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作品:《重回宿敌年少时

    慕夕阙幼时爱吃糖蒸板栗,闻惊遥去淞溪时也常为她带。


    她微微歪头,未施粉黛的脸皙白,耳垂上悬挂的鎏金璎珞微微摇晃,在侧脸上打出一道朦胧绰约的金光。


    慕夕阙将板栗收下,抬腕执起他的手,指腹轻轻落在他的掌心,隔着一层白布,触碰他早已不疼的伤。


    那双拿惯了剑的手向来沉稳,此刻却也抖了抖,闻家便是道侣间也多是相敬如宾,鲜少有见形影相怜、亲密无间的。


    慕夕阙轻触他掌心的伤:“疼吗?”


    “不疼。”闻惊遥说。


    慕夕阙不信:“骗人,怎么能不疼呢?”


    闻惊遥解释:“没有骗你,这伤不算什么。”


    她点了点头:“那就好。”


    这点皮肉伤于他而言大抵是家常便饭,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要能抓到人便可。


    慕夕阙一直觉得,她与闻惊遥其实是有些相似的,两人身上都有股不要命的狠劲儿。


    不同的是闻少主那种戾气藏于心底,他行事循规蹈矩,约束过多,十三州只知他话少寡淡但心性纯善,至于那点埋藏于心的自毁欲,或许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说不定哪天便悄无声息爆发了。


    “板栗我收下了,你回去好好疗伤。”慕夕阙松开他的手。


    闻惊遥默不作声将衣裳穿好,腰封系上,起身看着她,不说话也不离开。


    如今已经亥时三刻了,他应当离开,过去他是绝不会在她的住处留到这般晚。


    慕夕阙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他:“有话想说啊,想说什么?”


    闻惊遥垂眸,目光落在她的后颈处,金色交领长衫松松垮垮,露出一截细长的脖颈。


    “夕阙,你后颈有伤吗?”


    若非前世经了大风大浪,已习惯戴上假面伪装掩饰,慕夕阙怕也会撑不住自己脸上这虚伪的笑。


    “是吗?”她抬手摸摸后颈,神情无异,将披散的发拨到身前,转身将后颈露在他面前,大大方方道:“那浴桶是琉姜木,我方才沐浴之时便觉刺痛,总觉哪里粗糙不平,是不是磨破了?”


    她的后颈处一截突出的脊骨往下,泛着血丝的擦伤红痕隐约可见,被领口几乎全部遮掩,但他眼力过人,无意一瞥便瞧见了。


    她脖颈后的伤格外显眼,闻惊遥无暇顾及其它,眉头微拧,抬手轻触伤痕周围,蕴出冰凉的灵力。


    “是伤到了,抱歉,琉姜木较为坚硬也不渗水,温润无杂,于经脉有益,我不知你不喜欢。”


    东浔家家户户都用这木材,闻惊遥寻的还是千年才长成的臻品,不知慕夕阙在淞溪用的是什么材质,但知晓她自小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这在他们看来已是上品的东西,对她来说兴许真的是委屈了。


    慕夕阙满不在乎道:“无事,我上些药便好了。”


    闻惊遥按住她的肩:“我帮你疗伤。”


    慕夕阙道:“嗯,多谢。”


    鬓边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慕夕阙盯着地面上倒映出的人影,就连光影都偏爱他几分,身影颀长,高束的马尾独有少年意气,沁凉的灵力自他的掌心蕴出,贴着她后颈的伤替她平息那根本不算什么的疼痛。


    约莫过了一刻钟,闻惊遥的弟子玉牌闪了闪,那是闻家通讯联络用的,若闪三道白光便是弟子来信,三道青光便是闻家长老一辈的人。


    此刻那玉牌闪青光。


    慕夕阙率先开口:“闻家长老传你,应当是为今夜之事,我的伤本就不严重,好得差不多了,你去忙你的,我们改日闲暇再见。”


    闻惊遥停顿了瞬,随后开口:“好,有事唤我。”


    他将一个玲珑小巧的白玉瓷瓶递过来:“这是化瘀丹,对疗伤有益,我明日来看你。”


    慕夕阙接过:“嗯。”


