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

作品:《锦衣玉面

    “之前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现在还有脸跟我提这出?做你的春秋大梦!”话音未落,裴泠已飞身越过桌案,直取孟三面门。


    孟三慌忙侧身闪避,两人绕着四方桌展开追逐。一个紧追不舍,另一个则如惊鹿般左右腾挪,引得案上茶具叮当作响。


    “提那桩旧事作甚,不是早揭过了吗?怎的还跟我计较呢!我的好妹妹,你先消消气,我之前不是道过歉了么!那柄猫眼石金刀你都收下了,我赔罪也够有诚意了啊,如今怎的又翻起旧账来,可不是你裴大人往日的气度啊。”


    想起这旧账,裴泠简直气个半死:“还揭过?想得美!十把金刀都不够你赔罪!让我去兵部给你偷郑和的针路海图,你倒好,盗了我的令牌,假扮锦衣卫混进宫禁去偷太监!”她越说越气,抄起桌上的紫砂茶壶便掷了过去,“你个色胚!我差点被你害死,今天我就打死你!免得有朝一日死在你手上。”


    茶壶正中孟三后臀,疼得她“哎哟”一声蹦起老高,揉着伤处连声告饶:“好妹妹且息怒,你又不是不知,郑和是我打小仰慕的英雄,那日宫外见着那小太监眉眼间竟与郑和画像上有七分相似,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实在是忍不住。”她边说边灵活地躲到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就原谅姐姐这一回,保证再没下回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我迟早要被你这把刀砸死!你给我出来!”


    言讫,裴泠直接一个大步跨过去,扬手挥开碍事的屏风,旋即一把攥住孟三后领向下猛拽,膝头顺势往她背心重重一顶。


    孟三猝不及防吃了这记,痛得哇哇直叫,扭过头来瞪圆了眼:“你竟然给我来真的?!姐姐我长你足足八岁,食盐多过你食米啊!以下犯上!这是以下犯上!胆敢揍我,今日不教你知道什么叫长幼有序,我个名掉转写!”


    “好啊,三孟,揍的就是你这个色胚!”


    尾音未落,两人登时扭打在一起。


    起初是听见楼上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而后即是一阵又一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响动,谢攸有些坐不住了。


    “要不……我上去看一下?”


    “不不不,”依娜莉赶紧制止,镇定地温言劝道,“公子不必担忧,许是不慎碰翻了器物,应当无碍的。”


    话语刚落,楼上又传来哐啷巨响,隐约夹杂着一声痛嚎。这下谢攸再坐不住了,霍然起身便往楼上去,脚步在楼梯上踏出急促的节奏。依娜莉拦他不及,只得提起裙裾紧随其后。


    那厢孟三被裴泠一拳打中肚子,嗷了声,接着被那股力道一带“砰”地跪在地上,捂着腹部抬头,正想给裴泠也来一拳。


    就在这时,面面相觑。


    孟三一下反应过来,就势往地上一扑,整个人软泥般瘫在裴泠脚边,脸颊紧紧贴在她鞋面上,眼泪说来就来:“大人明鉴啊!奴婢方才失手打翻茶盏,罪该万死,可您也不能因奴婢生得粗笨,就往死里责打啊!”她突然伸长胳膊朝谢攸的方向乱挥,嗓音凄厉得能掀翻屋顶,“公子——!谢公子——!您快救救奴婢这条贱命啊!”


    谢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倒退了一步,撤回半个头。


    裴泠见乌皮靴面上全是被蹭的粉,白红相间,更气了,狠狠甩一下腿,谁曾想孟三下了死劲抱着,竟是没甩开。她气极反笑,道:“乱叫什么,还不给我掌嘴!”


    掌嘴???


    “掌个鸟嘴”差点从嘴里喷出来,孟三生生忍住了。


    “大人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啊!公子——!谢公子啊——!您帮我劝劝大人哪,饶了我这条贱命罢——!”


