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 84 章【番外2】

作品:《盈盈长安

    第84章  番外2


    上京繁华, 可再繁华的地界,也总有陋巷贫民。


    城南的明巷,就是与这繁盛格格不入的所在。


    虽叫做明巷, 听上去光明辉耀,可巷子里却是拥挤昏暗, 臭气熏天。里头住的都是贩夫皂隶、薄祚寒门, 倾囊倒箧也凑不出几个子儿的人家。


    而住在巷口的梁家, 就是其中更为显眼的存在了。


    梁家祖上原是做生意的小贩,虽不富裕,可也不愁吃穿。可往前数三代, 便有了好赌的恶习, 到了梁大这儿的时候, 家产早已被输得干干净净,梁大不得已带着妻子搬到了这儿。


    安置了住处后,梁大手里便再剩不下什么钱, 恰巧妻子有孕, 只得起早贪黑得去做些苦力,勉强维持生计。


    孩子落地后, 等着用钱的地方便更多了。梁大拼了命似的卖力气, 妻子方氏也在家中做些针线活贴补,纵使清苦, 可一家三口倒也过得欢洽。


    麻绳专挑细处断, 厄运专挑苦命人。


    就这么过了四年,眼见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梁大却突然糟了难。


    城外的寺庙修缮过程中, 搭好的房梁忽然掉了下来,砸到了三名工匠身上, 梁大也在其中。同行的人忙将梁大送回明巷,刚抬着人进了门,梁大就断了气。


    可怜了方氏,怀着六个月的身孕,看着糊满了血的丈夫,怔得连泪都忘了流。还是里屋被惊醒的儿子跑出来,见到地上的尸首,大哭着喊了一声“爹”,才将她从惊愕中唤回。


    她悲苦地叫了一声,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搂紧了儿子痛哭起来。


    人命不值钱,更何况是梁大这种底层的蝼蚁。管事的来梁家看了一眼,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孤儿寡母可怜,随后留下十几两银子就走了。


    方氏拿着这笔钱,在邻里的帮衬下,给梁大办完了丧事。


    家里的顶梁柱骤然塌了,方氏终日以泪洗面,心绪恍惚,对儿子也疏于照看。腊月的天,稍有不慎,孩子便着了风寒。


    起先只是低热嗜睡,方氏寻了巷中替人看病的邻家开了几服药,喂下去后却总不见好。拖了几日,孩子高热不退,来探望的四邻都说再不退热恐怕是活不下去了,方氏忙揣着剩余的钱去请了城里的大夫。


    最后花光了前,孩子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只是病愈后,却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方氏暗中哭了几次,最后认命一般,挺着肚子没日没夜地织布刺绣,挑起了养家的担子。


    ***


    哑奴知道他从前不叫这个名字,可究竟叫什么,没人记得。


    父亲是识字的,还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再也没那样叫过他。


    明巷中有许多与他同龄的孩子,因他不会说话,明里暗里总爱取笑他,“哑奴”这个称呼也是从他们口中传出来的,自此便成了他的名字。


    母亲要干活,还要照顾妹妹,所以哑奴从不在外惹祸,在家也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久而久之,他也就养成了沉闷的性子。


    随着两个孩子慢慢长大,方氏的身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逐渐支撑不了这个家了,于是哑奴也走了父亲的旧路,在外找些体力活做。


    他为人笃实,做事认真,左邻右舍有事都愿意叫着他一起去。


    在他十六这一年,经牙人介绍,他去了英国公府上做下人。


    英国公宋家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在里头做事,每月的工钱比在外头多上一倍,能让母亲和妹妹在家过得安稳些。


    进府之时,管事便嘱咐过他们:只管埋头做事,勿要多嘴。哑奴记着这句话,兢兢业业地干活,生怕丢了这份差事。


    高门大户之家,最是少不了明争暗斗,兄弟阋墙,更不必说宋家这样多子的门户了。


    哑奴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他们如何勾心斗角,与他实在无多大干系。


    直至宋家大郎与五郎离京出征后,宋府总算平静了不少。


    过了两年,在宋家二郎成婚这日,宋家的五郎大胜而归。宋府一时风光无二。


    哑奴不会说话,在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不用在客人跟前露面,以免损了宋家的面子。管事给他放了两日假,让他回家陪陪家人。