    目送他离开,画墨阁的合页大门关上,慕夕阙转身回屋,拨开珠帘去到休憩的内厅,靠窗的地方搁了闻惊遥今早差人送来的妆奁,圆镜清透,她侧身半褪外衫,冷眼瞧着镜中。


    两侧肩胛骨上尚有些擦伤,一路向下蔓延至腰上一掌宽处,而身前肩头的位置,已然淤紫大片,密林中闻惊遥那一掌可丝毫没留手,震碎了她十几根经脉。


    且高境修士力道极大,纵使慕夕阙用了灵力抵御,被他生生砸在粗糙树干上,后颈和脊背仍是被撞出了淤血,她的肋骨似乎也半碎了一根,骨伤倒是不严重,她自己便能用灵力接好。


    严重的是碎掉的经脉,要一根根接上。


    而她知晓那阵法困不住闻惊遥多久,片刻不敢停歇直往闻家赶,时间急促,只来得及作出沐浴假象洗去身上血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闻惊遥既不和弟子一同收尸,也不全力追凶,顶着一身的伤回来直奔她这里,怕是起了疑心。


    慕夕阙拉上外衫,倒了颗化瘀丹咽下,白玉瓷瓶应是闻惊遥随身携带之物,瓶身沾了他的灵气,一直握着也不见变暖,总有股丝缕的寒凉之意。


    一直坐到丑时左右,腰间玉牌嗡嗡两声,慕夕阙动了动,接通。


    “你留讯了?我方才在忙。”


    是蔺九尘的声音,略有些疲惫,但声线依旧洪亮有力。


    “你在何处?”


    “今日帮师娘办了些事,你若有事我现在去找你。”


    “不必。”慕夕阙打断他,“你声音有些虚弱,可有受伤?”


    “无事,放心。”那端的蔺九尘笑了,笑声清洌。


    蔺九尘应当在赶回闻家的路上,没被闻家弟子抓到,那便证明他在闻家弟子满城搜查前便已经带徐无咎破了阵。


    慕夕阙应道:“嗯,好,你若无事我便休息了。”


    那边回了几句便切断了玉牌,偌大画墨阁再次归于寂然。


    一旦入夜,闻家弟子们便噤声行事,而慕家没有所谓的宵禁,晚上也是热热闹闹的。


    慕夕阙倚靠着妆奁台,单手托脸,透过未关的窗可以瞧清楚整个前院,角落种了一株楹花树,如今尚不到开花时节,瞧着有些光秃秃的。


    她屈起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扣木桌,闷重的敲击声像是和奏,这是她从小养出来的习惯,心里一装了事便无意识敲敲打打,总要听点声响。


    闻惊遥会怀疑她也正常,他能觉察出来她的境界,如此年纪有这般修为的人不多,她恰好是那其中之一。


    但她易了容,功法也有意遮掩,如今在不知实情的外人眼里,她与闻时烨点头之交,十来年只见过两三次,并不熟识,没动机要去杀人,闻惊遥这般聪明不会想不到这点。


    更何况,这一世的她没去过海外仙岛,不擅刀,也不擅阵法,迄今为止只学了慕家剑法。


    如今他似乎打消疑虑了,但恐怕也只是暂时。


    -


    闻惊遥到议事堂时,庄漪禾和闻承禺一左一右坐于主座,自下并分左右两排,二十四把椅子坐了二十二个人,皆不苟言笑,肃然危坐。


    “父亲,母亲,长老们。”闻惊遥颔首行礼,门外守候的弟子关上议事堂的大门,这偌大屋内便只有上悬于墙的烛火照亮。


    “坐吧。”一身云青道袍的闻承禺发须略白,模样却只是而立之年。


    闻惊遥坐下。


    闻时烨的尸身就在他几步远外,安安静静躺在临时摞起的竹床上,面目早已失去血色,变得苍白灰暗。


    庄漪禾看向闻惊遥,沉声问:“惊遥,你是今夜唯一与凶手过招还活着的人,她修为如何?。”


    闻惊遥道:“胜过我,境界与我相当,但打斗经验高于我,出手狠辣,招式像是海外仙岛来的。”


    “能将少主伤成这样。”又一位长老忍不住开口,浓密的眉死死皱着,“出手还如此果断,一击毙命,不留任何活命机会,难不成是海外仙岛的影杀一脉?”


    “……可为何要杀时烨,他性子素来温和,从未招惹过仇敌。”


    话刚出口,方才说话的长老瞥见躺成一排的死士尸身,面色一僵,重重叹了口气。


    不管其它门派私下如何,但闻家是禁养死士的,可闻时烨背着闻家养了死士,他一个鲜少掺和闻家事务之人,用处为何?


