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沉闷，雨点浑浊。


    沿屋檐淌下冰凉，溅落不绝的声响。顾无忧信步穿过长廊。


    长廊尽头，有人执伞，早早等在那里。


    听到顾无忧的脚步，那人稍稍抬伞沿，露出一对金色瞳眸。


    此刻，那对眼睛的主人正在专心致志看着她。


    阴沉天地之间，那大概是唯一夺目的“耀日”了。


    再走近一些，伏惑侧过身，将她完全笼罩在纸伞的阴影下：“出发？”


    顾无忧点头：“嗯。”


    魔宫外，停了数十辆马车。


    一众魔卫持武器伫立车旁，不苟言笑。


    难民们左顾右盼，看到那些闪着寒光的枪尖，均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昨天，这群魔卫突然喊着天道啊龙族啊未来啊什么的就冲过来……


    将他们释放了。


    魔卫不仅给他们安排临时住处，今天又给他们调遣去浮金州的车队，还归还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物品……


    甚至连吃食都提升了一个档次，客气礼貌地分发下来。


    可碍于刚到黄泉境时，难民们遭受的待遇实在令人咋舌……所以，魔卫现在的一举一动不禁让所有凡人由衷地开始思考——


    黄泉境这些魔族，又在发什么癫啊……


    难民之间窃窃私语：“听说，好像是天道给我们的通行令。”


    “欸？天道大人真的现身了？！”


    “不可能吧……这……”


    一个小男孩从大人们的衣摆后钻出来：“天道到底长什么样啊？可怕吗？祂真是个胡须白白的老头儿？”


    “……喂，小孩，什么老头老头儿的！说话注意点儿！”


    “嘶——别拍我头哇！”男孩揉着脑袋，十分不爽，气冲冲掉头想跑，甫一转眼，竟然猛地撞进晦涩的黑暗中。


    那双眼睛的底色，如同裁剪下夜空高悬的星辰繁荣之景，仅此一片，引人入胜。


    她的发丝间，缎带打底，再以特别染色的生丝绞为绒条，做乌鸦羽状，与细银链一勾连，恍若丛中低调的叶片，衬托少女。


    一见，便觉妍丽。


    心驰神往。


    少女俯身，亲切招呼：“请问，你是在说我吗？”


    男孩还没见过难民里头有这么个好看的姐姐，高兴地就想伸手去拉顾无忧的衣袖，去跟她套套近乎：“姐姐，你从哪儿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这个年纪的小孩天性喜欢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


    然而，刚伸到一半，就被谁人的刀鞘无情挡下。


    男孩抬头：“咦？”


    伏惑左手撑伞，淡淡垂眼。


    他都不用说话，光是往那里一站，周身寒意就够让胆小的孩子避而远之。


    “哇啊！！”男孩慌张地几步窜到大人身后，兔子般探出小半张脸。


    难民们注意到此处的动静，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只怪两人容貌装束都太过显眼。


    “那两位也是……与我们一起的吗？”


    “额，他们一看就不是难民吧。”


    “但好像也不是魔耶。”


    ……


    一个魔卫见以顾无忧为中心的人群开始喧嚷，遂立即上前来，毕恭毕敬：“大人，车已备好，我来为二位带路吧？”


    顾无忧还没说什么，人群吵闹的音量居然提得更高——


    “喂喂喂，你听见了没，那个魔卫叫她‘大人’欸？”


    “这是怎么回事？”


    却有聪明人逐渐猜到：“等一下，不会吧，难不成她就是……”


    “天道大人。”


    此时此刻，女人一袭青衣，在簇拥下款款到来，她满面笑容，对顾无忧施了一礼，“还是让我来送您吧？”


    难民瞬间鸦雀无声。


    他们的视线交织成复杂的网，惊讶的、怀疑的、畏惧的……直接将样貌姣好的年轻少女牢牢锁于万众瞩目的绝对焦点。


    本该如芒刺背。


    而顾无忧只轻飘飘扫视一圈，便转过身去，将一切甩在后脑勺：“那就走吧。”


    百里晴挥退魔卫，走在顾无忧左边。


    “等等，天、天道大人！”稚嫩的童声倏忽奔向这儿。


    顾无忧侧眼。


    只见方才的男孩耳尖赤红，尴尬解释：“我、我不是故意说你是白胡子老头的！”


    顾无忧乐了，故意逗他：“这么喜欢和蔼的老爷爷，那以后我就都变成老爷爷的样子吧？”


    男孩瞪大眼睛，努力摆手：“不要啊不要啊！”


    顾无忧问：“你叫什么名字？”


    “谷乾。”


    男孩的词汇量稀少，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于是顾无忧半俯身，伸出手掌，让他在手心一笔一划写下。