    这一次回家,方氏见了他非但不喜,反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隔壁的李婶也在一旁陪她。


    妹妹没像从前那样在门口等着他,哑奴已觉得奇怪,瞧见母亲的神态,他更觉有异,心下一凛便快步进了屋。


    狭小阴暗的屋里,充斥着刺鼻的药味,梁家小妹病容满面,昏睡在床上。


    哑奴皱着眉,回头望着母亲,眼神询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方氏眼圈一红,抹着泪开口道:“前些时日巷里陈家的姑娘得了伤寒,你妹妹她素日又爱去与她作伴,三日前从陈家回来的夜里,就开始头疼,接着便是发热咳嗽,大夫说也是染上伤寒了。”


    儿时那场大病所带来的苦厄仍叫哑奴恐慌,他不可抑制地胡思乱想,如果妹妹也与他当时那样,她会不会也再也说不出话,甚至是没了性命。


    他焦虑地握着母亲的双臂,想拉着她往外走。


    方氏明白他是要做什么,拽住他的手,“大夫已经请过了。”


    哑奴还想往前走,边上的李婶出声道:“哑奴,的确是都来看过了,药也都开了,只是小妹她一直不见好。这几日你娘身上的钱都花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请到了好的大夫,也没钱付诊金和药材的钱啊。”


    哑奴愣了良久,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方氏,固执地要她再去请一位大夫。


    未过多少,方氏孤身一人回来了。她攥着钱袋子,道:“这些钱不够,大夫说了,若要医好小妹,少说得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于他们而言,无异于天价。


    哑奴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而后出了屋门,回到了宋府。


    宋府的下人中虽然有几人与他交好,但毕竟都是穷人家,谁又有多余的钱接济他人。哑奴别无他法,只得去找后院的管事,想预支下一年的工钱。


    适逢宋家二郎溺毙,管事忙得不可开交,哪有闲暇理会他。哑奴碰了几次壁,心灰意冷地回屋躺了一日,脑子里窜出了个不该有的念头。


    他没念过书,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睁眼至天明,如今,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


    错念一旦生成,便再也难以压下。


    哑奴是在后院做粗活,所能接触到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一样——国公夫人养身的药物。国公夫人身份尊贵,所用的药材自然也都是极其名贵的,贵过他妹妹所用的十倍百倍。


    哑奴想得很简单,等拿了要出去卖,往后再用自己的工钱补上。


    大抵是头一次行窃,即便他心中极力劝服自己,当真做起来,也是错漏百出。


    他拿了药,还没走出后院,就被人当场拿下。人赃并获,就算他会说话,也无从狡辩。


    棍棒打在身上,哑奴并不觉得疼,只是失神落魄地想,妹妹的病要怎么办。


    万念俱灰之中,有一道轻柔的嗓音如破晓时分的曦光,划过他灰暗的人生。


    “别打了。”


    周围的人应声停手,雨点般的殴打止住,齐齐唤了一声:“二奶奶。”


    哑奴低着头,视线所及是一袭淡雅的长裙。


    这应当是新入府的二奶奶。


    她温声细语地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厮每多答一字,哑奴便觉得身上的伤多疼了一分。


    不管是何缘由,都是他行事不端,他与盗贼又有何异?


    “念在他也是救人心切,绕过一次吧。去请个大夫为他妹妹看看,钱来我院里支就好。”


    话音落下,哑奴难以置信地绷紧了身体,恍然是在做梦一般。直到被身旁的人踢了一脚,叫他拜谢过后,他才如梦初醒地重重磕了一个头。


    再起首时,他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清雅绝尘,是他从未遇到过的美好之物。


    ***


    有了二奶奶的一句话,很快就有大夫来医治好了梁家小妹的病,顺带还留下了二十两银子,救梁家于水火之中。


    方氏大喜过望,连连说哑奴是遇到大善人了,叫他一定要好好干活报答东家。


    困境得解,平静地过了一段时日,方氏想起了另一桩压在心头的事。她寻了个机会对哑奴提及,谁知刚说完,哑奴想也不想地摇头拒绝。


    方氏沉吟须臾,继而道:“我知道你心里有道坎,可世上人这么多,总有人是不在意你的这些不足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