    谢攸先是一顿,随即猛一个扭头,衣袂翻飞间已如游鱼般从依娜莉身侧掠过。但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跃下楼梯,须臾间已端坐回原处,信手拈起针线,垂首专注地缝制起眼罩来,仿佛从未上去过一般。


    依娜莉终是忍俊不禁,忙以袖掩唇,却仍漏出几声清脆笑音。她轻提裙裾走上楼梯,冲犹在纠缠的二人竖起纤指抵在唇间“嘘”了一声,随即翩然转身下楼去了。


    二人也实在是打累了,各自喘着气将东倒西歪的椅子扶正。裴泠整了整微乱的衣襟,孟三揉着发疼的背心,相看两厌地继续隔桌对坐,满室狼藉间只余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东西呢?拿来。”裴泠摊开手掌。


    孟三乜斜着眼,不情不愿地探手入怀,慢吞吞摸出一张叠得四方的纸笺,递过去。


    裴泠攥住纸角,一拽,纸的位置没动,孟三也在那头暗暗使劲。


    二人各执一端,就这么谁也不让谁。


    “吴松林?”


    “滚!”


    “压箱底的好宝贝送你!”


    “滚!”


    “你先耐心点,且听我说完,真是千金难求的好宝贝,你现下就用得着!”孟三压低嗓门凑近几分,意味深长地道,“咱们女子在某些事上天生就吃亏,你看那些爷们儿,在外头花天酒地也无妨,可咱们若是情浓时稍有过火,只怕就要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事!我看你这般疼惜楼下那个小心肝,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寻常市面上的鱼鳔既腥膻又易破,姐姐我用的可是西洋匠人特制的羊肠衣,那叫一个牢固,怎么都不掉,安全得很!姐姐那儿有一大盒,各种尺寸应有尽有,全送你!你拿去让小心肝试试,总能寻着合用的。”


    裴泠深吸一口气吐出,勉强压下火气。


    “他不是我的小心肝,我与他只是同僚关系。”


    孟三当即拍腿大笑:“哟、哟、哟!拿同僚这套说辞骗骗旁人便罢了,怎的还来骗你姐,你姐这方面,可是火眼金睛哪!”她眼中闪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人在陌生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寻令自己安心之人。方才不过看诊的工夫,他偷瞄你的次数,姐姐我可都数着呢,整整一十二回!同僚会这样?”说着,孟三双眼微眯,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再说你,他可是你头回带来见我的男子,这里头的分量,不必姐姐我多说罢?啧啧啧,还同僚呢,你俩这叫两情相悦!今日不赴巫山,便是留着明日赴,明日还不赴,那后日肯定得赴了呀!既是早早晚晚的事,姐姐这盒羊肠衣可不正是及时雨嘛!”


    裴泠开始咬牙。


    孟三冲她挑眉三下,一壁抓着纸笺,一壁伸出两根小手指,使劲儿勾缠起来,口中道着:“这事儿,你们躲了初一,就躲不了十五。一盒羊肠衣换吴松林,成交?”


    裴泠实在没眼看。


    “怎么说,成交吗?”孟三复又挤眉弄眼。


    裴泠哼笑了一声:“我看你是最近跟太监用不上罢?”


    “瞧你这话说的,可戳你姐心窝子了!你姐姐我是这种人吗?这些年有什么好东西哪样不是先紧着你?压箱底的私藏都全送你了,自己都没舍得用上半分呢!”孟三摸了摸鼻子,再试探,“吴松林……真就一点都没得商量?姐姐我一个女人家在南海讨生活,风里来浪里去,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有多难,你应当最清楚不过。”随即摆出一副恳求姿态,语气里带着七分委屈三分耍赖,“泠~没有好船姐姐会死的。”


    “那就去死。”裴泠连眼皮都懒得抬。


    “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真死了就该哭了。”


    孟三刚嘿嘿笑了两声,倏然间,裴泠扬起手,作势要打,她吓得脖子一缩,手上劲道不觉松了。裴泠趁机抽走纸笺,当即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谢攸还坐在那儿缝制眼罩,愣愣地看着她与依娜莉颔首作别。


    行至门口,裴泠略一侧首:“还不来?”


