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精认真地思考了一瞬，然后振翅，嗡嗡嗡地飞到了风息头顶，像只不机灵的胖蜜蜂。


    “这个？”


    头顶的发丝痒痒的，风息克制住抬头往上看的冲动：“……不是。”


    凌昭一屁股坐下，恍然道：“哦，你说刚见面时操控山神的那个是吗？不过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模糊的记忆之中，似乎有过所谓的“山神”塑像。但当她真正盘踞庙堂一隅之时，此处已经人迹罕至，疯长的野草淹没了旧日的痕迹，那些粗劣的涂画造物也未能逃过，一并化为瓦砾灰堆。


    小小的妖精停留在遍布灰尘的光束下，禁不住怅惘地回想，那个面目不清的高大神像，被人叩拜的泥雕木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仿佛是为了解答她的疑问，尘土浮空，抟而成型。


    神像回应了她。


    时隔许久，因为她的期望、她的幻想，得以再次重现世间。


    *


    风息和虚淮默契地对视一眼，那个答案昭然若揭，在二人心头同时划过。


    毫无疑问，造物系！


    这也能解释树洞中突然出现的被褥之类生活用具了。但很明显，凌昭还懵懵懂懂，不明白该如何操控这份力量。


    至于先前一闪而逝的“力场”，很明显是另一种能力。空间系，领域？


    思及此处，虚淮的第一反应是轻微皱眉，缓缓摇头。


    “我教不了她。”


    他本身是御灵系—冰系，教导同时持有御灵系—木系、生灵系—豪夺两种能力的风息已经有点超过了，现在又来了个更冷门的，他实在爱莫能助。


    “需要找一位老师，最好是同样的双系。”


    原本正坐在风息的紫发间、惬意地晃着两条小短腿，凌昭此刻才后知后觉发问：“什么？”


    “没什么，”风息打着哈哈，决定有了消息再告知对方不迟，否则又是一场大闹。“对了，虽然讨厌人类，但你不讨厌妖精吧？”


    凌昭攥着手里的两束紫毛，认真思考片刻，然后迟疑地摇摇脑袋。


    “不讨厌！”她大声叫道，气势十足，扯得风息头皮都有点发紧，“——但前提是他们要听我的话！”


    嘴上敷衍着“好好好行行行”，风息心中所想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等真找到了师父，开发能力的同时，总要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也一并打磨下吧？


    *


    鸠老就是这样来到龙游的。


    他是诞生千年的老妖精了，仙山洞府虽好，但再钟灵毓秀也总有看腻的一天。他又天生是好热闹喜玩乐的性子，总是按捺不住想出去跑跑，看看有什么新鲜事。


    这不，渺无人烟的深山之间灵气四溢，一条灵质凝成的蓝色鱼儿在其中格格不入，似乎带有妖精的气息。


    它原本正在半空漫无目的地游荡，鸠老旁观片刻，按捺不住好奇伸手轻触，鱼儿随之消散，只留下一张小小的字条。


    【龙游地界落凤县山神庙求师


    空间系造物系皆可】


    蓝肤的妖精把这张发黄的字条颠过来倒过去，细细看了好几遍，忍不住直呼缘分。


    “空间系？造物系！”他捋捋那撮卷翘的白胡子，不住叫道，“这岂不是老天送给我的弟子吗！”


    “龙游，远乎哉？不远也！”


    妖精寿命漫长，又多多少少有赶路的法子，这点距离还真不放在眼里。只不过……


    “能想出这种方法拜师，也真是个人才！”急匆匆动身之余，鸠老也忍不住抱怨。


    “地广妖精稀，万一那鱼儿压根找不到合适的师父人选呢？你当是发小广告呢！”


    “好歹拜托亲朋好友问问，多放打听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啊！”


    纯物质灵·毫无人脉·虚淮：对，你说的都对。


    抱怨过后，鸠老又有点沾沾自喜。


    按照这个宣传效率，说不定他是一个接到这份传单的妖精呢！——是吧，应该是吧？


    内心莫名的紧迫感催促他加快了脚程。送上门的弟子，可不能被别人抢先了！


    *


    风息环视四周，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


    他在垮塌的山神庙设下了结界，若是有人触动，即刻便能感知。尽管如此，风息还是隔三差五来此一趟，抱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侥幸。


    毕竟，虚淮寄出的上百封信都言明是在此处。说不定哪天，偌大一个老师就从天上掉下来了呢？


    凌昭从他发间探出头来，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


    她抱怨道：“都快三年了，怎么总来这里？又没什么好看的，怪无聊的！”


