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临占已经有些炎热了，深绿色的叶子在阳光照射下泛出饱满的光泽，远远看去，树上像是坠了无数颗闪着光的琉璃珠子。


    “阿衡？阿衡！”李晃疾步走过葱郁小径，两侧的竹叶被他走路带起的风给刮歪，又很快回正。


    勾衡打开书房的门，探头去看。


    李晃脸上带着笑，袍被风扬起，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卢大人要回临占，他此次是为支持同心会来的！”


    勾衡歪头：卢大人？


    李晃进门，反手关上书房门，从桌上倒了杯水，喝完才道：“卢及致，卢皇后的父亲，前知枢密院事！”


    勾衡愣了愣——他记得卢大人自卢皇后逝世，便辞官带着亲眷去了南边支茂，从此不问朝堂事。


    李晃抬手敲了一下勾衡的脑袋，语气中都带着笑意：“卢大人离开临占，是因为方勤时曾威胁过他，若他不知趣，卢家上下都别想安稳。”


    勾衡蹙眉，方勤时真是霸道，娶了人家女儿，卢皇后为他诞下一女后因此丧命，他竟然还有脸威胁卢家人。


    “不过你放心，卢大人若是凡人，便做不到知枢密院事。”李晃道，“他离开临占后转做生意，照样风生水起，且在宫中留了眼线，阿漾的一举一动他都知晓......”


    “可他毕竟是个被威胁出临占的外祖家，不能在明面上给阿漾助益，直到乔夫人请我去教阿漾，卢大人才私下同我联系上了。”


    勾衡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他听得认真。


    “卢大人是主动请辞，并未跟方勤时起明面上的冲突，所以卢大人在朝中的威望没有受影响......”李晃的眼睛亮亮的，“这些年多亏了卢大人暗中疏通关系，我才能好好保住阿漾......”


    “前段日子我给他去信，言明了同心会的重要性，他竟然回信说已经在来临占的路上了，此番若能得他公开支持，同心会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勾衡也觉得高兴，眼下朝中支持娘子营的官员愈发多了，同心会的境况很是不好，若有卢大人这样有影响力的人支持同心会，同心会就能与娘子营分庭抗礼了。


    他忙在纸上写：姐姐知晓这件事吗？


    李晃摇头：“她还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她的外祖家不要她了......”


    勾衡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给方漾的信，有些犹豫是否要将此事写进去。


    “写吧，从前不让她知道，是怕她年纪小、藏不住事，如今卢大人都亲自来临占了，往后便是要公开支持她，她也该知道了。”


    于是勾衡提笔低头开始写信。


    “将军，信。”


    方漾从门帐缝中探出手接过信，送信的士兵也不多说什么，转头就走了。


    “又是阿衡弟弟的信？”二牛啃了一口在身上把表皮灰给擦干净了的野果子。


    “嗯。”方漾无暇顾及他，只专注看信。


    “嘶......”二牛被野果子酸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看着手里剩下的半个果子，不知道该硬着头皮吃掉，还是扔了算了。


    “将军！赤蛟人又来了！”


    帐子外响起一阵骚动。


    方漾坐在床边，一条腿还瘸着，于是没动。


    二牛听了消息，眉头一竖，顺势扔了野果子站起身，怒吼了一声：“又来？看老子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说着，他攥着拳头掀开门帐出去了。


    方漾盯着他扔在地上的半个野果子，默默在心中斥责了一句：居然浪费粮食，等他回来要好好教训一下才行。


    她腿伤的消息并未完全传出去，外人只知道她在沙暴中受了伤，不是什么重伤，过几日便能痊愈，而具体是过几日痊愈，没人探听得到确切消息。


    赤蛟人起先不敢有动作，只派小队来试探。


    试探几次后，发现西阚并不会对他们的骚扰进行大反击，于是胆子越来越大，隔三差五就来骚扰一下西阚军。


    有时是偷袭粮草，有时是扔石块砸人。


    对西阚军来说，这些虽然只是小打小闹，但次数多了也令人心烦。


    可方漾不觉得烦，赤蛟这样打游击的战术恰好方便了她接下来的计划，待她腿伤再好些，就能开展下一步的计划了。


    有二牛去镇场子，她便安心待在帐子里看信。


    勾衡在信中提起卢及致时，她愣了一下。


    她对这位外祖的印象，就是官大，在知枢密院事的职位上就算不是权倾朝野，也称得上位高权重了。


    不过在母后去世后，这位外祖就辞官举家南迁了，从未来看过她一眼。


    她时常想，或许外祖是恨自己的，恨自己的诞生，害得母后身亡，所以才不愿意来看自己一眼......


