余越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禁不住有些错愕。
哪有用美形容男人眼睛的?
短暂的愣神过后,他有些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开口问:“那此时与方才在楼下排队时比……”
风潇却已把帘子拉上,未曾听到这句。轿子被抬了起来,轿夫赶着送完这个送下一个,急急地往前走。
留下余越盯着一起一伏的轿子,神色晦暗不明,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了自己的眼角。
帘子刚一拉上,风潇的眼神立刻恢复了清明,开始默默盘算。
明日赴约之前,要和商队的人说一声去了哪里,余越的名字、长相、衣着、举止,通通要描述清楚。
晚上吃蹄花,中午就不能吃得太油腻,否则胃口不好,便很难尽兴。
金华酒好喝,离开江陵之前要拐一趟一品阁,带一罐子走。
今日忘了尝尝一品阁的点心,到时候也要多买几份……
次日酉时,风潇准时出现在老徐记门口。
轿子刚停,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闷哼,声音有些熟悉。
风潇于是先没有下轿,掀开帘子的一角,从缝里偷偷瞄去。
便见外头两个男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站着的换了身黑衣,还是上好的料子,跪着的仍穿昨日她见过的那身粗布青衣。
一个是余越,另一个还是余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