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李记甜水铺之所以格外上京城的女眷推崇，不仅因这里适口的饮子点心品类众多，也与其店内极具特色的布局有关。


    明阔的大堂里，用垂帘和屏风隔成一个个小小的隔间，四周缀以精心侍弄的时令花草，隔间内兼具私密与清雅，因为身在堂中，又不乏人间烟火的热闹。


    明净的柜台上，一排排香樟木制成的牌子整齐陈列着，走过去挑选一番，将刻着饮子和点心名称的牌子拿起来，递给含笑站在一旁的婢女，不需多言，整个过程自在又从容。


    明浅携郑晞在北侧靠窗的阁间坐下，一转眼，窗后就是花木成映的庭院，简直赏心又悦目。


    郑晞看得眼睛忙不过来，由衷感慨：“难怪人人都爱往上京跑，总算见识到了，这甜水铺子都与别处不一样。”


    明浅于是向郑晞解释，这间铺子的主人是上京的一位贵夫人，那时女子外出不如现今方面，那位彼时尚在闺中的夫人为着自己和小姐妹多个消遣的去处，排除万难开了这样一间铺子，之后便成了深受女眷欢迎的场所。


    楼下，目送两个女孩子步入甜水铺子，赵闳转身走进对面茶肆，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坐下来。


    坐了近半个时辰，一直没露面的成飞来了，攥着一幅画像：“回禀王爷，此人乃京兆尹府上的二郎李玄，在鸿胪寺任寺丞一职，今日不在职上，咱们的人正在打探。”


    赵瞻点点头，捏起面前的茶盏浅抿一口。


    昨日赏花宴上提前离开皇宫的人不止一人，有男有女。


    沁芳阁里发生的事让人憋屈，然而关乎一名女子的命运，虽然他是误中了幻情香才失去理智，总归是他亲手将人抱上床榻，发生了无可争辩的事。


    大张旗鼓去打扰女方容易引起额外关注，先弄清楚在楼下徘徊的男子的身份，缩小范围以利深入查探，查明情况后再酌情处理。


    成飞主动替主子分忧：“晚些是否需要将人带来问话？”


    “不必，”赵闳的眸光顿了下，放下雪白邢窑茶盏，“此事到此为止。”


    那不是件光彩的事，除他与那名女子外没人清楚发生了什么，因而没有必要声张，他自己去打探即可。


    成飞应下，见赵闳一直看着窗外，他好奇看过去，看见郑大娘子与明大娘子挽着手从甜水铺子里出来。


    太后殿下看中了郑大娘子为齐王妃，于是贴心请示：“是否需要安排人跟着郑大娘子？”


    赵闳说不用。


    郑晞玩性大，但在上京没什么熟人，起先以为她是贪玩为出宫找的借口，没想到真的与明大娘子有约。好在上京治安不错，各处武侯铺巡查得仔细，他正好趁机去办他的事。


    不多时，那两道身影逐渐走出视野，前往北边的街肆。


    他认得这位明大娘子。


    第一回见她是在三年前，那日他路过一条窄巷，听见有人求救，跟过去后赫然看见个生猛鲜活年轻女郎，她带着几位闺秀，指挥婢女们用麻袋将人套起来，然后一拥而上，用拳脚胖揍负心汉替姐妹出气。


    落日余晖中，漫天披帛飞舞，那一挽缃色格外夺目，那明媚的小娘子舞出了赫赫气势，打得渣男哀叫连连。


    再次见到她是不久后的宫宴中，那英武侠气的女郎一改之前飒爽，在宴席中眉目温婉柔和，安安静静端坐在案前，一颦一笑皆矜持有节。


    那时他恍然大悟，明太傅的孙女有两面，原来她就是太子的意中人，将来极有可能是他的嫂嫂。


    “随她们去。”赵闳淡声开口。


    她们二人联起手，恐怕没人敢胡来。


    *


    离开甜水铺子，郑晞提议去胡商开的铺子，请明浅带路。


    胡商开的铺子，这个范围太大，上京是大虞的中心，西市又是上京城贸易的中心，擅长做生意的胡人将各国的珍奇运至西市，这里到处都是胡商经营的铺子，小至香料胭脂，大至宝马武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明浅不免问得细些：“阿月可有具体想买的东西？”


    人与人之间缘分很奇妙，有时候只需要几个眼神几句话，就能看出来是否投契。


    第二次见面，郑晞已将明浅引为知己，她将自己的小名告诉明浅，并要求她唤自己的小名以示亲密。


    郑晞点点头：“我想买一把刀，最好有别于常见的橫刀与陌刀。”


    横刀陌刀的，明浅不是很懂，在她眼里都是利器。但她见识过郑晞投壶的身手，好奇：“阿月自己用？”