    可当她看完信，得知这些年外祖一直在暗中关注自己，且联合李晃为自己铺路时，她的心像是被谁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她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也有了解释，从前世到今生，似乎只要涉及在朝中暗箱操作之事，李晃几乎都能摆平。


    可李晃只是个祭酒，与朝堂利益牵扯也不深，怎会有如此权利呢？


    若是有卢及致在背后相助，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将军，你找我？”金谷掀开帐子进来，打断了方漾的思绪。


    金谷见方漾怅然坐在床边，还以为营里出了什么事，有些紧张起来。


    原先他和二牛进方漾的帐子都会先站在门口打招呼，但后来方漾说这样太麻烦了，让他们有事直接进就行。


    一开始金谷还怕贸然进帐子会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但他每次进来，方漾都是穿戴整齐的模样，没有任何不该看的。


    次数多了，他才渐渐放下心来，而这次进来，他却看见方漾脸上出现了怅然神色......


    “是营里出什么事了？”金谷走近了，担忧道。


    方漾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信纸收了起来。


    金谷瞥见信纸，就知道又是勾衡的来信，于是道：“不会你弟弟又不黏你了吧？”


    方漾翻了个白眼：“闭嘴，他黏我黏得很。”


    “那怎么都不来西阚看看你？”金谷嘟囔道，“你腿都断了......”


    “从临占到西阚不远吗？不危险吗？我只是腿断了，不是命没了，非要他来看做什么？”方漾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话。


    金谷忙闭上了嘴，方漾平日里情绪都挺稳定的，除了处理营中事需要亮气势的时候，她几乎不发脾气，也不怎么黑脸。


    没想到提起她的阿衡弟弟，竟然能看见她情绪激动至此，且脸色都有点黑了。


    “我叫你过来，是商量下一步的计划。”方漾将勾衡的信妥帖收好后，抬头看向金谷。


    金谷搬了个小凳子在方漾边上坐下，得以与她平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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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蛟这是打定主意要打游击了，他们人数更少了，不大可能发起大进攻，只能通过这种战术来一点点蚕食我们。”


    “那我们要引他们出来打正面仗吗？”金谷问。


    方漾摇头：“其实我们打正面仗也没有优势，尤其在荒漠作战，若是再遇上沙暴，我们承担不起后果，西阚士兵人数不能再少了......”


    “你是不是已经有计划了？”金谷问。


    方漾看着他，不说话。


    “别卖关子了，欢喜说了，让我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方漾默默在心里摇头——她的左膀右臂，一个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吃货，一个是头脑相对复杂一点但四肢发达的媳妇奴......


    “我们尽量不要跟他们起正面冲突......”方漾道，“让营里所有人都把行李收拾好，我们要拔营。”


    “去哪儿？”


    “往前挪，能挪多少就挪多少。”


    营地的位置直接关系着士兵们活动的地域，营地越靠前，士兵们后方能活动的地方就越大。


    “他们一点一点骚扰我们，我们就一点一点往前挪，他们的骚扰对我们造成的危害并不大，而我们往前挪的地方是实打实的。”


    金谷听了，直呼“好计划”。


    自此，西阚军与赤蛟军开始了近三年的“你打我挪”拉锯战。


    “挪营？”李晃看着信笑道，“不愧是阿漾。”


    勾衡也跟着笑，直到李德进来道：“老爷、公子，卢大人到了。”


    李晃闻言，忙放心信纸，叮嘱李德：“快请进来，备茶和糕点。”


    “是。”李德领命去办。


    勾衡正要回书房去，却备李晃一把拉住：“你躲什么？这可是阿漾的外祖，你往后若是要同阿漾表白心迹，最后也是要过她外祖这关的。”


    勾衡没想到李晃会说到那么远的事，顿时涨红了脸。


    “走，跟我一起去见卢大人。”


    卢及致今年五十五，头发却茂盛乌黑，皮肤饱满泛红，一身儒雅气，看着丝毫不像年过半百之人。


    “卢大人。”李晃带着勾衡上前行礼，勾衡说不了话，只能将身子躬得更低。


    “我早辞官不做大人了，如今支茂人人称我一句‘卢老爷’，你们也这么叫吧。”卢及致很是亲和，没什么架子。


    “卢老爷，总算盼到您回临占了。”李晃让出半个身位，将勾衡拉上前，介绍道，“这是勾衡，是阿漾的......”


    勾衡的手快把裤缝抠烂了，若不是李晃方才说的那番话，他完全可以拿卢及致当个德高望重的老爷来看。


    但偏偏李晃说了那番话，叫他无形中有了许多压力，尤其在介绍他时还提起方漾......


    “阿漾的救命恩人。”


    “你就是阿衡？”卢及致发话了。


    勾衡僵着身子抬头与他眼神相对，点了点头，然后有些慌张地指了指自己脖子上的疤。


    卢老爷会嫌弃哑巴吗？不不，不该想这些的，即便他嫌弃，我也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好好表现......


    但若是表现不好呢？卢老爷会不会从此不许我与姐姐通信了？应当不会......卢老爷又不知晓我喜欢姐姐......


    “你心悦阿漾是吧？”卢及致的声音再次响起。


    勾衡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