    三年间早就习惯了对方蝴蝶般的重量，充当座驾的风息微微叹气，温声应和。


    “嗯，以后不来了。”


    那些作为信使的灵质估计已经消耗殆尽，到底没能将信息传递到有缘人手中。本来就是碰运气的事……只是，拜师学艺的事情，难免要推迟了。


    他刚欲转身离去，就见远处的树海泛起波涛、惊飞雀鸟。紫发的少年下意识屏息，不多时，一道风尘仆仆的蓝影如同鬼魅般乍现，短暂停顿后，裹挟着惊人的声势直扑眼前！


    风息骇然后退，而相貌奇古的蓝肤老人如影随形，一对发光的眼睛几乎贴到他头顶。


    “好，太好了！”他毫不掩饰地大声赞叹，“空间系，造物系，不愧是我的徒弟，天资卓绝啊！”


    闻言，被突然出现的变态吓得转身欲逃的风息硬生生咽下了嘴边的“虚淮！！”，勉力收住了脚步。


    “……您，您是闻讯而来的，老师？”


    鸠老干咳一声，缩回了往前伸的脑袋，努力维持德高望重的形象。


    “怎么，不像吗？”


    一句话的功夫便已破功，他急不可耐地往风息头顶上瞅，恨不得亲自上手：“我徒弟呢？——小子，你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风息恍然“哦哦”两声，娴熟地把藏在发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凌昭掏出来，恭敬地双手奉上。


    “这是我家凌昭，写信时约莫刚聚灵不久。凌昭，这位是虚淮为你请的老师。”


    “称我鸠老便好。”


    “老师？！”


    尖锐的爆鸣压过了鸠老的自我介绍，甚至让后者下意识掏了掏耳朵。


    这下原本缩成一团的凌昭也不藏了，半透明的翼翅在身后伸得笔直，眼睛圆睁，呆呆地盯着挤出慈祥笑容的鸠老，宛若一只刚刚听闻自己即将动身去双汇上班的小猪。


    准备好上岗的鸠老老师捋捋胡子，趁机发问。


    “凌昭小朋友啊，老师问你，你现在都会些什么呀？”


    “空间系的能力掌握了吗，能熟练控制吗？造物系的呢，这个很容易的呀，你的能力表现形式是什么样呀，告诉老师，老师好制定对应训练方案！”


    “妖精当文盲可不行哦，四书五经通读了吗？古文观止学过吗？那三字经总会背吧？来来来，你给老师写几个大字，让老师看看你的基本功！”


    山林间的风儿有些喧嚣。


    短暂的沉寂之后，听到鬼故事的凌昭爆发出一波震破耳膜的声浪——


    被早有准备的风息合上手掩在掌心，后者神情镇定，感觉自己手中似乎握住了一整个夏天的蝉鸣。


    他抬起双手向前递去，沉痛道：“我家凌昭就拜托您了。”


    *


    三年之后又三年。


    甚至其他被认为徒耗了的信件也有几封有了回音，几名妖精先后来到此处，得知凌昭已经有了老师后，有些走了，有些留了下来。


    有了他们照顾，虚淮和风息也不再始终呆在这片山脉，而是时不时外出游历。


    某次回来时，他们身边有了新的伙伴，洛竹。


    后者时不时听二人说起山脉深处的小小妖精聚落，尤其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凌昭”“学业”“令人头痛”之类的关键词，不由好奇极了。


    “是学不会吗？”他笑着开解对方，“我们是妖精啊，管那些繁文缛节干什么，孩子开心最重要！”


    风息点点头，又摇摇头，显得愈发愁眉苦脸了。


    虚淮冷静道：“不是不会。那孩子很聪明，一点就透。”


    洛竹茫然：“那是——？”


    风息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最终无言地拍了拍洛竹的肩膀。


    “我们这次回去，正好赶上凌昭年底的公开考校。”


    他似乎吞下了很多话，最终只是道，“到时候，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几十年间，原本只有几个树洞的住处在各路妖精的改造下，已经变得山清水秀、舒适宜人，俨然一处超然世外的洞天福地了，凡人所不能至。


    大大小小的十几位妖精、连带着匆匆赶回的虚淮、风息、洛竹，不约而同地前往某处湖泊那小小的中心岛。


    湖面终年不冻，白雾氤氲。岛上四季如春，遍布着碧绿如茵的柔软青草，此刻已经布置好席位，迎接众人一一落座。


    座位高低错落，呈扇形环绕着中心一小块平整场地，显然是留给“考生”的。


    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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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保证大家都能目睹主角的风采，这块平地还加高了不少，入座之后，刚好和众人的视线平齐。