    哑奴还是摇头,指了指妹妹,对母亲示意道:你帮妹妹寻门亲事即可,我不必了。


    他执拗不肯,方氏也无法,只得由他去了。


    从小到大,哑奴接受过的善意便是有限的,且多少带有目,唯有这一次除外。除却感激,还有些别的思绪萦绕在心间。


    他们处于宋府的一片天地下,再无其他交集,他费尽全力,也只知道她是章家的嫡女,名叫章盈。


    可他如尘泥,如何能染指皎月?他不敢痴想,只想着能时时看到她,竭力报答便已足够。


    ***


    转眼便到了除夕,这段时日,宋府中发生了许多事,令哑奴最为挂心的是,章盈的脚在除夕夜扭伤了。


    他心底担忧,却也无计可施。


    如今他被派到了三爷的院里做事,更不得机会见上章盈一面,好在听闻她二月初要出城去赶庙会,那约莫是伤得不重。


    哑奴是个能吃苦能受委屈的人,因此为什么人做事并无区别,但他不喜欢替宋三爷做事。尽管他给的赏银多,是从前的数倍,他依旧不喜欢。


    宋允默性子骄纵,行事张狂,在自己屋里更是口无遮拦,院里人明眼都能瞧出他对章盈有意。只不过终归是有碍名声,即便他再有心,也只能嘴上说说,不敢有所举动。


    章盈出城赶庙会正遇大雨,当日没来得及回程,翌日一早,哑奴便被派出去接人。


    因这一场变故,哑奴得以听到章盈对他说几句话,更出乎他意料的事,回府之后,章盈院里的人让他过去搬花。


    哑奴按时间去了,章盈有意把他留在最后,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果不其然,无外人后,她问起了三爷的事,尤其是他前不久受的伤。


    三爷受伤是在除夕夜里伤的,因为伤得不重,他又担心被国公爷知晓后责骂,所以此事没有张扬,也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


    哑奴不在乎她的目的,他反而觉得她对三爷多小心些是件好事。如实作答后,章盈没再多问其他。


    哑奴思索少时,还是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她——宋允默他不是好人。


    章盈知晓后有些诧异,接着对他道了谢。


    临走前,她又叫住了他,问道:“你在府里待了很久,那你觉得五爷为人如何?”


    哑奴头脑一旁空白,他在宋府的确很久,但对这个五爷,也确是不甚了解。他只知五爷在下人们眼中十分亲善,与其余几位主子大不相同,他似乎是个完美的人,挑不出一丁点儿错漏。


    哑奴见惯了明目张胆的恶,对他这类人反而不明了。


    章盈没有追着要一个回答,而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二爷呢?”


    二爷是她的夫君,她这样问,是否已经知道了什么?


    若说三爷是个真小人,那一母同胞的二爷,就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哑奴甚至有些庆幸他在成婚当日就死了,否则与这样的人做夫妻,当真是侮辱了她。


    哑奴摇了摇头,不忍去看她脸上的神情,抱着花离开了。


    ***


    哑奴是个有缺陷的人,除了最初哑的那几年自卑,时间一久,他也就不在意旁人刻薄的言辞与眼光。


    那些随着年岁消失的自尊,在与章盈见过一面后,如雨后春笋般疯长了出来。此刻,他无比渴望自己能够说话,能说出她想知道的事,哪怕是一个字就足够。


    可他没有办法,他极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几个难听刺耳的咿呀音,比初生的婴儿学语还要不如。


    他看着门框边贴着的对联,忽而萌生出一个想法,他要学字。


    哪怕不能说,他也可以写成字给她看。


    当月的工钱他没再悉数给母亲,留了一部分在身上,休假的时候出府买了一本破旧的识字书籍,跟着书笨拙地学起了写字。


    没等他学会几个字,他就听到人说,二奶奶回娘家去了。


    具体缘由他们这些下人自是不知,只晓得二奶奶颇为生气,没准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入耳,哑奴难免失落,就连每夜不落的学字,也都停了几日。她不再回来,自己就是学会了写字,又有什么用呢?


