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亲”两字一出口,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断……断亲?”江大山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猛地一拍炕桌,“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疯了不成!你自己不要脸面,我们老江家的列祖列宗还要脸!”


    他气得发抖。小儿子就像是中邪了一样,刚从冰窟窿里被捞上来,才缓过一口气,先是差点掐死他二哥,现在竟然敢提“断亲”!


    “要分家就好好谈分家的事,别扯这些没影的!”江大山试图将话题拉回到分家上,“你要是觉得受了委屈,待会儿多背三十斤土豆走,再给你扯二尺布票,这事就算过去了!”


    毕竟,江家可从没出过儿子要跟家里一刀两断的丑事。这要是传出去,他江大山的老脸往哪儿搁?


    又是这样。前世也是这样。


    每当他提出一点点合理的诉求,父亲永远都是用这种大家长的威严来压制,再用一点点蝇头小利来打发。三十斤土豆?二尺布票?这些东西就能换回晚晴和孩子的命吗?


    “爹,您同不同意都一样,这份文书我今天必须立。”江毅不为所动,“你们要是不画押,也行。马上就到年底分粮了,我跟晚晴的名字还在咱家的户口本上,按规矩,生产队得分我们两口人的口粮。到时候大哥二哥家里的孩子碗里都少了东西,可别怪我没提前打招呼。”


    他这番话又准又狠地戳中了江家的软肋。


    桦树屯生产队年终的粮食分配是按人头算的。看的是家里有多少张嘴,而不是看谁干的活多。苏晚晴是外来的知青,现在怀了孕,根本下不了地,一分工分都挣不来。


    但只要户口本上有她的名字,队里就必须分给她一份口粮。这意味着,只要江毅一天不把关系断干净,他和苏晚晴就能名正言顺的从这个家的总口粮里占两份。


    对于家里孩子多、指望工分过活的江家老大和老二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果不其然,江勇和江雄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凑到母亲王桂芬身边开始吹风。


    “娘啊,您可得替我们想想!”江勇声音压得低低的,“我家那几个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的孩子,吃起饭来跟狼崽子似的,饭量比大人还大!这要是平白无故少了两份粮,这个冬天可怎么熬啊!”


    “是啊娘,”二哥江雄也跟着帮腔,他捂着脖子,瞪着江毅,“我媳妇这肚子眼看也大了,卫生所的医生说八成又是个带把的。她身子弱,可不能缺了营养。老三两口子,一个不下地,一个工分少,凭啥白吃咱们辛辛苦苦挣回来的粮?”


    在这个家里,真正握着最终决定权的人,是母亲王桂芬。


    她是个典型的偏心眼,对待江毅向来是冷硬如铁的。


    “断!让他断!”王桂芬咬着牙,声音尖利得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在刮铁锅,“就当我没生过这个讨债鬼!当初为了生他,我差点把命都搭进去,身子骨也落下了病根,再也不能生了!这个孽障,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


    她对江毅的恨意,源于那场险些要了她命的难产。从那以后,她再也未能添丁。在这个讲究多子多福的年代,江家人丁不旺,在村里始终抬不起头。王桂芬便将这一切的根源,都归咎在了这个小儿子的身上。


    “好。”江毅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


    这个结果,和他前世的记忆一模一样。


    他不再多说一句废话,转身从墙角捡起一张不知被什么压过的、泛黄的草纸,又从灶膛里扒拉出一根烧得半截的木炭。


    “兹有江家幼子江毅,自愿与父江大山、母王桂芬断绝亲缘关系。从此以后,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皆为陌路,各不相干。恐口说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白纸黑字,一份潦草但字字决绝的断亲书很快就写成了。


    他将文书推到父母面前。


    江大山哆嗦着,迟迟不肯动作。王桂芬却一把抢过文书,又抓过江大山那只粗糙的大手,在桌上那个红色的印泥盒里用力一蘸,重重的在“江大山”三个字上按下了一个血红的指印。


    随后,她自己也毫不犹豫地蘸了印泥,在自己名字上按了下去。


    只要将这份文书交给公社备案,他们之间的亲情在法律意义上便彻底化为乌有。


    “今晚就给我滚出去!”按下手印后,王桂芬脸上竟刻意表演出一种悲痛来,“这个家里的东西,你一样都不能带走!”


    江毅对她表演视若无睹。


    滚出去?


    东北的深夜,气温能降到零下三四十度。现在让他和怀着孕的妻子净身出户,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前世的他,就是因为懦弱的妥协了,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悲剧。


    这一世,他不会再犯傻。


    “我明白。”他将那份断亲书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转身离开了正屋,走向西侧那间低矮的土坯房。


    “晚晴……”


    站在门口,看着窗纸后透出的微弱的烛光,江毅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方才在正屋里与家人对峙的勇气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苏晚晴,他把事情搞到了最糟糕、最无法挽回的地步,他让她跟着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正在他迟疑之际,那扇用旧报纸和米糊粘得严严实实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毅哥,你回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她看到他,连忙拉他进来,又担忧的问,“爹娘他们……同意分家了?”


    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碎花棉袄,江毅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


    江家人混蛋,可他江毅,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这一年来,他为了多挣点工分,整日泡在队里,丝毫没有理会妻子在家里受的委屈。


    她一个从繁华的上海城里来的姑娘,爱干净,衣服总想洗得清清爽爽,可在这天寒地冻的兴安岭,一盆水端出去瞬间就能结冰,谈何容易?他还抽旱烟,从未考虑过妻子的感受。


    现在想来,他肠子都后悔得青了。


    结婚快一年他从未听过她一句抱怨。她也从不提家乡,不提自己的父母。他知道,她是怕自己那个成分不好的家庭背景,会给他这个根正苗红的贫农子弟带来麻烦。


    这样好的一个女人,自己若是再护不住她,那真就禽兽不如了!


    “晚晴,不分家了。”江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我跟他们……断绝关系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晚得先找个地方落脚。”


    王桂芬不让他带走任何东西,可他不是傻子。


    从十四岁起,他挣的每一分钱、每一斤粮都上交给了这个家。


    那是属于他的,他一定要拿走。


    更何况,晚晴的肚子里还怀着他们的孩子。这是他上一世失去的珍宝,这一世,他要用命来守护。


    他要去加固林子里那间木屋,要生火做饭,要过夜,没有被褥、没有锅碗瓢盆怎么行?他不可能让晚晴跟着他出去挨冻。


    自己的媳妇,得自己来疼。


    “啊?”


    苏晚晴的眸子里写满了震惊,整个人都愣住了。


    在她的认知里,分家已经是件天大的事了。


    可现在,江毅说的不是分家,而是……断绝关系。


    在1977年,这就相当于把一个人的名字从族谱上彻底抹去,是从宗族到家庭,最高级别的惩罚与放逐!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江毅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上,成了一个没有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