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动着老人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吹动着他那满头的银发。


    谢海虎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


    扫过那一张张激动、期盼、泪流满面的脸。


    扫过那黑压压一片，跪倒在地的，京州最朴实的百姓。


    他的眼神里，没有高高在上的俯瞰，没有被万人跪迎的得意。


    只有一丝深深的，化不开的疲惫，和一抹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这一辈子，跪过天地，跪过父母，跪过牺牲在身边的战友。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这么多的人，跪在他的面前。


    他受不起。


    这个国家，也不该再有，需要让百姓下跪才能伸张的冤屈。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他那沙哑、苍老，却又带着一股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都……起来吧。”


    短短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那数千名跪在地上的工人，像是听到了圣旨一般，下意识地，互相搀扶着，缓缓站了起来。


    他们的脸上，依旧带着泪痕，但眼神中的狂热，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子见到家长般的安心和依赖。


    谢海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带头的老工人身上，落在了那面用鲜血写就的，刺目的横幅上。


    “把东西，收起来吧。”


    老人轻声说道，“血，是用来洒在战场上，保家卫国的。不是用在这种地方，吓唬自己人的。”


    老工人浑身一颤，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他看着自己手上那面引以为傲的“血书”，再看看老人那平静中带着一丝责备的眼神，一张老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羞愧地，无地自容地，赶紧将那面横幅，胡乱地塞进了怀里。


    做完这一切，谢海虎才缓缓转过身，望向了那群如临大敌，手持防爆盾，却早已被眼前景象吓得不知所措的年轻警察。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自己那个同样被震惊得呆立在原地，满眼通红的孙子，谢振国身上。


    “振国。”


    “爷爷！”谢振国一个激灵，猛地立正，声音都带着颤音。


    “让孩子们，把路让开。”


    谢海虎指了指那些依旧在轰鸣，却不敢再前进分毫的推土机。


    “让他们，把这些铁疙瘩，开走。”


    “告诉他们背后的人，这块地，以前是兵工厂，埋着我们无数兄弟的血和汗。”


    “现在，它要姓‘工’，也要姓‘公’。”


    “谁想把它变成私人的钱袋子……”


    老人顿了顿，那双始终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丝让谢振国都感到心悸的，彻骨的寒芒！


    “先从我这把老骨头的身上，压过去。”


    话音落下。


    老人不再多说一句。


    他只是对着那数千名工人，轻轻地，摆了摆手。


    “大家，都先回家吧。”


    “吃饱饭，睡好觉。”


    “天，塌不下来。”


    “这事，我管了。”


    说完，他便转过身，在林卫东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向了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


    从始至终，他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陈词。


    没有一句为民请命的口号。


    甚至没有一句，对开发商或者地方政府的斥责。


    他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然而，就是这平淡到了极致的几句话，却比任何政府的红头文件，比任何领导的批示，都更有力量！


    “谢谢谢老！！”


    “谢老您多保重身体啊！！”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发自肺腑的，充满了感激的呼喊！


    工人们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他们用最崇敬的目光，目送着那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离去。


    直到车影彻底消失在街角。


    那数千名工人，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他们互相看了看，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心。


    “走！回家！”


    “谢老都说他管了！那这事儿，就肯定能成！”


    “回家咯！婆娘还等着我吃饭呢！”


    前一秒还剑拔弩张，仿佛随时会引爆的火药桶，在谢海虎离开后，竟然就这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风平浪静了。


    工人们，真的就这么，三三两两地，有说有笑地，散了。


    现场，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和一群面面相觑，彻底傻眼了的警察，以及那几十台孤零零停在原地，进退两难的推土机。


    ……


    高楼之上。


    李达康看着无人机传回的，那已经和平散去的工人群体，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靠在了墙上。


    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他这个市委书记，费尽了口舌，动用了所有的行政手段，都无法解决的死结。


    被那位老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给解开了。


    这不是能力上的差距了。


    这是威望上，天与地的鸿沟！


    “书记……我们现在……”赵东来也是一脸的惨白，声音干涩地问道。


    李达康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早已凌乱的衣领，那张死灰般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一抹属于“达康书记”的，刚硬和决绝！


    “东来！立刻给我查封山水集团！把高小琴给我抓起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通知规划局、国土局！立刻废除大风厂地块的所有商业开发许可！恢复其工业用地属性！”


    “还有！”


    李达康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给我准备一个话筒！”


    “我要，向全市人民，做检讨！”


    赵东来彻底愣住了！公开检讨？！这对于一个正值壮年，前途无量的市委书记来说，是何等致命的政治污点！


    “书记！三思啊！这件事……”


    “我意已决！”李达康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与其被动地，等着省委，等着中央来追责，不如自己，亲手，将这块已经烂掉的肉，狠狠地剜下来！


    这不仅仅是检讨，这是他的“投名状”！是递给那位老人，递给中央战区，递给紫云山看的！


    几分钟后。


    在大风厂那片空旷的废墟上。


    面对着仅剩的几家媒体的镜头。


    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站得笔直，神情肃穆。


    他没有拿稿子。


    他对着镜头，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是李达康。”


    “今天，在这里，我代表京州市委，市政府，向大风厂的全体职工，向全市的人民，做出最沉痛，最深刻的检讨！”


    “是我，片面追求GDP，忽视了民生疾苦！”


    “是我，监管不力，识人不明，纵容了黑心资本，在京州这片土地上，为非作歹！”


    “更是我，愧对了一位为我们这个国家，为我们这座城市，奉献了一生的老英雄，让他老人家，在我们京州，受了委屈，寒了心！”


    “我，李达康，有罪！”


    这番话，通过直播，瞬间传遍了整个汉东！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震惊了！


    然而，就在李达康直起身，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口袋里的私人电话，突然疯狂地振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经过最高级别加密的号码！


    李达康心头一跳，预感到什么，连忙走到一旁，颤抖着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任何寒暄，只有一个如同金属般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年轻男声。


    “李达康书记？”


    “是！我是李达康！请问您是？”


    “我的身份，你不需要知道。”


    那个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李达康的血液。


    “我只奉命，向你传达一道命令。”


    “‘猛虎’已归山，地方的闹剧，到此为止。”


    “你处理民事的表现，司令部看到了。但，这不代表汉东省，尤其是你京州市的渎职之罪，可以被原谅。”


    “现在，听好了。”


    那声音陡然变得锐利，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


    “中央战区‘龙牙’特战旅，已接管汉东省人民检察院、纪委招待所周边三公里区域的全部防务！”


    “行动代号，‘清洗’！”


    “从现在开始，那里是军事禁区！”


    “我不管你是什么书记，什么省长！”


    “任何人，任何车辆，胆敢靠近禁区一步……”


    “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