    难过之余,他也替她高兴。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能离开,重觅良人是件好事。


    浑浑噩噩的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天夜里,她又回了宋府。


    这晚宫中夜宴,府里其余主子都还在宫里,因此二奶奶回来的消息惊动了府里的人。


    哑奴地位低下,当然不能去打听看望,只晓得她是与五爷一起回来的。五爷受了重伤,她就在五爷院里照顾她。


    哑奴闻言有些不悦,他并不是不满她与别的男人走得近,只是他对五爷隐隐有些疑心。


    近来三爷与五爷频频来往,他虽不清楚个中原故,却也晓得依三爷的脾性,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五爷肯尽心帮三爷,又安的是什么心呢?


    等五爷伤好得七七八八后,院里的管事就叫上他去了库房,挑选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去往五爷那儿。


    哑奴又见了章盈一面,这次她看出了自己正在识字,还出言赞许了他。回去后,他学得更用心了,但凡有空,都掏出书来看。旁人瞧见了,总要揶揄他几句,说他这是要打算去考秀才。


    ***


    一日日过去,就在哑奴以为章盈会这么留在宋府时,府中骤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先是主子们都去了主院,而后深更半夜的,官府的人来将三爷带走了。没过多久,章盈也再度离开了宋府。


    哑奴大惊,不经意间听到了院里下人的交谈。


    一人道:“诶,你听说了吗?三爷这次恐怕回不来了?”


    另外一个小厮问道:“你知道犯了什么事?”


    “事情都牵扯到刑部了,哪里会是什么好事?”


    “那也未必,有公爷保着,能让三爷出了事?再说,二奶奶的娘家是什么人?官家会不顾章家的面子?”


    先开口那人摇头道:“从前章家自是会帮着,可如今未必。”


    “此话怎讲?”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掩声道:“今晚主院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对方摇摇头。


    “二奶奶说,刚嫁入府时,曾遭人冒犯过。而那个人,就是咱们三爷!”


    对方惊道:“当真!”


    “那是自然,二奶奶还拿出了证据,说三爷前几日送去五爷院里东西里头,就有她那晚顺走的簪子。此事有五爷作证,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剩余的话,哑奴再也听不清了。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脑中不停回想两人的对话,顿觉遍体生寒。当日挑选给五爷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没有什么簪子!


    他发疯一般地跑出了宋府,前往章家去。


    在雨夜中,他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两人。


    ***


    那夜过后,哑奴便再没回宋府。


    妹妹在年初时便嫁人了,男方也是明巷里出来的人,孤身独居,方氏也就跟着住了过去。


    哑奴将自己大部分积蓄给了她们,安顿好一切,在上京城中四处打听起了章盈的消息。


    宋长晏心机深沉,从前种种皆是表象,他对章盈又怎会是真心?


    好在章盈的身份非普通人,城中很快就有了她的传言,说她和娘家决裂,现在一人在外开了间铺子。


    哑奴每日守在铺外,偶尔见到章盈,她身边也都跟着宋长晏或是他的随从,根本找不到与她相见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耐心等待。


    晚上他回了明巷的老屋,脚刚抬进屋,就听到黑暗中有细微的声响。


    五感残缺的人其余感官都会比常人敏锐,哑奴脚步一顿,当机立断地退出了屋门,毫不迟疑地往外跑。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都跟着追了出来。


    结合白日里的遭遇,哑奴知晓这些人就是宋长晏派来追杀他的。


    好在明巷的地势复杂,他在这住了十几年,熟悉各条路。惊险地追赶了许久,他总算利用地形摆脱身后的人,负着伤死里逃生。


    经此一事后,哑奴行事更加小心了。


    宋长晏位高权重,想要除掉他实在易如反掌,他必须等候机会,否则章盈会一直蒙在鼓里。


    他伤养了半个多月,一能走动,就开始外出关注与章盈有关的动向。


    终于有一日,他看到章盈上了一辆马车,继而出了城门。


    哑奴跟了上去,又见到另有一伙人在后追赶。他们来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夜黑难行,他凭借着脚力狂奔,走到最后,是一座悬崖,崖边还有马车的车痕。


    幼时他曾来这里采过药,认得下去的路,他沿着陡峭的崖壁一点点走下去,在一处稍为平缓的坡上,发现了一个人。


    哑奴小心地攀着岩石过去,昏暗中依稀能辨出这是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并非章盈。


    他低头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明白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能救下眼前这人已是侥幸。


    他扯下自己的腰带,将人捆在自己背上,吃力地往上爬。


    回到了住处,借着光,哑奴认出了这人正是章盈身边的郑嬷嬷。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郑嬷嬷买药治伤。中途她曾醒来过几次,迷迷糊糊地告诉了他几句话,恳求他一定要帮助章盈,接着又昏睡过去。


