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莉诺在门口给自己打足了勇气。然后用排练了很久的语气，轻呼：


    「姑妈！范德比尔特夫人又上报纸了！」


    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急切，她缓缓走进小客厅，手里挥动着一份《纽约时报》。


    玛蒂尔达正享用着草莓。她眼皮都没抬，只是哼了一声。「那个暴发户，除了用钱砸出风头，还会什么？」


    埃莉诺巧妙地把报纸铺在玛蒂尔达夫人面前的茶几上，手指点在标题下方。「您看，说是捐了医院附属建筑，可我听说，那笔钱还不如她舞会上那盏新水晶灯值钱呢。」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玛蒂尔达的痛处。范德比尔特家是新兴的富豪，但近来风头正劲，频频挑战她们这些老牌家族的地位。玛蒂尔达放下银叉，终于用正眼看了报纸，眉头微微蹙起。


    埃莉诺顺势在姑妈身边坐下，带着几分亲近。「咱们布鲁克家向来注重真正的教养，可不是这些虚浮做派能比的。姑妈……有件事，我想求您成全，也正是为了不让咱们家在‘教养’上被人比下去。」


    玛蒂尔达用饶有趣味的目光看向侄女。「什么事？」


    「您知道的，米芙·弗里曼——就是您请来的那位秘书，她很有学问。她愿意每晚抽空指导我读些历史典籍。」埃莉诺微微低头，露出些许惭愧，「上回从瓦萨学院回来后，我想了很久，自己的不足是客观存在的，我不想自欺欺人，通过掩盖不足让自己看起来完美。再想想以前，我陪您去阿斯托家的茶会，人们高谈阔论，问我对‘波士顿倾茶事件’看法，我连细节都说不清，也丢了您的脸面。」


    「跟米芙学习？」玛蒂尔达端起精致的茶杯，沉吟着。米芙的学识她是认可的，但……「你如果想要学习，请一位家庭女教师便是了。她毕竟是个秘书，你一个小姐，常和她单独相处，传出去……」她没有明说的顾虑，清晰地写在眼神里——阶层和肤色的界限，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


    埃莉诺早已料到姑妈的顾虑，这也是她真正等待的机会。她语气更加柔顺：「我不需要学习基础知识，怎么需要专门延请一名家庭教师呢？更可况，我这个年龄再请家庭女教师，岂不是仍被外人当作小女孩？」


    玛蒂尔达沉吟点头。埃莉诺看见后，继续说，「我还想以后申请女子学院，姑妈你不会希望您的侄女因为一次拒绝就放弃吧，我需要读一些更精深的的东西。所以，姑妈，您得帮我。我想白天多花时间自学，夜里再在米芙的辅导下精读2个小时书，如果我有所长进，再申请。」


    「可？」


    「姑妈考虑的问题，我也想过了。若是私下学习，难免惹人闲话。所以我想，需要一位女伴在场才好。」


    「女伴？」


    「寻常女仆要么听不懂我们谈论的内容，呆坐着反倒尴尬；要么心思活络，怕是在外面乱传话。」埃莉诺话锋一转，引出真正目的，「我瞧着安妮不错。她识得几个字，性子又沉稳。不如让她晚上下工后，名义上过来端茶送水，实则在一旁陪伴。」


    「安妮？」玛蒂尔达的指尖停在杯沿，怀疑地看向侄女，「她做活是仔细，上次帮伊迪丝找狗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可识字归识字，能应付得了你们读典籍的场面？别到时候出丑，反而影响你和米芙。」


    就等着您咬饵呢！埃莉诺从容应答：「姑妈若是不放心，何不现在就叫她来，您亲自考考她？」


    玛蒂尔达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也好。让人去叫她来。」


    「我亲自去。姑妈，您等我回来。」埃莉诺起身，步伐平稳地走出客厅。


    一离开玛蒂尔达的视线，她几乎是飞跑起来。多亏了波斯地毯的厚实，才没有砸出太多噪音。在楼梯过道，安妮和米芙就等在那里。她们齐齐看来。


    「安妮。」埃莉诺的声音很轻，但安妮立刻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确认的信息。


    她们约定的时刻到了。


    她放下了米芙的手，回以米芙一个“放心”的笑，然后整理了一下围裙，跟在埃莉诺身后。


    走进装饰优雅的小客厅，安妮在门口停下，微微躬身。「夫人。」她感到玛蒂尔达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意味不明。