    “噢噢,来了,我来了。”他慌忙起身,同依娜莉拱手作揖,“有劳大夫费心,今日多谢了,这针线……”


    依娜莉浅笑着,将装针线的藤编小篓推过去:“无妨的,这些针线公子尽管拿去用。”


    “如此便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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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攸捧起针线小篓,“依娜莉大夫,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依娜莉坐在桌前,含笑目送二人远去。


    *


    时值申末,夕阳斜照,将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谢攸快步跟上,与她并肩而行,那两道影子便也依偎在了一处。


    “裴泠,跟我一起吃饭,好不好?”


    裴泠闻言侧首,眉间似蹙非蹙。


    谢攸回她一个灿烂的笑:“是你自己先前答应的,答应我可以叫你名字。”


    裴泠总觉听着不是很舒服,但想起来确实曾随口应过,便偏首移开视线,到底没说什么。


    谢攸见她并未出言反对,忙不迭抬臂指向前方巷口,赶紧道:“前面就是评事街了,日前听高教授提及,言此街是南京城的必游之处,不仅四方珍异杂集,甚至还能买到东西两洋的货品,且街心空地常有百戏杂陈,木偶戏、杂耍、说书,日日不重样。若是逛得乏了,沿街皆是各色小吃和茶楼酒肆。”他细观她神色,言辞间满是热切,“听闻评事街的灯市也是金陵城最美的,正月上灯,火树银花,五光十色,美丽极了。便不是上元节,也常年悬着奇巧花灯,再过半个时辰便天黑了,正是赏灯游街的好时辰,我们一起去逛逛,好吗?”


    裴泠未置一词,但脚尖微微一转,已是折向评事街的方向了。


    谢攸眼底倏地迸出灼灼光华,唇角再压不住飞扬的弧度。


    虽则一路上她始终寡言少语,但他的嘴角却没下来过,那笑意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如何也敛不住。


    能这般不远不近地伴在她身侧,同沐这金陵晚风,共赏这市井烟火,于他而言,便已是人间至幸,也是他此刻所能企及的全部圆满。


    当然他还有许多贪念,正在心底悄然蔓延,他渴望着能逾越这咫尺之距,再近一步,更近一步,近到能看清她眼底的涟漪,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


    他的梦,能有成真的那一日吗?


    “坐一会,吃点东西?”裴泠指向街边茶肆,转头对他说道。


    谢攸倏然回神,温柔笑道:“好,且让我来做东。”


    裴泠摇头轻笑了一下,举步朝茶肆走去。


    茶肆里因着街头杂耍正酣,倒显得有几分难得的清静。二人择了处临窗的位置,那支摘窗半敞着,将涌动不息的红尘百态,框成一幅生动的长卷。


    裴泠点了一壶雨花茶,佐几样茶食,还另点了两碗鱼汤面。


    待菜肴上桌的间隙,谢攸便取出针线,就着窗外的灯火流光,为那眼罩细细收完了最后一针。


    见他飞针走线的熟稔姿态,她眼底掠过一丝讶异:“你还会缝东西?”


    “幼时家贫,常帮母亲缝制荷包贴补家用。”谢攸俯首咬断丝线,而后抬头,目光温润地望向她,“若你不嫌弃,我也为你缝一个?荷包、绢帕,我都能绣。”


    “不必。”裴泠微抬下颌,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眼罩上,“你先戴上试试。”


    谢攸便依言将眼罩戴上,仔细系好脑后的带子,调整妥帖。


    那眼罩为避光是用染黑的牛皮制作而成,他本就生得斯文清隽,这般物什罩在脸上,十分不伦不类。


    谢攸带着些许期待,问道:“如何?”


    裴泠凝眸看去,只见往日温润的郎君此刻被这黑沉眼罩遮去一只眼,书卷气里无端混入些江湖草莽的匪气。她先是一怔,随即竟“噗嗤”笑出声来。那是被逗笑的,眼角眉梢都染上明媚笑意,脸颊上还现出个浅浅酒涡,平日里清冷的面容霎时鲜活起来。


    谢攸一时看得痴了。


    如果能一直看见她这样的笑就好了,便是要他日日作些滑稽模样,也是甘之如饴的。


    日子啊日子,请你慢些走,他不要什么来日方长,他只要这真切切的当下,愿浮生化作无尽的此刻,让他能多陪她走一程,再一程,地久天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