    ***


    为了隐藏身份,同时再挣点吃饭的钱,哑奴寻了一份做木工的活计。


    他做事利落,又肯吃苦,对工钱也不计较,店里的木匠十分满意,要出去都带着他。


    许是上苍垂爱,因缘巧合之下,他竟然得到了一张章盈所在的景明院的图纸。上头标注了整间院子的各处结构布置,有了它,找到院子的缺漏之处,趁人不备潜进去便简单多了。


    为了那一日,哑奴准备了良久。


    照顾郑嬷嬷伤势的同时,他找来纸笔,凭借自己仅会的几个字,吃力地描述想说的话。白纸上歪歪扭扭字实在难以辨别,他自己看了都不免泄气,可他也明白,这已经是他能写得最好的了。


    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入夜,他揣好纸,背着郑嬷嬷出了门。


    这一行比他预想的顺利许多,见到章盈,他既是惊喜,又是难过。


    她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心事重重的,可见过得并不开心。


    他以为章盈见了他会害怕,还想了法子博得她的信任,谁不曾想她看见自己后,惊讶之余,并未害怕。


    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就如同当初在宋府那样。


    哑奴拿出写好的纸,与她艰难地开始对话。


    章盈聪慧,靠着他蹩脚的笔迹,费了一番功夫,明白了他所想说的话。


    她半信半疑,哑奴只好引她去见了昏迷的郑嬷嬷。


    那一刻,哑奴见到了她流泪。


    他觉得难过,却别无他法。


    为避免暴露,哑奴没有过多停留,告诉了章盈所住的地方就按原路离开了。


    他回去等了几日,郑嬷嬷的伤也好了大半,人彻底清醒了。


    章盈如约而至,这一次,他们定下了离京的日子,就在端阳。


    ***


    端阳这日,哑奴按照章盈的安排,先带着郑嬷嬷出上京,前往城外几里外的一家客栈等候。


    他以为这次应当也会顺利,谁知刚进客栈,便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住。


    哑奴心下黯然,前番种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他们被带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半个时辰之后,宋长晏才现身。


    章盈在他身旁,哭着哀求他放过自己,脸上满是绝望。


    哑奴惋叹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不怕死,只希望她别因为自己伤心难过。


    宋长晏的人将章盈带走,而后目光凌厉地看着自己。


    他这副神态,哪还有宋府下人口中温润儒雅的样子,一切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


    郑嬷嬷也在为自己求情,希望能保自己一命。哑奴不卑不亢,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宋长晏没有与他多言,而是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如他所说:“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剑刃拔出,鲜血汩汩流下,湿了他整片衣裳。


    围住他的一群人撤去,漆黑阴森的野外,只剩下他一人。


    ***


    父亲逝世后,起初几年哑奴总是哭闹,不肯入睡。方氏为了哄他,便告诉他,人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若在人世的亲人若是思念他了,他便会入他们的梦,在梦里与他们相聚。


    哑奴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罢,进入了别人的梦,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的母亲和妹妹,还有章盈。可惜的是,在这梦中,他还是不能说话,一张嘴便觉得心口疼。


    梦里吵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他头疼不已。其中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格外清晰:“你这野郎中,究竟会不会治病!”


    另一道沧桑的声音回道:“怎么不会治了?这人不是都已经好了?”


    “好了?”女子不可置信,声音骤然拔高:“这都躺了这么多日,还昏迷不醒,你称这是好了?”


    她一张娇俏明媚的脸,也因生气皱成一团。


    “他受这么重的伤,没当即死过去已经是老天庇佑,你还以为我的药是什么灵丹妙药,他吃了立马就能痊愈。”


    “我不管,他要是醒不过来,你就把钱还给我。”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老者也急了,不满嘟囔道:“钱都被我买酒去了,没有没有!”


    “我才不信,你让我看看!”