    玛蒂尔达开口，语气带着考校：「埃莉诺说，你识得字？」


    安妮很紧张，心脏几乎漏跳一拍，但声音依旧平稳：「回夫人，学过一些，平日也会看看旧的报纸，认得些字。」


    玛蒂尔达从茶几上拿起一本厚实的书，刚刚吩咐人拿来的。书脊上《美国历史》几个烫金大字依旧鲜艳，显然平时没有怎么翻过。她看似随手翻到了一页，递过去。「读读这段。再说说起因是什么。」


    客厅里安静下来。埃莉诺紧张地看着安妮。


    安妮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指尖拂过雪白的纸页。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文字上，那是100年前的历史，一段对于这块土地特别重要的历史。


    她清晰地读了起来：「1773年12月16日，波士顿的殖民地居民为反抗英国议会的《茶税法》，伪装成印第安人，登上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茶船，将三百多箱茶叶倒入波士顿湾……」她的朗读流畅，没有磕绊。读完，她补充道，「起因是英国议会要向殖民地征税，却不给殖民地在议会里的代表权，大家认为‘无代表，不纳税’，所以发生了反抗。」


    玛蒂尔达的眼神变了，从怀疑转为惊讶。她没料到一个女仆不仅能读，还能理解其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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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她沉默片刻，又问：「这事，对后来打仗有什么影响？」


    安妮有了信心，回答得更沉稳了些：「回夫人，这件事让英国和美洲殖民地的矛盾更深了。英国后来出台了更严厉的法令惩罚波士顿，反而让其他殖民地团结起来支持波士顿，为后来的大陆会议召开、独立战争爆发埋下了种子。」


    这番话出口，玛蒂尔达彻底哑口无言。她盯着安妮，半天没说话，似乎要重新认识这个平日安静的女仆。安妮的见识，超出了她对一个女仆的想象。


    但她没意愿探究安妮过去的经历。


    过了好一会儿，玛蒂尔达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缓和下来：「看来是我多虑了。安妮，既然你认得字，性子也老实，现在有一个活儿给你，你听一听可愿意。晚上腾出2个小时，在埃莉诺读书学习的时候，在旁边陪伴，根据她的需要，倒茶添水。」


    安妮压制住激动之情，「谢谢夫人的赏识，我愿意！」


    「也算不上赏识！小姐读书的时候，有个女仆在场添茶倒水，才合乎规矩。」她挥了挥手，继续道，「我也不是苛待仆人的主人，这就算是你额外出力，我会跟施耐德先说，给你加些工钱。再让梅布尔那边傍晚少派一些活儿给你。」


    安妮恭敬躬身：「谢谢夫人。」


    玛蒂尔达似乎对安妮识抬举的表现很满意，「丑话我也说在前面。如果你耽误了埃莉诺的学习，她没什么进步，我随时都要取消这个临时安排的。」


    埃莉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钱袋，放在茶几上。「姑妈！这本就是我学习的事情，也是我提出来的，安妮的补贴从我零用里出，不动用公账。」


    玛蒂尔达看了看钱袋，又看了看眼中闪闪发光的侄女，终于点头：「就依你。别耽误她白日的活计，也别让米芙留太晚。回头让人议论是非。」


    「谢谢姑妈。」埃莉诺轻快地起身，迫不及待地去告知米芙这个好消息。经过安妮身边时，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晚上见。」


    安妮微微点头，心里松了口气，也多了几分期待。


    这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对了，你们晚上读书的地点就在——」玛蒂尔达还想吩咐几句细节。埃莉诺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后了。


    留在客厅的玛蒂尔达，又跟安妮交待了几句话，才让她离开。


    看着安妮也退出去后，又拿起报纸，目光落在“范德比尔特夫人”的名字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她用银叉挑起颗最大的草莓，心里已然盘算：等埃莉诺学出些模样，下次茶会定要让她好好露一手，让暴发户们知道，老钱的教养，从不是用金子能换得来的。