    谷乾读书不久，名字写法还是隔壁村的秀才教给他的。


    这一刻，谷乾无比庆幸，自己至少学会了名字该怎么写。


    不然今天就要在天道大人面前出大糗！


    “原来是谷雨的谷，乾坤的乾。”


    “我会好好记住的。好了，小谷乾，回你家人身边吧，再见。”顾无忧起身，向他挥手，然后与伏惑、百里晴向另一边走去。


    “……天道大人，谢谢你救了我们！”


    身后传来孩子真挚的感谢，顾无忧再没回应。


    谷乾涨红着脸吼完这句话，定定地看着顾无忧的背影，岿然不动。


    这才有个女人后知后觉，她揪着谷乾的衣领把人扯回来，表情惊恐万分：“你吓死我了！谷乾，你怎么可以跑到天道大人面前乱说话呢？啊？！”


    原来众望所归的天道，竟是这般少女姿态。


    本来难民们也不想相信，但是……


    眼见黄泉境的魔君都要对她行礼，还有她身边那个男人……


    看着就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谷母此刻颇为汗流浃背。


    “真是的，以后出门在外，多注意点儿知不知道？！不要随随便便冲撞他人！”


    谁知自家儿子根本没把她的训斥听进去，这时，嘴边还蹦出一句把她气个半死的话：“娘，我想去御戾岛学法术！”


    “……你小子！”谷母额角青筋暴起。


    “法你个球的术，你看你娘我像不像法术？”


    *


    “嗯……”


    百里晴扶顾无忧上车时，终是忍不住拉住她的手腕，“天道大人干脆就待在黄泉境吧，不好吗？何必去那种妖物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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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之地劳心费神？”


    顾无忧停在马车门口的步梯上，夸张叹息道：“哎呀，我也不想的。可惜，就是要去啊，没办法。”


    那语气像极了长辈不得不去教训自家叛逆小孩时的情真意切，唤起了百里晴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咳咳。”


    百里晴以袖掩唇，瞟了一眼还站在车下的伏惑，“那不如，还是让我来一路保护您如何？”


    “我从前去过妖国拜访，在路线方面，肯定会比某些位长期闭门不出的龙族要更加熟悉哦～”


    伏惑凉凉开口插进她们的对话：“我再怎么不熟悉，也比某些位手下败将更能确保安全。路线早晚都能烂熟于心，不是吗？”


    “……”


    百里晴闻言，当仁不让，“我和天道大人的对话，阁下为什么要突然插进来？莫非深海龙族的礼节教养就到此为止了？”


    “那想必新任魔君的教养一定很好吧？现在抓着天道的手不放，也是所谓礼节的一环？”


    百里晴被对方故作平淡的语气惹恼：“我就喜欢这样和天道大人待在一起。而且她如果不想让我靠近，可以对我下令。天道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伏惑瞥她：“谁急谁心底有数。”


    你来我往的普通谈天，开始变得有些剑拔弩张。顾无忧被夹在两人中间，一时沉默无言。


    不是，怎么……感觉像是要吵起来了？


    她应该还没做让他们发生争执的事吧？


    等下等下！那这种关键时刻，她是不是可以说两句，用以“平息”战火？


    顾无忧想了想，清清嗓子打断他们：“既然吵得这么不可开交、不分上下，那你们干脆打一架吧？”


    伏惑&百里晴：……？


    两人这才注意到，顾无忧还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


    在天道面前，像个孩子似的争风吃醋，确实有损形象。


    于是他们很快缄默，鸦雀无声。


    “好啦，开个玩笑。”


    顾无忧眨眨眼，“我和伏惑是时候该出发了，百里晴。”


    “我其实知道的，你并不想跟着我们一起去琦瑰国。”


    顾无忧半认真半调笑道，“毕竟，百里晴你才刚上任，有很多事务需要熟悉、需要稳固。所以，大可不必对我说这些客套话，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便好。”


    明明是神祇是对自己的贴心体谅，百里晴闻言，神色却倏忽黯淡下来。


    她攥住顾无忧衣袖的手指卸了力气，渐渐松开。


    因此，顾无忧才得以步入车内。


    百里晴定在车外，失神地喃喃道：“明明我是认真的，您竟然不相信吗？”


    顾无忧没有回复。


    很多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


    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伏惑跟着跨进车内，放下帘子。


    车轮滚动，预备启程。


    顾无忧稍作迟疑，又自窗口探头，她同百里晴道别：“姐姐，再见。”


    只此一刹，意识蓦地凝固，周遭一切泯去清晰的轮廓。


    恰似银铃叩响心门。


    百里晴好容易才找回心跳。


    她抿开浅浅的、由衷的笑意。


    嗯，再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