    言语间,女子便要动手搜看他的布袋。


    老者边捂紧了钱袋,边指责道:“你还是个未出嫁的闺女,怎么这么随便对人动手动脚,我看来日谁还敢娶你。”


    两人纠缠片刻,终于还是老者认输,退步道:“好了,大不了我再给他用些名贵的药材,能不能活下来,可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吵闹归吵闹,他心里清楚,她心善仁义,是真的担心这人的安危。


    他从药箱里取出药,坐到床边,解开床上男子的衣裳后,瞥了女子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女子不屑道:“嘁,他身上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还差这一次么。”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转身出了屋,顺带关上了门。


    “小小女子,口无遮拦。”老者嘀咕着,甫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半睁的眼。


    他眼神一亮,大松一口气,“你可算醒了!”


    哑奴怔怔地望着他,抿着苍白的唇,神情迷惑。


    老者瞧着他这般神态,一拍脑袋,“哦,是我老糊涂了。我姓赵,是这村里的郎中,你叫我赵大夫就行。方才屋里那位姑娘,才是救下你的人,她叫路双。”


    哑奴微微点了点头。


    赵大夫放下药,起身往外走,“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也能脱身了,双姑娘心善,你往后可要好好报答她。”


    他出去后不久,又进来一女子,想来她就是路双了。


    哑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唯有虚弱地睁着眼,看着背光而来的人。待她坐到了床边,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脸,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路双垂着脑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奴抿着唇不发一言。


    路双又问:“你家在哪儿?”


    哑奴还是没回应。


    路双耐着性子继续问:“你为何会受伤?”


    见哑奴依旧没有回复的打算,路双再也憋不住气,蹙眉不悦道:“你为何不说话,是个哑巴不成。”


    在她追问的目光下,哑奴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错愕道:“你真是个哑巴?”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


    哑奴接着又点头,坐实了她的话。


    路双短暂地愣了片刻,随后“哦”了一声,找不到多余的话说了。他不会说话,自己就是问得再多,也得不到什么回应,况且赵大夫说他刚醒,需得多歇息,这些事后面慢慢再问吧。


    瞥见床头的药,路双顺手拿起来,扯开瓶塞倒了一些在掌心。下一刻,哑奴便觉胸膛一凉,伤口处猛地发痛。


    疼倒是其次,那柔软的触感,叫他极其不适。从小到大,出了有时与母亲接触,从未有其他女子与他亲近,更别说这样坦诚相待。


    哑奴垂在床边的手扯了扯衣摆,脸上一副抗拒的神情。


    路双被他这副模样惹得不快,手上动作重了一分,“怎么?我一个姑娘家都没避讳,你还被占便宜了不成?”


    她伶牙俐齿,即便是个会说话的男子,都讨不了好,何况哑奴这样的哑巴了。他松开手,脸微微偏向一边,露出发红的耳垂,连带着脖颈红成一片。


    路双忍不住笑了笑,胡乱抹了一通,给他拉好了衣裳,这才起身出了门。


    ***


    路双所在的村子叫做路家村,离上京十几里,村里大部分人都姓路。


    路双的父母去世几年了,她也没旁的兄弟姐妹,孤女在世本就不容易,更何况她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若非村里德高望重的赵大夫庇护几分,她的日子指不定有多难过。


    救下哑奴,路双其实也有私心。


    她一人在村里总受欺负,无父无母,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当初在山脚遇到这人,除了不忍见他就此死去,她也是想能有个依靠。他长得不错,等救活后再打探清楚他的底细,如果是个人品干净的,且没成婚,没准他们还能成就一段姻缘,总比嫁给这村里的人受气得好。


    谁知他是个哑巴,路双略叹一口气,缘分未到。眼下她只寄希望于他是个有钱人家,至少能给点报恩的钱。可想了想捡到他时他身上穿的衣裳,朴素得恨不得破两个洞,路双觉得这个打算多半会落空。


    心里这么想,照顾起人来,她半点也不曾含糊,一日三顿的药准时送到嘴边。


    哑奴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被她这样喂不自在,刚想抬起手接过勺子,就见她收回了手,低头抿了一口。


    浓烈的苦味散开,她苦着脸重新舀了一勺,不容拒绝道:“不烫,你赶紧喝,我还要去干活呢。”


    哑奴乖顺地喝下,期间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


    “等你伤好了,我也不求其他,你若是有钱,记得偿还我救你这次的恩情。”闷了半晌,她又道:“把药钱付了就行。”


    “罢了,我瞧你也不比我宽裕到哪里去,你活着离开就够了。”