    闻承禺始终看向沉默的少年,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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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你可有怀疑之人?”


    闻惊遥回道:“暂无。”


    闻承禺一言不发,始终隔着不远的距离看向少年,闻惊遥不躲不避坦坦荡荡,或许是他年少老成过于稳重的性子,闻惊遥总有一种能让所有人信任他的魔力。


    庄漪禾咳了咳,压低声音说:“惊遥年岁小,没见过的人多了,他想不出来也正常。”


    闻承禺别开眼:“我并未不信他。”


    庄漪禾叹了口气,小声说:“你啊,别老和孩子板着脸。”


    “嗯。”闻承禺应了声,未看闻惊遥,目光落在堂内陈列的十几具尸身上,“就按少主先前传回的法子来,先排查时烨过往旧事,再彻查今夜城中大小事宜,事无巨细,一并报来。”


    “是。”


    闻家子弟早已出动大半全城搜索,主城结界玉灵全数打开,只能进不能出。


    闻时烨的尸身离闻惊遥最近,少年眉目沉沉,盯着尸身脖颈处的致命伤。


    除了这道剑伤,闻时烨身上并无其它伤痕,他能当上闻家长老,修为也已至元婴境,可那女子杀他易如反掌,一击毙命。


    她似乎很了解闻家术法。


    何况年纪明明不大,招招式式却都透着老成熟练,擅剑擅刀还擅阵法,十三州和海外仙岛何时出了个这般的天才?


    “会不会易了容呢?”一名闻家长老捋着胡子问,“易容术在十三州少见,但在海外仙岛却有几位大能极擅此法。”


    “倒真有可能。”说着,二十余位长老看向闻惊遥,“少主,您说这人会不会真是从海外仙岛来的?”


    闻惊遥并未抬眸,目光清清淡淡落在闻时烨尸身上,良久出声:“嗯,她去过仙岛。


    今夜那女子一定去过仙岛。


    可慕夕阙这十七年来并未去过。


    在议事堂待了将近一个时辰,闻家派出巡查全城的弟子尚未回来,长老们各去接应,闻惊遥行完礼后也离开。


    天还未亮,路上只能见巡夜的弟子,闻惊遥从议事堂回自己住处的路上,需穿过大半闻家,他那里实在偏僻,路也没那般好走。


    从林径小道出来,视野便开阔了些,遥遥望去,整个闻家唯一点灯处便是画墨阁,入夜应熄灯就寝,但慕夕阙住的地方,闻惊遥提前便安顿好了,她不必按闻家家规行事,衣食起居、生活习性皆按在慕家那般。


    “慕二忽然应下这桩婚事,怕并不是心悦你,更何况,她过去与赤敛燕家少主交好,若论交情你不如燕如珩。”


    身侧来了个人。


    闻惊遥缄默不语,只望向点了灯的画墨阁。


    闻承禺也不生气,闻家亲缘淡薄,两人并不亲近,甚至鲜少见面,不过是家主和未来接班人的关系。


    他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我知道。”闻惊遥应了一声。


    “对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莫要倾注太多情意,祭墟动荡致使天罡篆异动,鹤阶要为其择主,你还有正事要做。”


    闻承禺似乎只是路过与他说一句话,并未再言其它,交代完便离开。


    东浔主城今夜暗潮涌动,唯独坐落在主宅深处的画墨阁浪静风恬,荧荧烛火呈现暖黄色,似乎能驱逐夜晚的寒凉。


    闻惊遥垂眸,翻转掌心,另一块同心玉牌淬着剔透的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慕夕阙对他的情意。


    于她而言,他是年少相伴的竹马,算朋友,却不是能共度一生的人,那般恣意飒沓、骄傲热烈的女子,怎会喜欢他这般沉静寡言、规行矩步之人。


    他们这些未来要继任家主的年轻一辈,彼此都有些交情,但慕夕阙与燕如珩交情要比他深,过去婚约未曾披露之时,多少人都猜燕、慕两家日后怕是要结亲。


    可她却应了与闻家的婚事。


    他规规矩矩、坦荡磊落地活了十七年,如今也想卑鄙自私一次,不问其心,全当不知,随她真心也好,利用也罢。


    总之一年之后,她会嫁他为妻。


    那是他会三媒六聘迎娶入门,此生唯一的妻,只会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