    眼看众人到齐，某位妖精站起身来，一面铜锣突然出现在她手中，被用力敲响。


    “考校开始！”


    洛竹兴奋地左看右看，但直到出声，才注意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场地正中的小妖精。


    水色的发丝如同云雾飘荡，头颅两侧是蜿蜒而下的黑色双角。他依稀能看到对方精巧的面容、微微展开的蝉一般的翅翼，不禁惊讶道：“好小！”


    这就是风息口中的混世魔王凌昭吗？


    对方似乎有所察觉，朝着这边望过来。他赶忙吐吐舌头，表示不好意思。


    但那份注意很快就转移了，因为前排的另一位妖精站起身来，沉声道：“先是空间系。”


    只是一瞬间，洛竹觉得有些头晕。


    是昨晚没睡好吗，还是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怀疑一闪而逝，下一秒，他发现自己的刘海飘了起来。


    ——重力的方向，被改变了。


    洛竹紧紧抓住藤蔓组成的椅子，免得自己飞得太远。那位高大的妖精迅速离开，片刻之后返回，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满意。


    “已经能覆盖到山腰了，稳定性也有所改善。干得不错，凌昭。”


    “那么，第二项，造物系！”


    屁股刚刚安稳地落回了板凳上，紧接着就被一大堆品种各异的果子淹没这种事，洛竹感觉自己的一生中很难有第二次这么奇特的经历了。


    偏偏同样被淹没的风息还从不停涌动的野果之中探出头来，镇定自若地安慰他。


    “没事，凌昭的能力是有上限的，数量多的话，持续的时间会相应变短，很快就消失了。”


    ——你为什么这么淡定啊？！！


    我们都快要被果子淹没了啊！你头上还顶着个板栗球呢！


    话说很快是多快啊，我都听见果子扑通扑通落水的声音了，这座岛不会都装不下了吧？！


    就在洛竹连头顶都被淹没、觉得自己快要在野果浪潮中窒息的时候，黑暗的视野一闪，突然之间回复了正常。


    他茫然四顾，看见那位蓝肤的妖精扶正了歪掉的发辫，满意地捋了捋胡子。


    “不错不错，这个数量能坚持三分钟，已经很厉害了！”


    平台中间气喘吁吁的小妖精闻言，忍不住相当臭屁地挺起了胸膛。


    那副毫不掩饰的骄傲样子，看得洛竹都有些忍俊不禁了。


    “那么，最后一项。”


    不知为何，负责宣告的妖精那清亮的声音，突然间变得萎靡了许多，显得有气无力的。


    “文……文试……”


    场间的气氛一瞬间紧绷起来，触目所及，连那些年长的妖精都一副苦大仇深的严肃模样。


    原本还在傻乐的洛竹不禁愣了神。


    怎么，文试难道不该是最简单的吗？


    然后，他就看见巴掌大的凌昭转身，从平台后面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卷轴。解开束带后垂落的纸张长度，甚至比洛竹站起身再伸个懒腰还要长。


    她开始念了！那个他心底已经很喜欢的可爱花精灵开始念了！


    “我叫凌昭。”花精灵绷着那张小脸，神态严肃。


    “我有一个梦想。”


    如今，我们已经站在妖精命运的十字路口。


    我们本是自然的宠儿、造物的奇迹，如今却只能被迫沉默；


    我们的足迹遍布每片森林、每条溪流，如今却要被迫隐藏。


    但是，我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所有的妖精能在阳光的照耀下肆意奔跑，不用担惊受怕、藏踪匿迹；


    我梦想有一天，巨树的根茎能再次扎根在人类那占据许久的都城中央，让一切自然生长！


    我梦想有一天，妖精昂首挺胸夺回广袤家园，而人类被一个不剩驱逐出去，迁至茫茫大洋中的某座大岛。（或许刚好有个很大的岛符合要求呢，就叫它澳大利亚好了！）（括号内是划掉的内容）


    如果妖精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族群，这个梦想必须实现！


    …………


    接下来，凌昭又用那穿透力十足的声线叭叭了些什么，洛竹已经听不到了。


    因为他已经整个裂开了。


    他逐渐理解一切！


    风息欲言又止的表情，前排妖精们或望天、或痴呆、或扶额、或笑呵呵的神态，还有正中央小小的花妖精激昂握拳挥舞的身影……


    洛竹恍惚道：“原来，这就是凌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