    自话了一碗药的时间,她终于打住话头,拿着碗出去了。


    哑奴回味着口中残余的药味,望着被子出神。


    家里多了一人,路双虽然总是嘴上抱怨,但心里还是高兴的。总归这房子里不是她孤零零的了,有个人陪着她解闷,哪怕是个哑巴。


    她与哑奴说的话越来越多,大多是自问自答,偶尔哑奴点头或是摇头,她便能开心许久。


    ***


    躺了一个来月,哑奴的伤好了大半,已能下床走动,做些不费力气的活。


    路双从溪边洗完衣裳回来,他已经将晾晒的药材收回屋了。


    路双皱眉道:“你伤刚好,不是叫你别做这些么。”


    末了她补了一句,“免得伤口崩开,还要多花钱。”


    哑奴像是个挨训的孩子,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路双憋不住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这样像是我欺负你似的。”


    晾好了衣裳,路双还没来得及回屋,外头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同村的王婶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开口道:“双儿,还没吃饭呢?”


    路双对她少有好脸色,冷声道:“你又来做什么?”


    王婶道:“这不还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嘛。”


    提及此事,路双更心烦了。这位王婶有个儿子,成日好吃懒做,名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臭,没哪家肯把女儿嫁过去。因此王婶就将心算盘打在了路双身上,她一个孤女,嫁到自家岂不是正好。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王婶道:“瞧你这话说的,当初你爹娘在世时,可亲口与我们家定下婚事的,怎么他们走了,你就不认账了?”


    路双毫不客气道:“我爹娘何时说过?你说话可要有凭着,或者你现在下去,当面与他们对峙?”


    王婶被她一噎,脸色一变,“你这小丫头,当真是不识好歹,没个男人撑腰,我看你在村里如何活得下去!”


    路双反唇相讥:“总比你活得久。”


    “你···”王婶气得说不出话。


    两人的争吵声不小,哑奴闻声出来,目光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王婶身上。


    王婶见状哼道:“你还真是在家藏了个野男人?”


    路双眼珠子一转,“你听清楚了,这是我相公,你若再上门胡言乱语,当心他出手教训你。”


    她与哑奴在这期间形成了某种默契,她说完,哑奴便板着脸,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他本就长得高大,俊秀的脸再做出这副神态,倒真像是个人物。


    王婶觑了一眼他蜷握的手,嘴里嘀咕了一句“不知廉耻”,忿忿离去了。


    人走后,路双卸下了那副泼剌的外壳,惘然地坐到了门槛上。


    哑奴走过去,默默坐到她身旁。


    “其实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路双开口道,“你虽然不会说话,但总比我这样受气要好。这里的人说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可从没把我当做人看,都想从我身上占便宜,我不喜欢这儿。”


    她抬头看着哑奴,“你是从哪儿来的,那里如何?”


    哑奴回望她,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眼神亮了亮,“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哑奴起身去厨房拿了几块木炭,在墙上写了三个字,“你等我。”


    可惜路双大字不识一个,寒心欢喜落了空,“算了,真出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在这好歹有赵大夫帮我。”


    ***


    路双是个弱女子,赚取的路径不多,帮赵大夫采药是最主要的一个。


    只是上好的药材都长在深山里,她多数时候天不亮就要动身,在山里待上一整日,天黑了才能归来。


    下过一场雨,山路湿滑,更不好走了。


    路双背着背篓,好不容易采足了药,下山时天已经蒙蒙黑了。


    她走得小心,一不留神还是踩滑了脚,连人带药滚了下去。她急中生智,随手抓住了一旁的树干,接着奋力爬了上去。


    她脚腕钻心的疼,望着空荡荡的背篓,不由得埋头哭了。


    天色渐黑,在这荒郊野外,她连呼救都没人能听到。


    她认命地靠在树上,打算就这么等到天亮,到时候再想办法回去。


    “双丫头!”


    忽而,由远及近地传来了熟悉的呼喊。


    路双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当真是赵大夫的声音。她大声回应:“赵大夫!我在这儿!”


    “在那儿。”


    赵大夫听见,拉着哑奴循声赶去,两人最后在一个坡底发现了路双。


    赵大夫举起灯笼,“双丫头,你没事吧?受伤没?”


    “我脚崴着了,赵大夫,你怎么···”话还没说完,路双就看到了赵大夫身旁站着的哑奴,“你怎么也来了?”