    “不是，”郑晞摇头，她压低声音，“过几日是齐王的生辰，想送他一份生辰礼。”


    原来如此，明浅恍然，王爷的生辰就在重阳那天，只比她晚几日。他是武将，平日里有舞刀弄枪的爱好，送刀也算投其所好。


    明浅不免感慨，不愧是心意相通的人，送礼一下子就能送进人心里。她与赵闳夫妻三载，竟然没有想过要送他一柄好刀。


    将心比心，哪怕只是冲着郑晞的真诚，明浅不好胡弄她。


    于是，明浅带着郑晞一路打听，终于抵达西市最大的兵器行藏锋阁。


    藏锋阁是一幢二层的屋舍，一层大堂里通顶的三面墙上，分类陈列着来自各国的各式刀剑，贴墙放置的木架上陈列着各种武器。


    明浅突然想起齐王在朔州的兵器陈列室，那里也是十八般武器俱全，只不过可能那里每一柄都是精心挑选和布置过的，看起来比这里更加庄重，有种严肃冷硬的美感。


    挑挑拣拣，郑晞选了一柄弯刀。刀身锋利流畅，刀柄上缀以宝石，看起来实用又名贵。


    店里的中年胡商早就注意到二人，从她们的行头上看出来非贵即富，笑眯眯上前，用略带口音的上京话热情介绍：“小娘子好眼光，这是大食刀，从名称上就知其来历，看到刀柄末端的印记了？每一柄都有独特的标记，是大师的手笔。”


    “我试试。”


    郑晞很心动，让明浅和胡商避开，拔出刀鞘，刷刷连砍几刀，砍出片片残影。


    胡商直鼓掌：“小娘子好俊的身手。”


    郑晞兴奋地问明浅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明浅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她不懂兵器，据实说自己的感受：“我觉得你耍得很有气势。”


    郑晞很满意：“多少钱？”


    掌柜的伸出五个手指：“五十两。”


    郑晞点点头，示意随行的婢女取银票。


    钱袋子拿出来，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走下来一名年轻男子，用调侃的语气对那微胖的掌柜开口：“安掌柜，你又在欺负小娘子们不懂兵器了。”


    婢女连忙收回钱袋，明浅和郑晞循声看过去。


    “哪能呢，”安掌柜赶紧赔笑，“李寺丞说笑了，您难道还不了解我，我这藏锋问向来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怎么可能欺负人？”


    李玄已经走下楼梯，对明浅与郑晞拱手：“在下李玄，字元庭，在鸿胪寺任职，方才听见到二位小娘子想买大食弯刀，在下因为职责所在与外邦接触较多，恰好对大食有所了解，斗胆在此自荐，愿帮两位小娘子挑一柄性能更优的大食刀。”


    安掌柜与李玄是老熟人，被他拆台气得直抽气，在两位姑娘看不见的地方狠狠瞪他。


    李玄硬着头皮受了，事有轻重缓急，终于亲眼见到明大娘子，为套近乎只能先对不住老友，趁她们不注意，一个劲地给安掌柜拱手致歉，请他先配合自己不要计较。


    明浅看不到他们的眉眼官司，但她听过一耳朵，京兆尹府的二郎出事前就是鸿胪寺丞。


    这不就巧了吗。


    前世她与赵闳之所以在沁芳阁里被人发现，是有人在假山后发现了李二郎的尸首，一路追查到了沁芳阁二楼。


    明浅启了启唇，满腹的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譬如他昨日有何机缘、他为何出现在那里、他与赵瞻陷害她是否有关系。


    幸好关键时刻理智帮她合上嘴，她对赵瞻谎称少了一年记忆，万一这二人有某种勾连，她一问就会穿帮。


    “这可太好了！”郑晞客气对李玄拱手，又去盯安掌柜，“你这还有更好的货，竟然不拿出来，是觉得我买不起么。”


    安掌柜讪讪：“不是不拿，是那柄弯刀过于锋利，怕伤到小娘子们。小娘子稍待，小的这就去取。”


    这是明显的狡辩嘛，但郑晞今日出宫心情好，看在是为赵闳买生辰礼的份上，暂时没有跟他计较，但也不能再让他胡弄了去，于是捏起拳头：“倘若拿出来的的东西不能令我满意，可要注意了。”


    “那是那是……”


    不多时，安掌柜小心翼翼捧出一柄由镔铁锻造弯刀，刀身呈现出行云流水般的天然花纹，挥舞起来寒光凛凛。刀柄是玉做的，镶嵌着宝石，刀鞘刻银雕龙，华丽异常。


    他自豪地介绍：“此乃敝店的镇店之宝，小娘子觉得如何？”


    这就是她想要的刀啊，郑晞两眼发光，当即拍板：“就要这把。”