    赵大夫道:“是哑奴发觉你还没回去,才叫我一起出来寻你的。”


    哑奴把手里的灯笼一并给了赵大夫,自己顺着斜坡小心走了下去。到了路双跟前,他握住她的两只手,环在自己脖子上,而后微微一用力,将人背了起来。


    路双少有的羞赧起来,小声道:“你扶着我上去就行,山路太滑了,你伤还没好···”


    哑奴背稳了她,一步步往上走。


    路双靠在他肩上,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被哑奴一路背回去,再由赵大夫医治过,已到了后半夜。哑奴送走了赵大夫,回来时路双还坐在床边。


    她感激地看了哑奴一眼,笑着道:“真是谢谢你,现在咱俩扯平了。”


    哑奴走过去,坐在矮凳上,按赵大夫所教的方法,给她按摩消肿。


    路双没再说话。有时候,似乎安静些也挺好的。


    ***


    从那以后,每次路双出门,哑奴都会陪着她。两人照旧,一个不停地说,另一个闷头听着,偶尔点头或摇头。


    又过了一月,哑奴的伤已经大好了,他变得更沉闷。


    路双明白,他这是要走了。


    当哑奴提出离开时,她并不惊讶,只是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别过头道:“是该走了,再不走我也养不活你了。”


    哑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赵大夫那,与他辞别。


    第二日天不亮,路双就起来起火揉面,蒸了两大屉馒头。


    这个哑巴又不会说话,又没什么钱,出门在外兴许会饿死。


    最后她装满干粮,又在塞了不少银子在里面,把东西丢在桌上,转身进了屋。


    “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小心。”


    哑奴抱紧了东西,立在那良久,才抬脚离去。


    过了两日,路双都不曾出门,赵大夫担心她,来她家查看。


    一见路双,他大吃一惊,“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形容枯槁,像是三天没吃饭了。


    路双没好气道:“我好得很!”


    赵大夫了然,“你是在想那小子吧。”


    路双嘴硬道:“我想他做什么?”


    赵大夫笑了笑,而后问他:“他没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


    路双猛地抬起头,追问道:“他给你说的?不对啊,他不是不会说话吗?”


    “他不会说,还不能写吗?”


    “写?”


    赵大夫恨铁不成钢道:“平日我就要你学学识字,你偏不听。”


    对他的啰嗦,路双充耳不闻,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什么时候回来?”


    赵大夫答道:“他说他欠了别人的恩情,要先去报恩,然后就来找你,带你离开这里,还叫我好好照顾你。不过你这小丫头,当真要走?”


    路双欣喜地笑了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他出去,指着墙上的字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当时哑奴用木炭写下来的。


    赵大夫一字字道:“你等我。叫你等着他。”


    路双眼眶一红,“这个臭哑巴,也不知道说清楚些。还有你,为何不早些来告诉我这些!”


    赵大夫捻须一笑,“你这张嘴话太多,消停几天也清净。”


    路双问道:“他可还有说些什么么?”


    赵大夫想了想,道:“他说了他的名字,托我告诉你,他叫梁复叙。”


    “梁复叙。”路双喃喃了几声,“没想到那哑巴的名字还挺好听的。”


    她脸上的颓色顷刻褪去,对赵大夫道:“赵大夫,你也教我识字吧。”


    ***


    四个月过后,到了路双生辰这一日。


    路家村没有几人记得路双的生辰,除了赵大夫。她破天荒地做了一桌好菜,与赵大夫过了这平淡的日子里特别的一天。


    饭桌上,两人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哑奴。


    路双埋怨道:“那个哑巴不是会写字吗,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写封信回来报平安。说什么要回来接我,想来也是空口白话罢了。”


    赵大夫一笑,“你待会好好睡上一觉,没准他明日就回来了。”


    路双哼道:“他没来唯你是问。”


    赵大夫哑然,“我说你这丫头怎就这么不讲理,得亏他不会说话,否则你们这日子可过不下去。”


    “你说什么呢!”


    欢声笑语地过了一日,桌上喝了两杯,当晚路双睡得极为安稳,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她起了个大早。


    一开门,山间白茫茫一片,秋霜笼罩着万物。


    路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看到不见边际的大雾中,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走来。


    新的一岁,她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