    明浅却觉得，以赵闳的眼光，这样的刀就是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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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手也只会束之高阁，太绚丽了，他根本不会用。不过这是郑晞的心意，她与赵闳在世人眼里并不相熟，没有置喙的立场。


    当然东西一美，价格更美丽，冲动过后，郑晞觉得肉疼，她从来没有亲自买过这么贵的东西。


    “付钱吧。”郑晞咬牙开口，这礼物有着特殊的使命，只能忍了。


    “二位小娘子还想去哪里看看，某不才，对西市却很熟，正好充当二位小娘子的向导。”


    如今这年头，光天化日之下男女同游不算什么稀奇事，郑晞大大咧咧，但她记得自己明浅带过来的，看向明浅。


    明浅呢，全程几乎没怎么说话，他觉得这李二郎殷勤得有些过分，可她也想从李二郎身上得到更多线索，于是点点头：“劳驾。”


    郑晞暗中扯了扯明浅的衣袖，先一步开口：“听说永安渠上的画舫是一绝，还请李寺丞带路。”


    怎么突然想去看画舫了，正思量，明浅看到郑晞在冲自己眨眼，她不明所以，但绝对配合：“去吧去吧，保准美不胜收。”


    李二郎露出兴致勃勃的笑容，向二人比手：“二位小娘子请。”


    永安渠就位于西市东侧，从藏锋阁过去，只需穿过一条长长的巷道。


    一众人入了巷，四周没有别人，郑晞突然拔开婢女手里的弯刀，抵住李玄的后腰：“无事献殷勤，中间没有蹊跷才怪，说吧，接近我们有何目的？”


    明浅对这一系列变故瞠目结舌，自己算是胆大妄为的了，这个郑晞，竟然比自己还生猛。


    “小娘子明察！”


    李玄下意识举起手，欲哭无泪，刀是他亲自挑的，比所有人都知道那来自大食的名刀有多锋利，若是一刀砍下去，简直不敢想。并且这小娘子难道专门研习过变脸吗，上一刻还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这会就要提刀砍人。


    “废话少说。”见他还算识相，郑晞慢慢走到李玄身前，刀尖从李玄的后腰移向胸口，“坦白从宽吧。”


    李玄算是看出来了，这郑家的小娘子绝非讲道理的人，他转而看向明浅，哭丧着脸：“在下的确有件事情想请明大娘子帮忙。”


    看看她洞察力，果然被她看出来。郑晞见识过明浅投壶的身手，自觉充当起护卫，仍架着刀：“你最好一五一十道来。”


    于是，不算窄的巷道内，李玄被郑晞抵在灰墙上，迫于大食刀的威势，不敢有丝毫隐瞒。


    原来是想让自己当一回样范，明浅听了，反而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之感。她正愁没有机会和李二郎接触，这下正中下怀，于是欣然应允：“李寺丞客气，你帮我们这样大的忙，乐意之至。”


    幸福来得太突然，李玄顾不上心口还抵着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下逢三六九休沐，皆可用来作画，明大娘子何时得空，知会在下一声，在下扫尘以待，随时可以开始。”


    明浅：“那就初六吧。”宜早不宜迟嘛。


    原来是场乌龙，郑晞默默收刀入鞘，瑟瑟是因为帮自己还人情，让她一人应对多不好，于是转脸看向李玄：“你不是说除了牡丹图，还缺一幅梅花图，你看我怎么样？”


    得了答复，李玄后知后觉摆弄着自己的外袍，因为被刀刃碰着过，断得齐整无比，他丝毫没有为自己选的刀锋利无比的自豪。


    郑晞也有点尴尬，但越是这样的时刻，越不能心虚，于是用刀鞘忤了忤李玄：“问你话呢，行不行嘛？”


    “当然可以。”李玄被忤出一个激灵。


    虽说不可能有这样残暴的花仙，可比起不合时宜，他更怕眼前这个小娘子一言不合就拔刀。


    堆起笑容，李玄显得真诚无比：“我一眼就觉得郑大娘子是天选的梅花仙，只是碍于初识不敢打搅，若是小娘子同意帮忙，那自是感激不尽。”


    郑晞直乐，很好，既能与明大娘子作陪，又多了一个明正言顺出宫的理由。


    李玄衣衫不整，不能继续带着两位姑娘同行，只好先一步离开。


    与此同时，赵闳根据暗卫提供的消息一路跟踪李玄，他在巷口的树下看过来，那李玄就站在二人面前，正眉飞色舞对前面两位小娘子说着什么。


    赵闳皱眉，这三人怎么会搅在一起？


    有些事无法自欺欺人，他的外表再镇定，掩盖不了想要知晓沁芳阁里的真相的急切。


    自昨日起，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那张明媚的脸对着他似嗔似喜，沉沉午夜中，那纤秾合度的小娘子牢牢攀咬着他，在彼此契合出的泠泠曲调里款摆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